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6月11日 星期四
【短篇】歸途
北風呼呼地掠過前日崩坍的舊堤防,灌入拉起警戒繩的岸邊道路,接著分成數十道微冷的風穿梭於各個巷弄。從海面上望去,堤防旁的房子三五棟並在一塊兒,應該是經過謹密規劃的住宅群,才造就現今整齊美觀的外型。在能望見海水的外圍道路上,只有幾隻分得很開的孤單身影,比起觀賞海岸的閒情逸緻,他們寧可仔細寧聽遠方燈火的呼喚。
少女也是如此。
「變冷了呢……得快點才行。」少女說著,便拉緊鬆脫的米色披風,稍稍加快速度。披風底下同色款的布衣也被吹得鼓鼓作響。
遠遠看去的印象是那頭長長的金髮──被夕陽照出一頭亮眼的色彩,絲般細髮滾過後頸、背部,最後停駐於小小的臀部後隨著步伐舞動著。少女的腳步沉穩地擺動,胸前抱著一個幾乎佔掉整個胸口的牛皮紙袋,從那腫脹的紙袋外觀看來,想必花了不少錢。兩根橢圓形的白麵包與一把蔬菜甚至得露出半身。她之所以小心地行走,也是擔心麵包與整袋子食材會不小心掉落出來。
少女的五官相當乾淨、可愛,由於並未特地費心上妝,大大的眼睛與潔淨的臉龐非常討人喜愛。她的體型說來也十分符合可愛這個字眼,雖然獨自一人時看起來頗為高挑,走在鎮上的商店街卻略顯矮小。人們常說「問女孩子年齡與體重是很失禮的事情」──但少女經常光顧的幾個店家的老闆,每逢見面必定熱心地問起少女的體重,聽完以後又搖搖頭或者深深地嘆氣,並在將食材放入少女準備的紙袋時,偷偷多丟一把進去。
她還是今天才知道這件事情。如果賣蔬果的胖老闆動作再快些,她恐怕永遠也不曉得自己多受他們的照顧了。
──思及至此,少女不禁面露苦笑。
風吹得更勤了。
啪喀啪喀、啪喀啪喀。
少女踩著一雙破舊的舞鞋,啪喀啪喀地敲響堤防旁的公用道路。這是父親多年前為她所買的舞鞋,但對她並沒有太大的意義。就連自己為何穿著舞鞋上街,她也說不出個所以然,鎮上的居民們大多也習慣少女的打扮。白色的舞鞋也舊了、破了,雖然還穿得下,怎麼也比不上鞋店買來的靴子要舒適。
也許她只是單純喜歡鞋子敲擊石磚路的聲音吧。
啪喀啪喀、啪喀啪喀。
「啪喀,啪喀。」少女開心地輕聲哼道,與步步踏出的舞鞋搭配著。
然後,她露出如夕陽般熱情的微笑。
黏黏的海風撲上她的身子,令少女不禁加重雙手的力道,她可不想再為了一個滾落的麵包而讓體力欠佳的自己跌個四腳朝天,同時糟蹋了四十二枚銀幣的食料及乾糧。少女見路上行人愈顯得少,道路也因施工問題顛簸了起來,想必就要到達她所熟悉的廢棄碼頭了。
舊堤防與整齊的房舍就是以廢棄碼頭做為開發的終點站。破損的石磚路在兩條黃色警戒繩前打住,前方是一個彷彿被火藥炸開的大窟窿,在漆黑的凹槽右側,有一條直抵舊堤防基座的維修道路,它也能通到廢棄碼頭的側門。少女感慨地停下腳步,從石磚路上俯瞰半座被落日染成火紅的廢棄碼頭。
她記得有次父親帶她來這兒,就為了一睹軍艦出航的風采,可是她才五歲,心裡只想著那塊掉進大海裡的蘋果派。
咕嚕嚕嚕──
少女睜著圓滾滾的雙眼,慌張地左顧右盼,確定附近沒人聽見腹部發出的呻吟,才稍稍放鬆下來。
她看見在警戒線下三三兩兩的雀群,特別小心地走過,只怕踩傷了那些活潑的麻雀。鷗鳥踏著浮木發出細微的水聲,緩緩消失於白色舞鞋與石磚路的撞擊下。
啪喀、啪喀。
繞過那應該有一棟房舍大的黑色窟窿,破損的石磚就陷入乾掉的泥土中,通往前方二十肘處的廢棄崗哨。腳步聲再也不能敲響她的喜悅,相對的,枯燥的道路也代表她就快回到家了。笨拙地越過拉起警戒繩的哨站通道,眼前只剩下一望無際的樹林──左側小徑已經被封起,右方則是輾轉通往白色燈塔的山道。少女對那座燈塔的印象相當深刻。每當夜裡出現如警告般的黃光時,她都會感到害怕。值得慶幸的是,繼碼頭停止運作後,白色燈塔也因無人管理而成為廢墟。
今天特地買了雞蛋與牛肉片,她想好好慶祝一番。父親在世時會替她與妹妹慶祝生日,或是在她們沒聽過的節日裡煮大餐──通常會有昂貴的牛肉與姐妹倆愛吃的雞蛋。少女與鎮上的年青人一樣理所當然地喜歡上雞蛋料理,她的妹妹也是如此,但是也因為這料理便宜又好上手,導致鎮上的雞蛋產量經常供不應求。換言之,要想天天吃到雞蛋料理其實並不簡單。要是讓在家裡等候著的她知道,今晚有一個月都沒吃到的雞蛋料理──她一定按捺不住滿滿的喜悅,甚至高興地抱住她。
少女嘴角微微揚起,小小聲地哼著活潑的旋律,似乎不太願意被可能出現的路人聽到。《馬萊多的葡萄酒》令她感到愉悅。這是一首調侃詩人馬萊多與愚者之間的趣聞,故事中用了不少尖銳的字眼形容彼此的針鋒相對,最後雖然由馬萊多獲勝,他所珍藏的葡萄酒卻因打賭輸了,落入愚者手中。
刻意壓低聲音而使旋律聽來顯得詭異,但是這不影響少女的心情,更何況她現在必須踩著貼滿落葉的山道,往那位於山丘間的家前進。葉子與腳底發出啪沙啪沙的聲響,偶爾穿插啪吱聲,這使她聯想到初春的茂綠。
「啪沙,啪沙。」
踏上山道不一會兒,前方就傳來山溪的水聲,以及從上游滑落的焦味。少女抬頭望向前方,樹林後頭的小溪似乎站著兩個人。稍微走近,她確信自己的視力毫無問題,因為那兩名身穿白色布袍的祭司,一女一男也動作沉穩地穿越樹林,回到山道上。其中女祭司的神情十分和藹且帶有堅強的美麗,同時蘊含無比的勇氣與智慧。她記得那名女祭司的臉,她也經常受到她的照顧。
「日安,我親愛的艾芙莉塔。今天是否過得安好?」
女祭司的臉上綻放小小的陽光,以平穩、緩慢的節奏開口。
少女曾猜想這位外地來的女祭司可能正進行某種修行,才會時常來到這個地方,她也樂於遇見她。少女輕輕低頭行禮,金色細髮緩緩滾落。抬頭時,她一手抱住牛皮紙袋,熟稔地伸手將頭髮推至耳後。
「您好,達莉婭祭司。我的感覺非常好,不論是身體抑或心靈。」
名喚達莉婭的女祭司笑著點頭,身體稍稍一偏,向少女介紹她身後的年輕男子。
少女聽見亨謝爾修行祭司這幾個字時,眉頭皺了一下,然後輕聲覆誦一遍,才注意到男祭司已經恭敬地向她行禮,她內心感到很抱歉。達莉婭祭司盯著少女微紅的臉,不禁笑出聲來。少女與亨謝爾祭司都感到訝異,但這位男祭司的表情有點僵硬。少女這是第一次見到他,她猜他應該是個入門的低階祭司。
「親愛的艾芙莉塔,我想妳正要回家,我與亨謝爾能夠陪伴妳嗎?」
「讓達莉婭祭司及亨謝爾祭司勞心費神,真是不好意思呢。」
少女與女祭司相視而笑。男祭司似乎不習慣與人談話,他只是張著僵硬的笑容,跟在併肩而走的兩人身後。達莉婭祭司很能掌握步伐速度,她知道少女心裡有些緊張,這或許是因為她身為高階祭司的緣故,也有可能是因為多了一位她沒見過的男祭司。無論如何,她所能做的就是盡量讓少女保持愉悅,可以的話她甚至想扔掉這身代表莎拉神殿的祭司服。
「我們的艾芙帕塔,氣色是否有所好轉了呢?」
在逆著山溪而上的路途,達莉婭祭司以慣用的平淡口吻問道。
「與往常一般,依然無法下床呢。」
少女面露苦笑,眼神遲頓地飄向女祭司的笑臉。
「這樣呀。」達莉婭祭司露出惋惜的表情,雙手合十、低頭輕聲道:「願伊塔神的恩惠賜福於我們的艾芙帕塔,以及如此努力、熱心的艾芙莉塔。」
聽見女祭司的禱聲,少女開心地笑著。她不信教,大多數的祭司看見她都會熱切地想涉入她的個人領域,所以她並不是那麼喜歡宗教。然而,低聲禱告的達莉婭祭司卻完全沒有令她討厭的感覺。
「……啊,不過我買了牛肉與雞蛋。艾芙帕塔說不定會高興到跳下床呢!」
少女突然想起胸前那滿盛食材與乾糧的牛皮紙袋,俏皮地說道。
達莉婭祭司顯得不解,但她很快就想起關於這對姐妹的事情。女祭司雙手輕輕拍了一下說:
「說得也是。艾芙帕塔非常喜歡蛋料理,以前甚至還來到莎拉神殿,向我與幾位修行祭司要雞蛋呀。」
「有發生過這種事嗎?我都忘了呢。」
「那是我剛進入莎拉神殿,還是個低階祭司的時候呢。」
少女歪著頭看向達莉婭祭司,她顯然完全忘了小時候有到過神殿的事。
「唉。那時我還是被妳們稱為『大姐姐』的年紀,而且才七歲大的妳,睜著圓滾滾的眼睛的模樣,實在很可愛。雖然莎拉神殿侍奉光女神,我偶爾也會向時間女神芙蘭朵禱告。不過這當然不能讓其他人知道!」
達莉婭祭司語氣難得如此輕鬆。少女圓滾滾的眼睛睜得更大了,同時也輕輕地笑著;她決定在所剩不多的路程裡,靜靜聽著達莉婭祭司的回憶,並適時給予回應。例如當女祭司說到歲月已經在她臉上留下細微的痕跡時,少女很認真地盯著女祭司的臉,然後搖搖頭說她沒看見;女祭司提到她以前在堤防協助打掃時,曾見到飄浮在海上的半塊蘋果派──講到這裡,少女更是偷偷於內心竊笑,她感到一點點的優越感與認同感。
當兩人正欲進行下一個話題時,山溪已經消失無蹤,眼前出現一片空地──在兩條山道之間,有座設計相當講究的木屋,那是屬於少女的遠方燈火。儘管屋內仍未點起燈光。此時天色已暗。
亨謝爾祭司已經點燃火把,跟在兩人身後約十肘處。
少女回頭望了一眼男祭司,在熊熊火光映照下,男祭司的表情有些可怕。回過頭來,達莉婭祭司已經露出略帶遺憾的安心笑容,她似乎真的想再與少女多聊些。
「總而言之,跟妳們共度的十八個年頭,能一直看著妳們成長、茁壯,我感到很幸福哦。」
達莉婭祭司雙手合十,面帶微笑地低聲唸著簡短的禱詞。
與兩位祭司道別後,少女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她顧不得心中的小小寧靜,朝正要下山的女祭司背影大喊:
「達莉婭祭司!」
女祭司停下腳步,緩緩轉過身來。
「您記錯了,是十年呀。」
「唉呀……」
達莉婭祭司以食指戳著臉頰,不可思議地望著少女。
「我搞錯了呢。時間之河果然相當令人畏懼呀。呵呵呵……」
少女滿足地笑著,小小的聲音而後沉入夜風的呼嘯之中。她趕緊走近木屋。她得快些回到家裡,點起油燈、準備晚餐,好讓臥病在床的妹妹能再次朝她微笑。
「我回來了。」少女輕輕推開門,動作輕巧地彎身進入。雖然室內一片烏黑,她還是巧妙地避開障礙物,如釋重負般將牛皮紙袋放到桌子上,並且習慣性地舔了嘴唇──每次進門後,總會有某種可能是海風帶來的東西黏附在唇上──這種感覺不是很舒服。深吐了口氣,她覺得嘴唇仍有難以言喻的黏稠感,或許等等該先洗個臉吧。
艾芙莉塔淺淺地笑著,然後點起油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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