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5月11日 星期一

【短篇】約定




  傳說中,不管兩人是否相悅,只要在寒冬雪融盡那天、共同站在這顆被稱做「愛情之滴」──有著一身柔紅色水滴狀的奇異樹葉,以及捲得詭異的細枝──的大樹下,提出告白的兩人就會墜入愛河;而如果同時有三、四、五甚至更多人在一起也沒問題,因為這棵樹好像有曾經讓一段三角戀情變成三人行的事蹟,雖然這件事並沒有太多人聽過。就是這麼一個亂來、毫無根據的故事,打動了一名少女──或該說是少女般的人。



  遠遠看來,少女般的女子十分顯眼。這個詞具有多重意義,如果單就遠觀而言,正面性的讚美佔絕對多數。這位女子就站在愛情之樹下,十指交扣於臀後,睜著圓滾滾的眼珠子東搖西晃,淡淡的微笑一絲不茍地道出內心的雀躍。漂亮的金髮如細流般滾下,與那對碧色的虹膜相襯極了。只要在那張即使樸素,也一定令男人為之神魂顛倒的可愛臉蛋上,輕輕抹上一層淡妝,絕對會是個令數座城鎮為之瘋狂的傾城美女;若身體的律動再活潑些,那副成熟的肉體想必將會有消滅一個國家的威脅度吧。但,明明是這麼個讓人過目不忘的大美人,卻孩子氣地上了與美麗二字八竿子打不著的……超級大濃妝。粉妝厚到無法以技巧掩飾,紫色的眼影及睫毛甚至接在一塊,甭提那多到開始滑落嘴角的緋色唇蜜了。更誇張的是,在那張層層相疊的厚粉上,竟以顏料──應該是某種高級的水青色顏料,於臉頰兩側塗上一排小小的字──「最愛帕娜娜兒」、「好喜歡妳」。會有以上行為,也可能是有很多種因素所造成,然而,就這個女人來說,簡而言之就是……花痴。

  衣著是在這個都市裡十分常見的裝扮,中級與上級官員們通用的官用服──單調的黑色棉布料裁剪而成的服裝,從領子、七分袖為起點,依照穿戴者的體型一口氣製成的黑袍,沒有多餘的花紋,最多會在袖口、領口或指定區域加些花邊、蕾絲,最後再印上代表首都官員的識別紋,那個印在胸口的圖案似乎不太好看。從女子的穿著來看,應該是有相當分量的地位。那被渾圓胸部撐起的官服,以動人的曲線延展至發育相當完美的臀部上,接著裂出微妙的皺折,將過盛的魅力打散在裙襬間──

  她的名字叫魯伊絲。去掉成為某位大人物之近側時被賜予的封號、優良家族血統繼承下來的名,正式場合被稱為「受家族尊敬的阿西瑪‧羅‧西蒂雅絲‧瑪魯‧艾德華,在其賢母瑪瑪拉、其賢親母艾莉西卡、其賢祖母多德托娜的培育下,並在其前妻艾蜜兒、其前妻亞多、其前妻娜潔菈芙、其前妻伊黛娜的祝福下繼承的名,魯伊絲‧凱特‧凡內塔,以及尊崇至上的艾娜爾」。通稱──魯伊絲。

  順帶一提,其實在正式場合是不能使用通稱或簡稱的。特別是在官僚議會上,為了表示對本人及其家族之尊敬,每個名依字節多寡必須唸兩秒鐘以上、六秒鐘以下的發音,介紹關係人時,一等親的名至少五秒、二等親至少四秒,剩餘皆為三秒以上;然而,若介紹辭太長,將會使議會程序難以進行,因此每當提及一次對方的稱呼時,各名都可以縮減半秒鐘以便省時。

  過去曾有一場軍事會議,因為與邊境異族發生領土爭執、意見又分為兩派,必須讓在場的十二位將軍及參謀官投票表決軍隊方針,可是光投個票就花掉了整整一個下午的時間,等到投票結果公佈時,前線軍隊已經因為敵襲而慘遭重創。

  也因此……足見官僚制度影響之大。

  所幸現在已經不必再為這種事煩惱了。經過連續七十七天不眠不休、前後換了十八位審議長的會議,決定廢止「在緊急時刻得以通稱代表完整的稱呼」這種理所當然的條例;據說也是因為戰爭接連百年失利、被迫割讓三成國土的慘況下,才稍稍讓守舊派的元老們鬆口。換句話說,在非緊急時刻看到高級官員們,依然要躲得遠遠的才行。

  回到主題。

  女子──魯伊絲(在此請容許使用通稱)仍維持著習慣性的姿勢在等待。與對方約定的時間還有五分鐘,這對習慣提早六十分鐘抵達的她而言,簡直就是小意思……如果對方只是一般人。

  大大的眼睛左瞄右看,時間一分一秒地逼近,想到這兒,心跳不禁稍稍加快了一些。溫暖的南風自南方的大河床吹來,穿越了艾拉深谷的峻嶺,就連空氣也感到清新許多,這樣美好的事物也令她想起對方的面容,心跳又忍不住稍微地加速。砰咚、砰咚、砰咚。小小的心跳聲倔強地鼓動,她為此害臊於心,她猜想對方說不定喜歡這種表情,心跳開始急遽上升。

  於是……五分鐘不到,魯伊絲卻已雙頰滾燙、滿頭大汗了。

  ──不行,不可以亂動。魯伊絲保持同樣顯得略快的呼吸,由通紅的微笑緩緩地引導著,思緒則沉入祖母那張嚴厲的臉孔之中,僅想著每一次禮儀課程的挨罵場景。笑容依然綻得可愛,但斗大的汗珠對濃妝卻是極大的傷害。此刻她也管不了那麼多了,只有維持緩慢的降溫,先等自己靜下來、等對方到達以後,才被允許整理儀容。

  若地下的祖母大人有知,想必也會這麼叮囑吧。

  魯伊絲微微笑著,等候下去。

  她很喜歡陽光,非常喜歡。緊張的心情一舒緩,她馬上憶起陽光的溫暖。由於生長在特殊的寒帶地區,一年到頭降雪日達百分之九十八,因此日射對於家鄉是個很重要的存在。她曾經差點凍死,在冰天雪地的城堡裡。記得是剛學會走路的年紀,因為參加城內的活動而走失,迷迷糊糊地進到一座廢城,在裡頭待了好一段時間──接著是從後備軍校畢業前,因為搞錯集合地點而受困深山,也是差點凍死在山中;能活下來,除了靠求生知識及運氣以外,就是那白天不時探出頭來的太陽了。好幾次的絕望中,都有溫暖的陽光陪伴、鼓勵她,因此她實在很喜歡、很喜歡陽光。

  然而,她所喜愛的那個人──那名被稱為帕娜娜兒的女子,非常討厭陽光。

  所以她決定選在傍晚時刻,這樣一來她可以一邊等待、一邊看著夕陽,而心愛的人也能在日夜交替之時來到此處,來到「愛情之滴」的樹蔭下。

  魯伊絲的微笑浮現些微倦怠,畢竟她已經持續笑著一個小時了。不過這難不倒她,一位受過嚴苛家教的女子,優雅的微笑通常一擠就是數個小時……她不確定,雖然是祖母說的小常識,似乎目前沒人能超過五十七分鐘,除了現在的自己。

  她覺得臉頰有點酸,眼睛也是,手已經麻了好久,輕輕呼吸著的身體也開始難受。

  等待是這麼痛苦的事情嗎?

  她想。

  不,不對。

  那個人值得她等待,所以這是一件幸福的事情。是的,絕對沒錯。若對象換作他人,現在是可以甩頭走人的時候,還可以在日後寄一封情緒性的信,或偷偷對其吐舌頭,再不然就在對方的茶中下瀉藥。若對象是他人……她就可以這麼做,而且還有更過分的作法。她思考著玩笑般的報復,加上一些禮貌的手段,肯定很有趣。是的,若對象是他人……落日西沉後的現在,她一定走人。

  魯伊絲察覺自己的神情變化,急忙換回微笑的面容,看著遠方。

  不知不覺間,她發現到自己在算時間。

  對她而言,除非對方極為重要,或是一場無聊的會面,她是不會算時間的。陽光讓她感到快樂,時間則讓她彷彿身處地獄。她喜歡提前等待,喜歡禮貌地展現自我,這是為了展現她尊貴的家庭背景──嚴謹的禮儀之血,所必要的,且樂意的行為。可是,只要時間一長,周遭環境是會變的。美麗的紫霞轉換成深紫的初幕,晚風也吹得發寒,若是稍早來得及換件大衣,現在也就不會穿著件薄服給風吹了。

  她再次感到表情的變化,這次的間隔更短了,大約只有五分鐘,或十分鐘。當她花上好一段時間重現笑容時,夜已經黑得讓她膽怯了。

  今晚的風不特別冷,她知道,可能是因為希望落空了,才刺得她全身不適。

  魯伊絲動作僵硬地懈開了交扣至今的指頭,沉重的麻痺感才湧上心頭,旋即被失落的心情壓了下去。

  她步伐搖晃地走了兩步,來到「愛情之滴」的樹幹旁,低垂的頭被金髮從兩側圍住,彷彿維護主子般阻隔一切;她的身子因寒冷而微微發顫,只要不用維持禮儀的自己,就連這種寒風都能輕易擊倒她。魯伊絲輕呼了口氣,在淡淡白霧吐出的瞬間,轉身倚著樹幹,然後緩緩下滑。她將雙腳抬到胸前,雙手則盤在膝蓋上,好讓不知如何是好的頭沒入其間。

  即使哭泣,也該在黑暗中哭泣;即使膽怯,也該在角落膽怯;即使傷心,也該在心裡傷心。祖母的話猶如鐵一般,深深烙在她的心中。

  約好了。

  明明約好了。

  ──帕娜娜兒她,即使是在敷衍般點頭,還是說出「知道了」這句話。

  所以她等待。

  所以……她哭了出來。

  抽泣的聲音悄悄地竄出,斷斷續續地拼奏著。

  臉一定很紅,費心上的妝也毀了,熾熱的淚水奪眶而出,她自覺無法再壓抑哭泣的力量了。

  沒有人會在這裡看她笑話,也沒有人會在這裡關心她,只要大聲哭出來,一定可以獲得某種程度的宣洩……

  如是想著的魯伊絲……突然暫停了哭泣。

  背部被某件熱暖暖的大衣披蓋住,上頭還有淡淡的、熟悉的香味,領口的皮草搔得她依然不太習慣──而另一種有別於自己的味道就在前方。

  但哭泣並不是就此打斷,反而整個爆發出來。身子縮得更緊,淚水也潰得滿臉都是,她使盡全身力氣蜷縮著,但只要那個人一碰,她就會立即卸下所有防備。

  她這麼想著……又過了好些時間。

  她在心裡罵著,已經不成系統的理智放任她胡亂怒罵,一會兒怪自己,一會兒怪對方,一會兒又怪到祖母去。混亂的思維歷經無數的破壞與重整,她只在之間試著聽見帕娜娜兒細微的呼吸、感受她前方的溫度。

  直到她停止了哭泣。

  魯伊絲本欲親眼確認對方的存在,但是她又為自己花掉的妝感到自卑,抬頭動作不到半秒就又縮了回去。

  帕娜娜兒終於──抓住她的肩膀,毫不猶豫地將她抱住。

  魯伊絲的身體貼在夜晚的樹幹上,凌亂的長髮隨風輕舞,滿佈淚痕的臉蛋則靠在帕娜娜兒的左肩上。她看著帕娜娜兒的後頸,優雅的紫髮末梢短了些,上頭有道淺淺的傷痕,應該是今天弄的。她不願提及這方面的事情,而且帕娜娜兒也不喜歡聽。她想找個話題開口,卻又怕她生氣。她……覺得什麼都不做,似乎也不是件壞事。

  體溫傳遞過去,同時接受了她的體溫。魯伊絲淡起一股禮儀外的微笑,靜靜地靠在帕娜娜兒身上。

  她想,要是能這樣下去,即使永遠見不到她的面,只要有體溫與心跳,她可以為了她繼續等待下去。永遠將不再只是一個詞,而是沾染幸福的生命指針。

  她這麼想著,一天下來累積的疲憊也漸漸奪去了意識。

  「東部戰線,拖了一些時間。」

  她聽見了小小的聲音。雖然想開口,意識卻更加地遠了。

  「討厭的人類,還在我身上留下疤痕呢。」

  ──是哦,就是這一道嗎?

  貼住帕娜娜兒背部的手,已經使不上力,光是依附就有些困難了。更別說那只能微微變化的唇形。

  「──對不起,說好不提這種事。」

  ──不要對不起嘛,我不喜歡……

  視線開始變淡,聲音也更加小聲──魯伊絲使盡全身力氣要維持住意識,但她覺得再過幾秒就要昏睡過去了。

  「先回去吧。我會抱住妳,睡了無妨。」

  ──啊……

  那道美麗的傷痕消失了。眼簾的景象從帕娜娜兒的後頸轉移到寂靜的夜空,再來到她疲憊的臉頰上。淡紫色的雙眸是世上最美的事物──

  「走了。」

  啪。

  那時她已經閉上雙眼、陷入沉睡,意識保留在最後那句話的瞬間。

  她有好多話想說,有好多心事想告訴她。她想要說的事情實在太多了,不是一、兩天就能結束的,恐怕得以永遠來計算才足夠。

  可惜,此刻也只能任由身體無奈的昏睡。

  她不記得「啪」之後的事情。一件也想不起來。

  唯獨那道來不及讓她捕捉到的身影──

  啊,想必會是對美麗的翅膀吧。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