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6月28日 星期一

【短篇】模糊地帶




  ……果然,即使再怎麼衝動,也不該在沒帶換洗衣物的情況下就這麼住進天宮家。這是在天色變黑之後又過了許久,當我浸在好多年沒看見的粉綠色浴缸中才想起的一件事。所幸這個禮拜的體育課已經結束,被迫流下一身汗的髒衣服不用趕在隔天又帶去學校。至於我那件才剛脫下來沒多久的制服大概是來不及了。無論如何,明天一早還得先回家一趟,換上乾淨的制服之後才能前往學校。我想,大概要比平常早起二十分鐘。

  雖說今天是為了陪天宮才過來的,卻也引發了不少心頭上的感觸。這裡都沒變。但是,我卻快要認不出來了。獨棟的三層樓格局完全沒有改變。穿越長長的走廊、像個小偷般用眼角瞄一眼客廳裡的人、跟著天宮上到二樓樓梯旁,那間屬於她的三坪大的房間裡。一直以來,我到天宮家都是這種模式。不過這當然不是因為我和她的家人之間有什麼不快,而是從以前就一直是這個樣子。從以前開始……



  「好熱……」

  向待在客廳喝酒的天宮姐姐問好時,有一種微妙的感覺。她的頭髮剪掉了,只留下貼到耳朵的短髮,臉紅通通得像隻章魚般,迷茫的眼神似乎已經不認得我。啊,所謂微妙的感覺,應該是帶著些許期待的失落吧。

  在我們還在唸小學的時候,天宮的姐姐就經常照顧我們。如果是一般放學時間,天宮的姐姐總會出現在校門口,帶著從附近買的點心接送我們回去。有的時候會先繞路帶我回去,有的時候則是先送天宮回家,偶爾也會先繞過一個人的家、送另一個人回去。她的腳踏車只能載一個人,因此只有在送我們倆其中一個回家後才會載另一人回去,這樣比較公平。我很喜歡抱著姐姐的腰、把側臉貼在她白色或深藍色的制服上,一邊看著飛快閃過的水泥牆或磚牆,一邊讓不論何時都有點寒冷的風吹打著身體。當然,天宮也很喜歡,因此我們經常在放學路上爭著趕對方先回家,但往往都是我獲勝。年幼的我曾驕傲地認為這是姐姐比較喜歡我的緣故,稍微懂事之後,才發覺那只不過是因為天宮有更多時間可以享受被姐姐載的關係。

  姐姐她的成績相當優秀,還曾代表學校參加數學相關比賽,可惜並未打出漂亮的成績就中途棄權了。除此之外,她的運動細胞及督促手段也讓我們敬佩不已,尤其是當她親自訓練即將被迫參加馬拉松的我們時,更是讓人印象深刻。畢竟,那是我第一次因為沒達成指定的要求而被溫柔的姐姐甩巴掌。雖然是由於訓練的關係而比平常的嚴格,不爭氣的我回家後還是一五一十地哭訴,結果後來母親竟然誇張地帶我到天宮家問罪。在那之後,我總覺得這是對姐姐的背叛,也就比較少和天宮一起回家了。

  如果要說天宮的姐姐有什麼特色──我想,那就是會讓所有人羨慕的大姐姐吧。不管是誰看到都會想要有一個這樣的姐姐。這樣的……

  直到剛向久違的姐姐打聲招呼為止,我都還抱持著「好想要有這樣的姐姐」的小小興奮感踏入玄關,結果實在太殘忍了。

  不過,那位溫柔的姐姐為什麼會變成現在這種樣子,我也不那麼在乎了。

  微妙的感覺並未帶給我太多震撼,我想這是因為今天發生的事情實在太多的緣故。對於腦袋不怎麼好的我而言,即使只有一、兩件大事,也能把我給壓到喘不過氣。就像現在這樣。

  還記得就在剛剛,蹲坐在矮塑膠椅上洗頭時,我突然想起一句不知道從哪兒聽來的話,並且毫無根據地將希望加諸於稍微偏熱的水,把它一股腦兒地由滿是泡沫的頭頂衝下──結果疲勞還是倔強地黏附在我的肌膚上。根本一點效果也沒有。

  若是現在有任何、任何方法可以消去我精神上的疲倦,要我做什麼都甘願。

  我稍微縮起身子,讓本來癱在浴缸兩側的手臂滾入水中,從皮膚上的溫差變化感受到一股舒適感。可惜它不能幫助我疏解任何困難。

  就這樣,我的煩惱一直賴著不走,而我也無心接受新煩惱的挑戰,像只破了洞的氣球般,任由那微不足道的打氣筒持續送入吝嗇的氦氣、再放任它們不斷透過破裂的洞口向外流出。如果單就精神層面來說的話,已經快要像具行屍走肉了。所以,對於那些以往認為理所當然的事物,簡直無法提起半分精神。即使它們已經有了巨大的改變。

  貼著一層毛玻璃的拉門被打開時,我才脫離這種悲觀的感覺,緊張兮兮地望向從門口探頭的天宮。

  「美穗,我要進去囉?」

  「……我還在泡澡耶。」

  「我洗我的身體,又不會跟妳擠。」

  裹在白色浴巾中的天宮邊說邊走進來,接著就以她進來時那般沒發出半點聲響的力道關上浴室門。看樣子現在就算抗議也無濟於事。

  她把堆到牆角的塑膠椅拉近浴缸,無視於我好意遞給她的蓮蓬頭,反而抓起浮在水面上的水瓢。這麼說來,天宮好像也是屬於水瓢派的。她將盛了八分滿的水瓢放到黃白色地板瓷磚上,然後迅速解開浴巾、將它扔向置物架。

  「妳還真是一點也不害羞。」

  我盯著天宮那曾幾何時就比我要大上一圈的……胸圍,賭氣似地說道。

  「有什麼關係,妳以前也看過啊。」

  雖然她講得一副理所當然的態度,在熱氣不足以遮蔽視線的小浴室裡,我仍然可以輕易看見她略帶害羞的臉頰。真的,只有一點點而已。

  天宮為了方便取水稍微挪動方向,這讓她的左手能夠更輕鬆地撈水,也讓她的正面毫無保留地呈現在我眼前。我繼續保持讓全身浸水的高度,看著裸體的天宮。

  「……繪,妳好狡猾。」

  「嗯?我怎麼了?」

  「……沒事。」

  「妳是指胸部嗎?不用擔心啦。我的衣服還是穿相同尺寸,所以對美穗來說也很合身喔。只是因為妳從那個角度看、加上我有稍微擠到它,才會讓它看起來有點大。實際上沒有變大多少呢。」

  聽到她一連串的辯解,不知為何令我笑出聲來。她總是知道我要說什麼。或許正因如此,我們的相處才沒有太大的問題發生。我坐直身體,但這樣還是不夠,只好起身坐到貼齊牆壁的浴缸邊緣,讓天宮瞧瞧她所謂的「沒有變大多少」會是多少。

  「妳看。」

  正如同我看見她的裸體時那般些許的錯愕,天宮的反應似乎也因為我的裸體而稍稍停頓了一下。天宮很快地甩開呆愣,說了一句出乎我意料外的話。

  「好可愛。」

  「……意思是很小嗎?」

  「我說真的啊。美穗的胸部一直都很可愛。」

  「好吧。敗給妳了。」

  因為她那句話而憶起這就是她以前對我胸部的評價後,我就噗咚一聲縮回熱水中。天宮此時正用雙手搓肥皂。看著她兩隻沾上乳白色泡沫的手掌搓呀搓的,忽然心生想讓她幫我抹肥皂的衝動。可惜我已經洗過身體了。

  嗯,我果然沒看走眼。只要將手掌朝上、置於乳下一量,就可以理直氣壯地將天宮的成長說成狡猾了。她攝取的營養都跑對了地方,而我的似乎通通累積到不美麗的部位。糟糕……我是不是泡昏頭啦?

  天宮的身體漸漸被泡沫覆蓋,出乎意料地細膩而光滑。沒有伴隨著過多的泡沫,看起來就像是經過極其仔細地擦拭後所留下的白色痕跡,讓我忍不住為之心動。她也有這一面啊。我記得很清楚,因為她總是喜歡弄出一堆泡泡,又吹又戳的,以前只要跟她洗澡都會被誇張的泡泡包圍,香味刺鼻得很。

  我兩手交錯在浴缸邊緣,接著迎接還在滴水的下巴。

  「如果我的是可愛,那繪的就是漂亮吧。」

  天宮動作稍微放慢,回給我一記淡淡的微笑。就像她現在正替自己抹上的肥皂,是一種經過條理規劃的情感。

  我不喜歡這樣。

  也許那是因為,我的笑容也沒有那麼誠懇的關係吧。

  我把臉歪向一邊,閉上眼說:

  「好香。」

  如此拋出簡短的感想──並不是為了找尋話題。只是單純地,覺得那依附於天宮身上的香皂味很好聞而已。與她以前那種過於濃厚的香味不同,現在的天宮也變了。變得……

  「這樣呢?」

  其實我是知道的。當橘黃色的燈光轉變成黑色時,我就知道天宮靠近了。不,即使她很小心沒有擋住日光燈,聞味道或聽腳踩水漬的聲音也能察覺得到。可是,儘管如此……

  「小繪,如果妳想嚇我的話,應該要在我耳朵旁『哇』地叫一聲。」

  我就是沒辦法做出惹人喜愛的反應。

  既無法假裝被嚇一跳、也掌握不了吐槽的時機,我就只能做這種平淡到不值一提的反應。

  然而……

  「原來是這樣啊……好,那下一次一定要嚇到妳!」

  她實在很體貼。如果我再稍微笨一點,或天宮再稍微聰明些,那麼她的反應就會讓我感到非常開心了。

  天宮將椅子拉到浴缸前,就在我伸手可及的地方繼續替腳擦肥皂。她身子向前傾的時候,背部的曲線弓成十分美麗的弧線,燈光及水氣更是合作無間地讓她的身子閃閃發亮。

  「幫我擦背吧,美穗。」

  「好。」

  沒想到我會爽快答應的天宮無聲地笑了笑,接著將位子稍微往前移動,好讓正起身拿塑膠椅的我能坐到她後方。我接過天宮遞來的香皂,一邊想著她搓肥皂的樣子一邊搓了起來。

  由於天宮的頭髮垂在前側的緣故,她的背幾乎沒有受到半點遮掩。雖然我也替她前半身必須忍受水分侵擾感到遺憾,至少在我負責的地方依然如此乾淨而美麗。

  我將滑溜溜的雙手貼上天宮有點清涼的背,手輕輕地滑了起來。

  好軟。

  好滑。

  好……

  「哈哈,好,好癢!美穗,妳那樣輕輕擦根本沒有把肥皂擦進肌膚裡嘛。」

  「呃,抱歉。這樣呢?」

  我稍微加重力道,卻又怕這丁點的改變會傷到如此美麗的肌膚。

  「嗯!這樣子剛好,很舒服!」

  舒服……是嗎。

  這樣的力道是適中的,我必須牢牢記在腦海中。如此一來,若有一天我能夠替南佳學姐這麼做,也就不會因為沒經驗而驚慌失措了。

  此刻天宮的肌膚摸起來既清涼又滑順,簡直具有一股魔力,讓我忍不住貪戀那一次又一次被泡沫均勻塗抹的皮膚。上一次幫她洗背,是多久以前的事情啦?

  儘管記不起來最後一次是在何時,第一次倒還記憶猶新。宛如一種慣例,我們在澡堂學會了替對方刷背的樂趣。當時由於部分地區停水之故,同樣面臨無水可用的天宮在她姐姐陪同下找我一起去澡堂,雖然那時的我才洗完澡,因為目的地是個我從沒見過的地方,也就本著興趣跟著跑去。對當時的我來說,公共澡堂是個大開眼界的地方;至於現在,則是個雖然罕見及難忘,卻不想進去浪費時間的地方。

  印象最深刻的,自然是三個人圍成一個小小的三角形替對方刷背這回事。我替天宮刷、天宮替姐姐刷、姐姐則用小心的力道呵護著我的背,那時的感覺真想保留起來,這麼一來現在也就能想起那朦朧而舒適的感受了。

  「……妳沒在聽喔?」

  ……啊。

  「咦,嗯,對不起。」

  雖然在回想時隱隱約約有聽見天宮的聲音,刻意忽視掉確實是我的不對。我趕緊挪動不知幾時停擺下來的雙手,啪(事實上半點聲音也沒有)!勻稱的白痕又被我破壞了。天宮維持著抬起左臂的姿勢,一面擦拭腋下一面以有點不開心的語氣說道:

  「我說節子啊。節子她幫我刷背的時候……」

  ……我不想聽。

  「都會從肩膀開始,一次刷到屁股喔。可是因為她的力道拿捏在我可以忍受的範圍內,只要重覆兩、三次就可以刷乾淨了。」

  「哦。」

  為什麼妳要繼續說呢。我已經將自己的事情通通拋諸腦後、到妳家陪妳了,為什麼妳偏要談起別的女人的事情呢?何況是這種私密的事情──特別是妳跟她的──這樣叫我該做何反應?我在心中抗議著天宮的談話,這些自私的想法並未不加思索地脫口而出,只是繼續沉積在心裡的某個角落。

  「可是換我幫她刷的時候,總會被抱怨。一下子說太輕了,會癢。一下子又說太重了,會痛。總得反覆好幾次以後才穩定下來。所以,我真的很佩服美穗喔。」

  「佩服……啊,妳是說力道。」

  「對啊。美穗妳剛剛才調整一次就很完美了。換做是我的話,可能要好幾次。難不成妳常常幫學姐……」

  大笨蛋!一下子情緒高漲起來的我努力壓抑這股衝動,因為就在複雜的抗議穿越喉嚨之際,我突然想起自己犯下的,既自私又不可原諒的過錯。

  我向前一傾,從天宮柔順的背後抱住她,十指扣於她滑滑的的腹部上,這動作打斷了她那不曉得說到哪裡的話。

  「美穗?」

  ……對不起。可是,我依然說不出口。我不該怪罪妳與妳的節子老師,因為我……也做出了像妳這般令人傷心的行為。

  即使說什麼要為了妳而拋棄一些東西,實際上它們只是被我狡猾地藏了起來。就在這裡、這裡。在我雜亂的心頭上,南佳學姐依舊充斥我的世界。而這樣的我,怎麼還敢要求妳必須暫時忘掉節子老師、好好面對我?

  我很抱歉。真的。可是,這種心情卻無法說出來。一旦不經意透露,這樣的自私且醜陋就會被天宮看得一清二楚。我不希望自己留給她的印象變得更差勁。即使只有一點點也不願意。

  我……

  「妳在哭嗎?」

  「沒有。」

  「可是,有暖暖的東西滴下來了。」

  「流汗吧。」

  「可是,觸感就像美穗的眼淚。」

  「少來。」

  「妳別哭嘛。」

  「……少來。」

  啊啊……原來如此。因為是天宮,所以她早就知道我在想什麼。被看穿的心情宛如過度的羞恥般襲捲我的全身,讓我忍不住更用力地抱緊天宮。我沒有發出哭泣聲,這是件令我相當自豪的小事,也是我尚能故作堅強的後盾。然而天宮是知道的。因此,我也沒有刻意隱瞞的必要了。我試著在天宮的肩膀上哭出聲音,那感覺出乎意料地使人著迷,於是我苦澀的思緒很快崩盤,化作斷斷續續的抽噎聲,伴隨著溫熱的淚水滾落天宮的背。

  「愛哭鬼。愛哭鬼美穗。」

  天宮停下了動作、溫柔地說了這句話,接著就消失在我那難聽的哭泣聲中。

  直到我發燙的鼻子停止吸鼻涕、彷彿燒起來的喉嚨不再痛苦呻吟後,天宮才又以她安慰別人時的聲音說:

  「今天妳能過來,真的太好了。」

  我用紅紅的鼻頭磨蹭她的肩膀以示回應。

  「因為美穗在這裡,我才不會自己躲在被窩裡,像個笨蛋一樣哭給自己聽。」

  我能了解。明明時間繼續流動、世界繼續運轉,唯獨自己被拋棄在冷卻的軌跡上,那樣的孤單是最可怕的。以天宮的話來說,也就是一個人的被窩。

  「可是妳在這邊,在我身邊。我就想,也許我可以換一個方式,例如抱怨……」

  即使遭遇多麼大的悲傷,時間並不會因妳而暫停,世界更不會因妳而停下,這就是現實。過多的自我憐憫只會加重不必要的負面情緒,要消除這種悲哀的慰藉,只要讓自己變得比受傷的過去更加冷漠就可以了。以天宮的話來說,就是停止哭泣、開始抱怨。

  「對不起。我不該這麼做。我甚至完全沒有考慮到妳的心情。」

  只要能夠迴避悲傷的核心,手段如何都不重要了。有的人說這是成長,但其實我們只是學會了冷淡。

  過去的概念隨著活著的時間逐漸被推翻,以往認為理所當然的事物都有了巨大的改變。

  但是……唯有一樣東西,是絕對不會被動搖。

  「繪。」

  天宮將頭轉向她的右肩時,我只是稍微起身,就輕易地吻到她毫無防備的嘴唇。這個動作令我想起初次接觸啤酒時只敢以嘴唇輕沾,但最後就會想說一口氣將它喝進肚子裡。近距離注視著天宮雙眼的我也感覺到一股衝動,而我決定將那樣的心情保留到我們的嘴唇離開彼此之後。

  只是輕沾,根本算不上接吻。

  「噗。妳那張臉,紅得好誇張。」

  「被人家親了還不臉紅的小繪才奇怪吧。」

  這麼一來……小繪依然是節子老師的,而我仍然是南佳學姐的。

  「咦?美穗只是碰一下耶,好像還不到兩秒鐘。」

  「那樣也算親吻吧?就算只有一秒鐘也算吧?」

  同時……我們也是彼此的。

  「不算啦!如果美穗要親的話,至少要五秒鐘!」

  「妳想得美。轉回去,快點刷一刷沖一沖然後睡覺。」

  「可是我還要泡澡。」

  「那妳慢慢泡,我要去睡覺了。」

  「不要啦!一個人泡有什麼意思。對了,那座浴缸,就算塞兩個人也沒問題喔。」

  「是誰說不會跟我擠的?」

  「……嗚。小氣鬼。小氣鬼美穗!」

  「是是是。」

  朋友般的情誼已不足以形容,然而這又不是情人般細膩的愛戀。

  混雜其間的複雜情感不需要清楚地劃分界線,這樣的模糊地帶,僅僅是為了互舔傷口的我們而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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