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子
明明就站在人潮擁擠的車站前,呼吸著刺鼻的空氣,存在感卻好像每次都被遺忘在電車上,無法化為舉足前進的力量。
只有在嘈雜的人海向出口推擠時,她才順勢移動個幾步。
然而,即使是如此消極被動的姿態,終究還是來到了被一月冷空氣無情襲捲的車站大門。
不管自己想不想,總會在無意間向前邁進。
就算想留在原地,大家的步伐仍然會嚴厲地督促自己。
若是無法將這點視為理所當然,肯定會活得很辛苦吧。
因為有著珍貴且確實存在的回憶,才會留戀著過去。未來則像是用各種顏色的問號裝飾包裝而成的禮盒,充滿了未知的驚喜與不安。
拉開可愛的緞帶、小心翼翼地開啟鮮奶油般的盒子,裡頭不見得會出現令人開心的禮物。反過來說,即使是個好像從垃圾桶挖出來的髒兮兮紙盒,或許自己期盼的寶物就在那裡面呢。
這麼想的話,似乎就不能以「各種顏色的問號裝飾包裝而成的禮盒」做為前提了,髒污或老舊之類的要素絕對無法襯托可愛的緞帶。
反正,未來就是這種讓人捉摸不定的東西吧。有趣歸有趣,卻得背負一定的風險。如若因此傷痕累累,很快就會感到厭倦。
所以,有的人只要注視著過去就滿足了。畢竟那些是自己真正擁有的寶物,就收在最安全的地方。即使被說成毫無野心也沒關係、被說成故步自封也無所謂,只要能守住自己的寶物,不管別人怎麼取笑也無妨。可是為什麼,他們卻一味地把早已停下腳步的人往前推呢?
無論如何,要求一個滿腦子被英文片語和數學公式塞滿的准考生去深究生命的意義,實在是強人所難啊。
看著身穿同樣制服的少女們三三兩兩地走過眼前,她為自己的煩惱感到無奈的同時,也留下了自嘲般的苦笑。
§
第六堂課結束的鐘聲響起,將近半數的英文單字正在迅速凋零。
應付小考的短期記憶十分管用,可惜無法再深刻地保存到大學考試。臨時抱佛腳果然不太好。
「明天我會帶蛋糕補償妳,謝囉!」
小早川同學響亮的聲音如是說道,聲音是從自己右後方約三公尺 處的教室後門處傳來的。節子彷彿想起什麼似的回過頭,可是小早川同學已經噠噠噠地跑走了。
總覺得不久前好像也遇過相似的情況,而且連那句話都好像原封不動的從模糊記憶中彈跳出來。
大概是一個多月前發生的事情吧。委託是打掃,報酬則是蛋糕。
說到委託……對了,午休時答應要幫她打掃啊。雖然賺到可能會加上一顆草莓的蛋糕,仔細想想自己根本就不喜歡吃甜食嘛。
並不討厭小早川同學、對於打掃工作則是稱得上喜歡、沒參與社團又不想早點趕去補習班──大概就是因為這些關係,才會自然而然地接過小早川同學的請託。話雖如此,這也是連續好幾天下意識地點頭了。
總之,既然答應了人家,不管明天的蛋糕上有沒有放草莓都要把它做好。
節子向正在前門等待自己的兩位同學揮揮手,然後加入她們的行列。
打掃工作因為忙碌而充實,和準備考試一樣。如果去跟別人搶輕鬆的工作,大概就會像自習課,有種時間在流逝、自己卻無所適從的茫然感。無論那段時間做了什麼,都會有浪費掉的感覺。
明明有目標、明明正為了某個目標而努力,內心卻瀰漫著無法填補的空虛感。
相反地,做些不需要思考、對未來沒有實質助益的事情,反而不會產生這種感覺。例如打掃、預習考試幾乎不會出的部分、在電車上望著飛逝的景色發呆……等等。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呢?
回過神來,打掃工作已經結束了。
凝視著如釋重負的兩位同學,節子跟隨她們的腳步走回教室。
好像幹了很多活,又好像什麼都沒做。肌肉累積了些微的酸痛感,腦袋卻對似曾相識的幾抹風景抱持著懷疑的態度。就像今天一整天一樣。
回過神來,就到了午休時間。回過神來,小考就結束了。
中午吃了什麼嗎?啊,一如往常的便當嘛。考試寫得怎麼樣?唉,當然是順利到可能出現三位數的成績囉!可是等等,早上有把吃剩的炸雞塊放入便當盒嗎?考試出現過哪些試題呢?不確定吧?考題也想不起來吧?那自己怎麼還能理所當然地接受這一切──諸如此類的煩惱,總是一再上演。
自己的時間和世界的時間有著微妙的落差,彷彿在組裝自我時放錯了齒輪,或是掉了幾根螺絲。於是,有時候時間會跑得比較慢。但是更多時候,它都快得讓節子毫無實感。
沒錯。
什麼感覺都沒有。
因為回憶裡的景象過於朦朧,誰知道那是屬於自己的寶物?
不管毛玻璃底下的風景如何珍貴,薄霧的存在感仍舊過於強烈,而節子早已對此深感厭倦。能夠給予自己一點安慰,能夠讓自己凝睇細看、捧在手心的寶物,已經很久沒有出現了。
回過神來,才察覺自己就這麼庸庸碌碌地度完十七場生日。下一次就是脫離能夠被稱之為「少女」的關鍵次數了。
儘管如此,每每想到以後的光景,卻沒有那種怦然心動的興奮感。
不,確切來說,對未來提不起勁的狀況是最近才慢慢浮現的。考取第一志願、實現一堆早從高中入學的一個月內就計劃好的活動、若順利考進理想學校還可以利用最後的高中春假挑戰在便利商店打工……當初就是因為這股連自己都訝異的鬥爭心,才會積極地用功讀書,並期待著遠在兩年後、一決勝負的日子到來。
可是,這樣的熱情燃燒到了某個平凡的一天,就突然熄滅了。毫無預兆、連半點提示都沒有,就這麼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頁又一頁的空白。不,應該說半頁又半頁的空白才對。
說不上來的慵懶感左右著自我,於是時間流逝得更激烈。
這樣不行哪。
一次也好,希望現在的時間能夠稍稍緩和下來,好讓自己能仔細瞧瞧身邊的世界。
也許就在飛快流逝的某個時間裡,有著自己在乎的寶物也說不定。
不想就此錯過。
然而即便如此,這也是節子踏進車站、等候電車時得出的結論。
一如往常擁擠的車箱,依然充斥著不可思議的安寧。
耳朵裡好像豎起了某種堅不可摧的屏障,喧鬧聲通通被阻隔在外,只剩下自己的心跳聲與呼吸聲,還有電車行駛的聲音迴響著。
望看窗外迅速變換的景色,節子產生了正注視著自我的錯覺。
大部分時間就像自己不曾多看一眼的都市情景,只有少數幾幅畫面深植於心。這種感覺就像在冷淡中捕捉到一絲溫暖,十分符合都市人的感受。
最近,這種感覺開始產生了變化。
晴天時並不明顯,陰天甚至雨天的話,就可以明確察覺到變化中的某個環節。
節子若有所思地望著那框住動態景色的玻璃窗,即將降雨的好天氣模糊地印出某人的臉龐。
就像自己總是擠到這個吊環處,那位女孩子也總是拉著同樣的吊環、看向這邊。
最初幾站擠得宛如沙丁魚罐頭似的,根本沒辦法得知周遭的情況;待電車駛過三、四站以後,人潮明顯減少,也就可以確認對方今天也站在那兒。
僅僅是因為身穿深色水手服或毛線衣的那個她總是在看這裡──就只是因為這件乍看之下與他人毫無衝突的單純行為,才讓自己不知不覺間在意了起來。
一在意就是半年。
話雖如此,不管是透過車窗玻璃,或假裝改變姿勢以偷瞄一眼,那張迎向自己的笑臉都理所當然地綻放著。
溫暖的笑容一方面讓注意到她的人心情跟著變好,同時也透露出一則傷人的訊息──我不是為了某個人而笑的喔。
有一次,節子在電車上頻頻打瞌睡,結果在目的地前一站呆呆地跟著身旁的大姊姊下車,等到呼著白氣直喊冷的時候才發覺景色不太對勁,這才慌慌張張地返回車上。這站並沒有太多人上下車,自然也無法當做在禮讓下車者。
好尷尬好尷尬,不過總算是在車門關上的前幾秒回到了溫暖的車廂。電車再度發動,她仍維持乾涸的笑意,儘管車上的人幾乎不曾注意。走回還殘留著體溫的吊環時,節子也瞄了眼那位理所當然微笑著的女孩,可是卻看不到她的臉。對方低著頭在搖晃的車廂中讀著文庫本的模樣,讓節子聯想到枯萎的花。
比起下錯站還要尷尬的感覺強烈地湧現。
原來她是在對我笑嗎?抑或是對這站以前的窗外景象投以微笑?
雖然沒有直接證據,節子仍認為她是在對自己微笑。那種情感很明顯是給人,而非其它無生命的事物。
因此,可以推測出那個女孩子和自己在某種心情上是契合的,那就是兩人都很在意彼此。儘管節子是在察覺對方一貫的視線後才如此認為。
「在搖搖晃晃的電車上看小說還不會頭暈,真是厲害。」
穿越思考劃出的某塊空白時光,節子對專注到連自己走近都沒發覺的女孩說道。
對方抬起頭來的樣子起初顯得有點不快,可是當她和節子眼神交會之後,旋即放下戒心。
您好,請問有什麼事嗎──節子期待著這種普通的疑問,或是針對自己那番話做的敷衍回應。儘管不確定自己是否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回覆對方,總之應該是仔細規劃過才產生這股自信才對。
等了數秒,沒有回應。
那張重新綻開的笑顏持續了數十秒之後,依然沒有牽動可愛的嘴唇做禮貌性的回應。節子彷彿受她的微笑感染似的跟著面露淺笑,對於她不發一語的樣子則是採取放任態度。兩人就這麼注視著彼此,沉默地度過剩下的時間。
從那次不知該說是自言自語還是勉強稱之為交談的際遇以來,已經度過了一次讓節子感覺有點孤單又有點不高興的聖誕節,而兩人又回到最初的距離。一開始只是抱著對方說不定會主動靠過來的心態遠觀,可是當節子發覺那位女孩只是站在同樣的位置望著自己,也是一個月後的事情了。
幾乎失去時間概念的節子,越來越在乎穿著水手服的女孩。
即使在假日的這個時段搭車,也會瞥見的她的身影,對於想為了什麼放慢腳步的自己來說肯定是很重要的存在。
總有一天要告訴她,自己對她的感受。
節子朝玻璃窗上的目光投以一抹微笑,繼續眺望飛逝的風景。
佐江
那個人就像她的影子,每當她面露晨曦般的笑意或是小雨般的倦容,影子就會出現。
一開始,這種感覺十分惱人。經過整整一個月、體認到這件事就像放在書包裡的小說一樣成為既定的事實,也只好妥協了。反正又不是再也看不到。只不過時間縮短了好幾倍,有點無聊又有點鬱悶罷了。
影子開始出現時,她每天都會在書包或背包裡額外準備一本讀到滾瓜爛熟的文庫本。可是比起自己熱衷的愛情故事,果然還是活生生的人比較有意思。察覺到這點後,她就幾乎不在對方還待在車廂內的時候拿出小說了。
有一天,影子的主人意外地提早下車,影子也罕見地溜出吐著寒氣的車門。等到車門關閉時,下錯站的影子又飄了回來,但是影子的主人依然不見蹤影。
失去了主人的影子似乎有點慌張,但那不過是一瞬間的事情。等到影子不知為何飄向此處之時,她正埋首於隨便翻開的文庫本中,滿腦子都在抱怨失去風景的這天有多麼討厭。
漆上紅色與綠色的大問號一個接一個浮現,自己以外的乘客似乎都沒發現。
為什麼選在這站下車?
為什麼影子會靠近我?
為什麼要對著我微笑?
好多好多的問號在腦袋上空盤旋,夾雜著剛才讀到一半的對白。然而,比起這些事,她更想問對方另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
在電車上看書真的很厲害嗎?
§
「在搖搖晃晃的電車上看小說還不會頭暈,真是厲害。」
這個時候,影子開口說話了。
明明自己已經低下頭、拿出文庫本、擺出一副「請勿打擾」的模樣,為何還要接近我呢?
不管怎樣,先別臭著一張臉吧。
收起有點不開心的臭臉、熟練地換上宛如面具般的笑容,佐江仰望影子的臉頰。
花梨女高的制服樸素而典雅,是佐江喜愛的高中制服之一。雖然該校程度比起自己的水準要高上不少,從中學入學起便不斷努力的自己應該還是有希望吧。不是為了能和畢業已久的母親或就讀中的姊姊平起平坐,只是單純喜歡它的制服款式,以及沒有男孩子的環境罷了。偏偏這兩點都具備的花梨女高就在附近,不好好拼一次實在很可惜。
漂亮的制服加上校風淳樸的女校,簡直就是夢寐以求的校園生活。
可是,除了那件套在影子身上的制服,其它部分她絲毫不感興趣。真要說的話,她並不會因為穿著花梨制服的未來學姊出現在眼前而感到敬畏或者興奮。相反地,要是對方不要一直妨礙自己的視線該有多好。
即使只有短短一句話,對方想接近自己的意圖卻十分明顯。
不想理她。
也不想得罪可能會是自己未來的學姊。
被夾在兩種情感中的佐江默默地注視著影子學姊的雙眼,企圖遮掩不知所措的狼狽姿態,結果竟順利地給她含混過去。
影子學姊於往常那站離開,她微笑著向佐江道別,佐江則是維持同樣的表情點頭致意。
那是她們第一次近距離接觸。
老實說,佐江打一開始就對影子學姊毫無好感,然而被她注視的感覺也不算太壞。不經意對上的視線總是令她感到困擾,經過剛才那種微妙的沉默,也算是將這些不必要的情感一次處理掉。況且,這麼一來就可以確定影子學姊真的對自己抱持誤會了。
班上有個討厭鬼曾說佐江自我意識過剩,如今看來那也只是無關痛癢的中傷。
「影子學姊……」
佐江喃喃著自己為陌生人取的綽號,充滿諷刺意味的稱呼聽起來意外地順耳。反覆低語數次之後,佐江再度埋首文庫本,可是精采萬分的劇情卻怎麼也讀不下去。一方面自己早已倒背如流,一方面腦海則是不斷浮現影子學姊的身影。
猶如失了魂般步出車站、走在熟悉到不行的返家路上,一月的冷空氣格外刺骨。
右轉、右轉、過了那盞紅綠燈再左轉就到了。
快速地從人聲鼎沸的商店街彎進不很熱鬧的住宅區,今天沒有多餘的心思可以逛逛蛋糕店。平時不曾出現的景象浮現於腦海,將另一抹風景給覆蓋住。
不知怎地,影子主人的樣貌變得好模糊,影子學姊冷靜而美麗的臉龐卻不斷糾纏自己。
走過年初動工至今卻仍未修建完善的酒紅色磚牆、抵達家門口時,佐江一度懷疑自己是否會像今天發生的意外那般走錯房子。看了看門牌,上頭確實刻上沉穩的「小早川」三個字,佐江這才放心地掏出鑰匙。
「今天是怎麼搞的啊……」
明明是再普通不過的一天,卻發生這種預料外的變化。是為了懲罰戲稱影子學姊的自己嗎?
佐江穿越冷清清的走廊,打開浴室燈,在黃橙色燈光和方格子毛毯的陪伴下脫去制服;從門旁拎了條洗乾淨的浴巾,一邊喊著好冷好冷一邊踏上冰涼的地板瓷磚。不幸的是,佐江忘了家裡的熱水器需要一段時間才會轉熱,直接從頭頂灌下的冷水嚇得她趕緊扔開蓮蓬頭,結果倒在地板上卻面朝佐江的蓮蓬頭繼續向她噴灑冷水。一番慘叫過後,佐江總算將它關掉了。
其實只要再等幾秒鐘就會流出冒著白煙的溫熱水,可是突然受到冷水無禮的襲擊,當下只有把它關上的想法。
才被灑上一層冷水、現在又曝露在空氣中,於肌膚綻裂的冰冷感讓佐江陷入了低潮。
「去你的!」
姑且先不論這句十分不適合淑女的怒罵,邊大叫邊動作粗魯地把水關上的模樣,也與學校老師教導的淑女典範有著十萬八千里的差距。
佐江不悅地瞪了與自己作對的蓮蓬頭一眼、用浴巾隨便擦拭一遍,就包在浴巾中直奔二樓寢室。或許是因為生氣讓動作魯莽了起來,上樓時跌跌撞撞的,讓已經盪到谷底的心情再一次摔向地心。啵、啵。短短幾十秒內轉陰的心彷彿正在吐出灼熱的岩漿,即使熱焰將糾成一團思緒燒得疼痛難耐,身體依然凍到直發抖。
將凍著的身體用雙層棉被緊緊包住、瑟縮於床上的佐江終於按捺不住越滾越大的厭惡雪球,在黑漆漆的房間裡掉下眼淚。
一開始的小雪球,只是因為冷水嚇到了自己而不小心扔出去的。接著,因為繼續被冷水波及而產生不高興的感覺。把水關掉的時候不很順利,更加不高興。關掉水、感受到冰冷時,又埋怨起自己為何要關上現在已經轉熱的洗澡水,這時雪球已經到了半個自己的大小。上樓時踢到兩次腳、有一次差點滑倒,罵了句難聽的話、又對自己連續兩次失言感到羞愧與不滿;進了房間卻忘記開燈、水分沒完全擦乾的身體又把床舖給弄濕……事已至此,雪球已經滾成直徑一百五十五點四公分 的大小,那是自己去年在學校測量出來不甚滿意的身高。
負面連鎖隨著壓抑的哭聲繼續延展。
要是回家路上沒有恍神就好了。
要是影子學姊沒有找自己搭話就好了。
要是影子的主人沒有在奇怪的站離開就好了。
要是每天都妨礙視線的影子學姊從來不存在就好了。
不管有沒有關聯,討厭的事物就是討厭,於是負的連鎖問也不問就將同類串連在一塊,最終形成一個比自己要大上十倍的巨大雪球,上頭甚至還纏著生鏽的鐵鍊。
最討厭了。
佐江最討厭影子學姊了。
「最討厭了啦……」
哭泣聲在一個人的房間裡迴盪著,慢慢地奪走所剩無幾的力氣。
「佐江。」
彷彿就在等自己哭累的這一刻,門口傳來了溫柔的呼喚聲。
燈沒有被打開,沉穩的腳步聲步步逼近,直到床邊才停下。聲音的主人躲藏在自己看不到的黑暗中,就像影子一樣。
「姊姊,請不要管我。」
儘管沒有半點力氣,耍耍嘴皮子倒是沒問題。佐江口是心非地驅趕倚在床邊的影子姊姊。可是影子姊姊不吃這套,她早已對矛盾的自己瞭若指掌。
「妳總是這樣呢。」
影子姊姊的口氣不像往常那般響亮,而是隨著黑色的房間變得黯淡。
是啊,我總是這樣。
前一刻不管心情如何,只要出現一點小差錯,搖擺不定的心就會直接傾向黑壓壓的污濁大海。如果只是單純控制在自我厭惡就算了,偏偏自己就是辦不到。失控的情緒讓自己陷入歇斯底里,無理取鬧的程度即使是家人也難以忍受。事實上,好幾次莫名其妙的失控都多虧有姊姊在場,才不至於讓自己心愛的家人因此受傷。
可是……
等到力氣耗盡、冷靜下來之後,真實的自我厭惡才會浮現。對於自己無法自制、遷怒他人的惡劣行為,不是光靠反省兩個字就可以輕易帶過的。然而一想到光在事後嚴以待己實在沒多大意義,佐江就盡量不給自己過於嚴苛的懲罰。若是因為反省導致情緒更惡劣,那就本末倒置了。
這種時候,即使給她晨曦般的笑意或是小雨般的倦容,都無法撫平強烈的自我厭惡。更何況,影子的存在感強烈到自己再也無法繼續忽視了。
「空手道社今天也放假嗎?」
佐江從暖暖的被窩探出頭,看到了有如影子學姊般美麗的臉龐。
「社長和學姊們在討論比賽的事情,二年級可以提前回家喔。」
姊姊的表情一如她的聲音黯淡而安祥,而且很明顯是在說謊。
前天是因為社長生病不克前來,沒辦法只好停止練習一天。
昨天是因為體育館要大掃除,沒辦法只好停止練習一天。
今天是因為討論比賽事宜,沒辦法只好停止練習一天。
那明天呢?後天呢?佐江也差不多該對這種破綻百出的說法感到厭煩了。姊姊難道不曉得自己扯的謊有多麼可笑嗎?
至少編一些能夠說服自己的藉口吧。
「姊姊都那麼早回家,是不是沒什麼朋友啊。」
佐江有點不開心地扔出一枚炸彈。
「有啊,晚上還要去買送給她的蛋糕,到時候再順便幫妳買草莓戚風蛋糕吧。」
然而姊姊熟練地解除引信的模樣,就像是持有專業職照的防爆小組。
「……又是順便。而且姊姊已經連續三天都跑去買,是要向誰贖罪吧?」
第二顆,咚──
「才不是呢。就算是妳老姊也是有感情要好的朋友好嗎。再囉嗦就不請妳吃了。」
這次感覺好像快引爆了,實際上依然被安全解除。
抬起差點被炸傷的手臂,佐江在左掌心上畫一座簡單的天秤,分別在兩頭掛上大小明顯差很多的秤錘。
草莓戚風蛋糕啊……如果是這個的話,乖乖閉上嘴巴也算是值得了吧。
「知道了。」
姊姊轉過身來,對佐江露出模糊的微笑。
被那張十分懂得如何應付妹妹的笑容凝視著,不知為何就能讓躁動或鬱悶的心情獲得寬恕。
「妳不是一個人喔,佐江。」
姊姊握住自己的手,用著彷彿鼓勵又像是告白的聲音如是說。
「我就在這裡呀。」
她小聲說話的身影,有點像影子學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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