「電話講完啦,大忙人。」
紅子的聲音猶如酸黃瓜切片沾上泰式酸辣醬,將她剛脫離手機還有點溫熱的耳朵先麻過一陣,然後才酸溜溜地灌滿整個耳道。被迫用耳朵品嚐相隔一個小時左右的尖嗓音,倚在床頭的她做出最能迎合那股聲音的反應──像隻可愛的小白兔朝對方投以無辜的目光,順帶一句簡短的「嗯」。
「又是那個學妹?」
這次紅子不知為何沒有乖乖後退一步,反倒盛氣凌人地甩著烏黑秀髮逼近到十……馬上又拉短到五公分 左右的距離。這段距離介於一對兩個鐘頭前塗上肉色護唇膏、一對才剛補上亮橙色唇膏的嘴唇之間。
明明是如此令人心跳加速的距離,卻看不太出來紅子那張標緻的臉蛋。她思量數秒,得出一道絕對會讓對方不太穩定的情緒更加惡化的結論。可惜在善解人意的自我甦醒前,大而化之的自我先一步奪得了發言權。
「紅子,妳妝好濃喔。」
「……啥?」
聽說女人在這種情況下使用最精簡的反問句,並非真的聽不清楚或不懂意思,而是為了給予對方為自己犯下的錯誤做好最強烈的心理準備。紅子此刻的反問正是這個意思。
可是她並沒有傻傻地去做心理準備,反倒順著言不由衷的反問,揚起微笑道:
「很美麗,我很喜歡!」
一腳踢開解釋的機會、用真心的讚美取悅對方的結果──以往很有效的技倆,這次卻沒能如願轉移焦點。
紅子的臉龐浮現她尖酸刻薄地對待外人時會有的表情:下巴上揚、眼睛稍微瞇起來、下唇噘起,同時釋出「輕蔑」與「放馬過來」的敵意。輕蔑不言自明,放馬過來則是紅子好勝性格一貫的挑釁。要是跟紅子共同生活半年多了還搞不清楚這副表情,接下來被甩巴掌或是扔東西也是在所難免。
那如果早就將對方的脾氣摸個徹底呢?答案是──「啪」地一記清響的巴掌聲。
也就是說……根本沒得選擇。
非得挨了記不是很痛的巴掌,才輪得到她掌控局面。而她只要溫柔地包容這一切,紅子的銳氣就會明顯受挫。
「……對不起。」
然後差不多過五分鐘,僵局就會被紅子歉疚的聲音化解。
「不過是妳欠打,誰叫妳要做那種讓我生氣的事情,還想轉移話題。」
聲音歉疚不代表她就認為剛才所有的行為都不適當,必須從她刻意漏掉的訊息去反推。以這回狀況來說,就是「被指出妝太濃就呼巴掌的確是自己不對」的意思。萬一把原因與結果拆開來重組,不論哪種組合對紅子的道歉都不成立。因此究竟是因為跟學妹講電話才被打?還是因為那句妝好濃才被打呢?挨打的少女每次都想搞懂這一點,即使動手的少女根本不在乎這些事情的關聯性。
通常我們不太會稱二十歲的女性為少女,特別是穿著打扮、行事風格皆相當成熟的女性。事實上在紅子的社交圈內,也沒有人如此稱呼她。唯一將紅子冠上少女之名、卻又不讓當事人得知的,只有臉頰正微微發燙的另一位少女。
一般人喚她「白石」。
紅子則叫她「羽衣」。
另外也有每個禮拜短暫出現的「白石學姊」。
如今短暫的定義正逐漸改變。理應對此變化感到寬心的紅子,卻仍在每次通話結束後鬧起小小的彆扭。這麼說或許有些抱歉,但──對一個小自己四歲、還遠在大海彼端的少女如此斤斤計較,未免太幼稚了點。
這就是為何羽衣偷偷稱紅子為少女的緣故。
不管怎麼說,會因為她每週一次、僅止一小時又多一些些的越洋電話吃起醋來呼巴掌,也只能歸咎於過分綻放的少女情懷吧?
明明在外待人處事十分穩重,兩人獨處卻變回與年齡不相稱的少女,這樣的紅子確實挺可愛的就是了。
至於害紅子少女情懷爆發的那件事……要是她願意多忍耐幾次,或許就不會再一個勁兒地吃醋吧。不,難道是因為早就冷靜下來、跟上自己的分析,才甩下那記巴掌也說不定?不不,這樣就不像為愛迷昏頭的少女了。不不不,如果是紅子,是有可能兼顧少女與冷靜的──就這樣,露出小兔子臉的羽衣不斷在心中反覆爭論,始終無法在這場分析中做出定奪。最後還得靠紅子湊上來的肢體接觸回過神。
「拉小提琴給我聽。四季,自選。」
「樓下樓上都會抗議啦,光是熱身就會被罵翻天了。」
「好吧,那吻我。」
「……別這樣啦。」
羽衣苦笑著別過頭,但紅子不死心,硬是要將嘴湊過去。兩人裝模作樣一會兒,羽衣就放下無謂的抵抗,任憑那對帶著針對性的亮橙色雙唇覆上她的嘴。
每週三是和夢子通話的日子,紅子故意選在這天親自下廚,再配合小小的脾氣與撒嬌,目的全是為了儘快把羽衣從過去之池拖上岸。雖然寧可彆扭地拐彎抹角也不願打開天窗說亮話,將之歸納為紅子可愛之處也情有可原。
有點膩人地滾了幾分鐘的床,自認目的達成的紅子這才抱起擱在房門口的幾個紙袋、準備到廚房大顯身手。看著同居室友重新打起精神的模樣,羽衣也像被感染似地比稍早更有精神了。
換句話說……每週的這個時候,果然還是會痛。
安藝夢子。
去年在入學典禮上見到的這位一年級學妹,是個非常可愛的孩子。對於第二學期就要前往德國、並未認真考慮感情依歸的羽衣來說,是很值得一試的目標。後來果然讓她追到手了,事情順利到彷彿她們天生就是一對。
於是她那不帶善意、也不帶惡意,僅僅是為了滿足私慾的遊戲開始了──學姊與學妹、女生與女生的扮家家酒。
夢子不像是個過度在乎外人目光或容易受排擠的少女,但畢竟還處於新學期的適應期,一下子就與高年級學姊傳出緋聞,可是會嚴重影響人際關係的。兩人討論的結果,羽衣決定用私人家教的名義,放學後就在夢子家裡帶她唸書、傳授幾個老師的出題傾向。當夢子父母不在家,她就為夢子拉幾首練習曲、舉辦只有一名聽眾的迷你演奏會。有時候她們也會聊聊學校內的熱門話題,為此羽衣還特地向同班同學們惡補最近的八卦。羽衣沒發現的是,其實自己本身就是這屆三年級生的四大話題人物之一。
「想不到大家都在討論的白石學姊,居然就站在書桌旁教我功課呢!」
所以當夢子甜甜地笑著如是說的時候,羽衣才領悟到──自己竟在不知不覺間,帶給夢子沉重的壓力。
於是她隔天就到一年級班上指名要找夢子,在眾多一年級生的見證下以行動宣示主權。在同學們、隔壁班同學們面前被光明正大帶走的夢子,旋即成為附加於白石學姊底下的小八卦。
從她們公開往來那天起,夢子開始提供一些簡單的回饋。
夢子以課業穩定為由,說服父母不再需要好心學姊的免費家教,放學後那段時間她們就做些夢子真正想做的事情。羽衣陪她參觀好幾個社團、逛逛商店街、坐在公園吃漢堡、到百貨公司挑衣服,兩人一同累積的回憶越多,夢子臉上的笑容出落得越漂亮。
等到羽衣意識過來的時候……情愫已然誕生。
下次她們在學校附近一家咖啡廳獨處時,羽衣說出了將在第二學期出國的規劃。沒想到──
「好厲害!我連日本都沒踏出過,實在很羨慕學姊可以去歐洲呢!」
──夢子並未做出羽衣預料中的負面反應,而且還反過來積極討論這件事。
甚至連聽到「順利的話可能會在那邊待幾年」這句話,夢子都沒有受到打擊。
「這麼說,等到我畢業以後,就可以去德國找學姊囉!」
還說出這種令羽衣備感沮喪的天真話語。
這麼一來,自己不就真的是個自私自利、耽擱掉憧憬著自己的學妹前程,那種惡劣到了極點的學姊嗎?
好討厭。
好討厭這種變化。
好討厭明知道這麼做很不應該、卻選擇了自我寬恕的自己。
可是她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無法要求對方先行離開自己正深陷其中的扮家家酒。
「乾脆不要出國好了……」
隨著時間流逝逐漸複雜起來的心情,終於在第二學期開始的前幾天,也就是搭機當天瀕臨極限。這天夢子還被扣在九州的全家旅遊中。羽衣步入機場大廳就是一片恍惚,不經意脫口而出的這句話立刻引來同行音大生非常強烈的關懷。
啪!
那是紅子第一次甩她巴掌。
「臨陣脫逃的人最欠打了。」
那是紅子對她說過的第一句話。
「既然要放棄,幹嘛還來集合?」
第二句話。
「回去做妳的花梨大小姐不是很好嗎?」
緊接著是第三句話──酸溜溜的,標準紅子風格。
「我不是大小姐類型啦……」
而這是她對紅子說的第一句話。
啪!
換來的是第二記巴掌。
「說那種令人生氣的話,還想轉移話題。」
這個得理不饒人的女人是怎樣……不過,用亮橙色嘴唇與尖銳聲音織出的話語,字字句句都傳進了羽衣的心裡。
姑且不論是否真因為那兩記巴掌清醒過來,羽衣最終並未臨陣脫逃,而是跟在兇巴巴的紅子身後一起搭上飛機。然後……濃郁的起司味籠罩住整架飛機,紅子的呼喚聲將她從回憶中喚醒過來。
「登登!紅子特製千層麵!」
穿上圍裙的紅子笑盈盈地端著一盤有點像千層麵的食物。羽衣看了看那宛如遭逢紅色土石流的起司肉醬山,呆滯兩秒後揚起微笑。
「看起來好好吃喔!」
今天的晚餐是紅子特製千層麵,一種從口味上來說無可挑剔、視覺呈現卻偏向天災或是抽象畫的食物。熱量有點高,但很好吃。
吃到一半,羽衣的聲音穿過樓下的喧嘩與樓上的小喇叭聲,對忘了脫掉圍裙的紅子問道:
「妳還記得成田機場的事情嗎?」
紅子先是點點頭,然後搖頭,接著又點頭。最後她用衛生紙擦過嘴,直視羽衣雙眼說:
「那天的青空很漂亮。」
紅子的微笑像極了扮家家酒的少女。羽衣用湯匙舀起一小口肉醬,放入嘴裡邊嚼邊提醒她:
「那天是陰天喔。」
蕃茄肉醬的味道柔柔地滑開。
「我知道呀。」
紅子如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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