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情,並不是用二分法就可以區別的。好比灑滿彩虹糖粉的原味戚風蛋糕,不管怎麼切,都無法依照糖粉口味來切塊。雖然切得差不多大小就能讓人滿意,實際上卻永遠達不到顆粒分明的理想境界。
而有些事情,則是不該用二分法做區別的。最簡單的例子,就是親情、友情與愛情的差別。明明同樣深愛著家人與戀人,兩者卻又不是同樣一種愛足以詮釋的型態。若再加上友情因素,就變得更複雜了。
不屬於親情與愛情範疇的友情,有時也會成為非常方便的藉口和理由,進而影響到前兩者的根基。
前提是,必須要有一顆工於心計……又或者是簡單純樸的心。
「……啊啊,不必在意本家親戚的流言,我們夢子一直這麼乖巧就好了呀。」
每個女孩本來都該是簡單且純樸,打扮得像塊小蛋糕、笑起來和太妃糖一樣甜才對。可是,為何現實卻總是將之置於心計詭譎的環境底下呢?
這麼一來,就算不被扭曲,也會活得很疲憊。
哪怕女孩終有一天成為出水芙蓉般的少女,扭曲的現實在她身上留下的傷痕也不會就此消逝。
§
生活得越簡單,就越會被複雜的事物吸引;生活得越繁瑣,就越會被單純的事物吸引。
她從很早就體認到這件事,而她是在遇見她之後才發現這件事。儘管經驗上存在著差異,彼此契合度並未因此受到影響。用她所喜愛的比喻來說,就像是紅茶加上鮮奶,甘醇與濃郁兩種風味合而為一,完美融合出全新的滋味。
和白石羽衣學姊的交往,就像是在陽光和煦的午後悠然地享用香醇的伯爵奶茶。
僅僅一杯,在賞味期伴隨緩降的茶溫而逝以前,全心全意去品味、確確實實地享受。
如此一來,即使在微冷夜幕下捧著空蕩的茶杯,也不會惦著滋味、經久無法向前行。
無法往前邁進的話,也就不會在忙著躲開毛毛蟲之餘努力裝得像在欣賞櫻花的風雅少女,並且和擦身而過的二年級學姊對上目光了。
在即將進入風起雲湧的三年級以前,二年級生泰半已鎖定自己的目標,不少人憑藉聰敏的腦袋與卓越的行動力,將她們的個人特質發揮得淋漓盡致。其中也有一部分學姊沒那麼搶眼,說是背景也許太過失禮,但真的不是平常會去注意其存在的人。
而那位和夢子眼光交會的學姊──毛利穗璃學姊,就是這般背景似的二年級生。
照理說,差不多過個三天左右,那場不很浪漫的記憶就會沉沒於為小考而記的英語單字海,再不然也會被櫻樹老師指導社團事務的碎碎唸擊沉。然而她那幾天過得非常順遂,順到即使英語小考和社團活動來個雙面夾攻也游刃有餘,悠閒的腦袋瓜自然沒有為了正事忘記那場邂逅。
該怎麼辦呢?
夢子將令人困擾的猶豫和疑問通通裝進粉紅色正方盒內,蓋上紙蓋、選了兩條淺黃底白點點的緞帶將它漂亮地繫好,遞給身旁的同學接著就採取行動。
班上有位參與新聞社的同學曾弄來一本名人冊,那本讓還處於有些陌生的少女們立刻拉近彼此距離、暢所欲言的神奇書本,社團教室也會有才對。果不其然,新聞社副社長一聽到又是來借名人冊的,很是慷慨地將它借給夢子翻閱,不忘勸誘她跳槽到福利多多的新聞社。夢子婉拒副社長的好意,確認名人冊中真的沒有那位學姊,便採取土法煉鋼的方式──利用下課時間到每間教室確認。
皇天不負苦心人,夢子總算在放學前尋獲目標,還順利跟蹤那兩位學姊去到茶道社外頭。
接下來的事情快到她自己都不敢置信。
雖然說向同學或學姊打聽目標的事情是基本功之一,但這也有可能傳進目標耳裡。夢子從腦海中刪除這則選項,再跳過大受同學們歡迎卻很浪費時間的「相遇派」,最終得出直接找上門的結論。
於是她只在茶道社外逗留不到兩分鐘,就抱著臨時冒出來的藉口拜訪學姊們。
「安好,穗璃學姊。」
夢子有點驕傲地說出她跟蹤時偷聽到的名字,那一刻她的腦袋完全不覺得這有什麼問題。直到前來應門的學姊露出吃驚又困惑的表情,夢子才察覺事情不大對勁。
嗚,發現出糗的當下臉頰立刻就發燙了,笑容大概也扭曲得很醜吧……而且學姊好像還處於不曉得該做何反應的狀態,氣氛真是尷尬到了極點。
所幸另一位學姊注意到門口的異狀,在夢子快要把無辜的學姊一起結成冰塊時開著破冰船抵達現場。
「喔,終於有可愛的學妹要加入我們社團啦?」
用開朗的笑容接過主導權的船長──宮崎志津子學姊,很快地用她的熱情溶化剩餘的冰霜。
夢子於是搭上宮崎學姊的順風船,搬出會讓櫻樹老師皺紋加深的跳槽藉口、順利進到茶道社的社團教室內。
「歡迎貴客蒞臨!」
宮崎學姊裝模作樣地替夢子拉開座椅,接著又問她想喝什麼?夢子倒是沒預習茶道社都做些什麼,一時之間也想不起文庫本裡的敘述情景。慌亂中她瞥見茶桌上的紅茶杯,烏龍茶的香氣及時救了她。
「那個,烏龍茶好了。」
「收到!穗璃師傅,烏龍茶一杯!」
「妳真起勁啊……」
和穗璃學姊同處一室聽到的第一句話竟然是「妳真起勁啊」……有點令人沮喪呢。不過,沮喪感在穗璃學姊泡好烏龍茶並送來面前時,就混進裊裊升起的白煙雲散了。
茶桌彼端的學姊們目光一致向著夢子,顯然她們都對准新血深感興趣。夢子也不是沒料到這種情境,於是她先做了簡潔的自我介紹,切入社團話題時,就搭上較常釋出談話意願的宮崎學姊。
身為乖巧的學妹,絕對不能在這種情況下太過傾向一邊、冷落了某位學姊,也不能拒絕學姊的談話。夢子盡責地扮演好乖寶寶的角色,儘管多數時候都是宮崎學姊開口,她仍不忘看向一旁的穗璃學姊。
……不如說,本來就是來見穗璃學姊的。可是宮崎學姊幾乎包辦了現場茶道社的發言權,夢子只好跟著起舞。
話題進入喘息點,宮崎學姊滿足地用佇在桌面的左手撐住臉頰,脖子歪一邊,一副已經把可愛學妹領進門的表情。穗璃學姊依然沉穩地坐著,不時啜飲半涼的烏龍茶。夢子眼前那杯則是在應付宮崎學姊時見底了。
後來還是由宮崎學姊主導發言權,穗璃學姊偶爾插個嘴,夢子的談話對象大致上沒有改變。所幸話題不再繞著入社諮詢打轉。若是談論些班上同學們津津樂道的話題,就算興趣不大,也能適當地製造小小的驚喜來博取兩位學姊歡心。
「夢子妳知道嗎?這屆三年級學姊中,有四個特別厲害的人物喔!姬宮、祝原、白石,還有一個誰來著……」
「您是想說有『花梨筆頭』之稱的北都學姊吧。」
「對!真虧妳記得起來啊。」
「校刊還用四天王來開四位學姊的玩笑呢,班上同學也經常談論她們。記得好像是北都學姊一派最多。」
「哎呀!我們班是姬宮學姊派,不過祝原學姊派有上升趨勢。畢竟說到最漂亮的學姊,果然還是祝原學姊吧?」
「這個嘛……」
雖然同學們都喜歡北都學姊,其實我是白石學姊派喔──真想這麼說。
然而在夢子猶豫是否該坦白時,穗璃學姊起身收拾茶具,分心注意學姊的結果就是回過神來已經進入下一個打發時間用的話題。
沒能做場只有自己知道的小小告白是有點遺憾,捕捉到穗璃學姊細心的動作也算有所斬獲了。夢子這般想著,也就更高興地和宮崎學姊天南地北。
這個時期大多數社團都面臨一個問題:由於主力社員開始準備大學或就業準備、加上新生們多半已從嘗鮮期進入穩定期,社員流動量低落,參與社團事務的人也變得比較少。茶道社的狀況似乎更嚴重,社團教室冷清到從第二學期開始就常常只有兩位二年級學姊使用,曝露出缺乏低年級社員的社團窘境。這大概就是為什麼宮崎學姊一直暗示希望有個可愛學妹作伴的緣故吧!
不過就這麼跳槽的話,櫻樹老師和看好自己的學姊們就太可憐了。夢子對泡茶是有興趣,但目前還是乖乖學插花就好。
更何況,她找到茶道社的目的原本就不是為了入社。
「慢慢考慮沒關係喔!天天過來更是歡迎!」
這就是當天的結論,以及日後促使夢子繼續打擾的一句話。
不知不覺間,和宮崎學姊聊天並偷偷注意穗璃學姊,成為夢子去茶道社的樂趣之一。
或許是因為談話的兩人都太好開話題的關係,即使聊天內容和入社事宜八竿子打不著,夢子也很能融入宮崎學姊的聲音……並且趁學姊們不注意時,悄悄地將穗璃學姊讀著文庫本、溫習功課、沖茶、品茗、洗杯子等動作收入眼底。這些動作偶爾會因為和白石學姊有關的話題中斷,次數並不多。從腦海中揮去宮崎學姊的印象,剩下來的幾乎都是穗璃學姊迷人的身影。
就在夢子一頭熱地栽進茶道社放學後聚會的一個禮拜後,白石學姊打來的國際電話頓時令她陷入矛盾。
慣例的問好、簡單聊著異國風情、不時穿插的撒嬌、一個小時又數分鐘後掛斷。
一如往常。
卻又不太一樣。
白石學姊也有注意到嗎?
好討厭。
好討厭這種變化。
好討厭明知道這麼做很不應該、卻選擇了自我寬恕的自己。
這樣下去,會陷入混亂的。
必須儘早……回頭才行。
夢子如此惦記著、警惕著,獨自在房裡許下沒人知道的自我期許,並決定從隔天開始回歸真正的一如往常。
「妳笑什麼?」
……當她再度察覺此事的時候,已經是和穗璃學姊展開有點刺激的放學後電車幽會第二天。
穗璃學姊溫柔的臉龐在車箱燈光映照下,朝著夢子綻開只限此刻的微笑。夢子仔細地將這片笑顏深深記入心裡。待穗璃學姊藉故替她調整衣領的細膩動作結束,她這才回答:
「穗璃學姊,明明笑起來這麼漂亮,卻要等志津子學姊離開了才肯笑呢。」
穗璃學姊沒有否認,而是用迷人的淺笑答道:
「就跟往常一樣啊。」
是的,就跟往常一樣。
相對來說不太一樣的一如往常,是從三天前開始的,而且速度之快,實在不是一介少女可以預料得到。
契機在於宮崎學姊難得替三人泡茶時,留下來的兩人透過目光傳遞的訊息。
穗璃學姊總是靜靜地注意著她,她也總是趁談話空檔瞄向對方。僅僅如此,就可確認雙方皆已適用許多曖昧又甜蜜、光是想像就令人有點臉紅心跳的概念。
只可惜茶包與熱水器太過便利,宮崎學姊很快就回到茶桌前,揪住夢子就是另一場遙無止境的閒聊。
要是宮崎學姊知道了同班同學和學妹的心事,會不會識趣地暫時離開這兒?那樣或許很不錯。但是趁宮崎學姊不注意時,悄悄地跟穗璃學姊四目相望,似乎更能滿足十六歲少女那稍微夢幻過頭的心情呢!
模糊的、曖昧的、讓心頭湧現一片暖意的心情──盡來自於無法不注意自己、卻只能在好友身旁保持靜謐的穗璃學姊。
因此當宮崎學姊下了電車之後,獨處的兩人就不必再偷偷摸摸了。雖然無法大膽地訴說自己的心情,只要能和穗璃學姊共同蘊釀一些回憶,夢子就感到十分滿足。
三天前,她還得趁聊天時假裝不經意地看向對方。現在,已經可以站得很近並與對方四目深交。事情發展順利到彷彿再也沒有誰或任何事情可以打擾她們倆……除了一個人。
白石學姊。
每當她想起和白石學姊交往的過程,以往充滿自信的自己就變得好陌生。
或許自己其實是憧憬著那種既不能、也不該用二分法區別的感情狀態吧。
而穗璃學姊儘管在各方面與白石學姊有著很大的差異,她們倆在與自己接觸時所選擇的位置與距離,卻是一模一樣的。也許這可以解釋為何事情並沒有在該踩煞車的地方結束,反倒乘著順利過頭的氣勢一口氣發展至此。
夢子注視著穗璃學姊胸口的黃色水手領,現在反而有點想念聒噪不停的宮崎學姊。
沒辦法把視線從穗璃學姊身上移開的話,對於白石學姊的情感就會弄得她好難受。
為了撫平躁動不安的心,夢子只得想方設法滿足日漸增長的補償心理。
「白石學姊她啊,在瓦倫坦節寫了一封信給我……」
一聽到「白石學姊」,穗璃學姊的笑容就失去自信了。一直注意著那張笑容的夢子很清楚,但笑容的主人似乎沒有察覺這細微的變化,夢子也就乖乖地配合對方,假裝沒有發現。
入夜前的最後一抹橙霞映在緩緩變化的容顏上,照出逐漸褪色的笑容極力遮掩的悲傷。然而破綻隨著時流越發明顯,終於還是在微暖的眼角匯聚成淚。
現在是可以觸及那股情緒的時候了。夢子用輕微的不安與疑惑包裝好聲音,溫柔喚道:
「穗璃學姊?」
穗璃學姊接過夢子準備的手帕,輕拭眼角的淚水,重新整頓情緒後遞還給她。本來不是很喜歡象牙綠的夢子,因為穗璃學姊留在上頭的淡淡香味改變了念頭。後來那只手帕被她收進書桌抽屜的一隅,時不時就拿出來觀賞。
吸附在上頭的淚水痕跡很快就看不見了,穗璃學姊的氣味也將會消失。可是這些並不會改變穗璃學姊曾經使用過這只手帕的事實。
……該認真思考跳槽到茶道社的可能性嗎?這樣就可以名正言順天天和穗璃學姊見面了。不過,每當這種念頭浮現,就會跟著冒出櫻樹老師與三年級學姊們苦苦哀求她別這麼做的畫面。而好心腸的夢子呢,當然就會聽話打消念頭……隔天再做考慮囉。
「好了,唸書唸書──」
收好手帕、輕輕地拍兩下臉蛋,夢子重新打起精神迎戰不怎麼拿手的日本史。從桌子旁邊的書櫃上抽出參考書的時候,眼睛自然地瞄向同一層邊邊放著的相框。她若有所思地觸摸淺青色邊框和分散在框框四周的純白色可愛雲朵,然後從抽屜裡取出原本裝在裡頭的相片,看了看,仍無法決定要不要將它裝回去。最後乾脆把相片連同相框都收進抽屜內,就放在格子手帕的斜對角。
唉。
不知為何,忽然好想聽白石學姊的聲音喔……
想聽她說些無關緊要的小事,然後不著邊際地撒撒嬌、直到通話時間結束。
……或許,提一些穗璃學姊的事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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