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5月5日 星期四

【長篇】《彼岸花葬‧改》第三章「生命的連鎖」#5 (18禁)




  只要不用和噁心的青苔比鄰為伍,即使身處深淵也毫無怨言──這是海蒂過去幾天以來最真實、堅定且強烈的感受。然而,當她踏上阿拉巴馬號不過十二個小時,青苔就從她生平最厭惡之物的寶座被拉了下來。

  「嘔、嘔呃呃!」

  在搖搖晃晃的艙房裡抱住垃圾桶搖搖晃晃的海蒂才吐出一堆稀黃黏稠的東西,然後又因為船身劇烈晃動繼續吐下去。兩次、三次,緊接著是第四次。肚子裡早就沒東西可吐了,現在吐出來的都是些又苦又澀的黃水。要是再這麼下去,再多的膽汁也不夠她吐。


  彷彿配合著不合理地劇晃著的船艙,大海上空的雲層無時無刻轟隆作響。

  雷鳴總是響得短促,但每次聽到那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聲響,接著就會遇到猛烈的大浪。果不其然,船身嚴重地傾斜,本來還坐在床上、彎著身體把臉靠在垃圾桶前的海蒂,一下子就跟著一地的雜物滑向艙房的另一端。才感覺到垃圾桶裡的嘔吐物在搖晃,各種大大小小的波浪又觸動了海蒂最討厭的身體開關。喉嚨又熱又燙,彷彿燒起來一般,即使用力到都快要流血了還是只有乾嘔,殘留在嘴腔及喉嚨的黃綠色汁液又濃又苦。

  真想死。為什麼我要來這種鬼地方受罪?我受夠了。我再也受不了了。我現在就要上去,寧可跳海也不要再繼續受這種苦。這裡真是她媽的──

  「嘔噁……!」

  吐到自暴自棄的海蒂異常激動地排斥這場暴風雨,她幾度想從斜來斜去的床上站起來,每次都因為搖晃跌回又硬又亂的床面。好幾次挑戰失敗之後,海蒂就決定放棄直接衝上甲板、跳海一死的念頭了。船身依舊在搖晃,她實在不舒服到了極點。她試著閉上眼,想些開心的事情,然後詛咒起傳出這種騙小孩方法的始作俑者。她媽的,一點用也沒有。她媽的,是要晃到什麼時候。她媽的、她媽的、她媽──

  「嘔噁噁噁……!嘔、哈嗚!呃嗯……嗝!咦……嗝!」

  才剛吐到快要虛脫,現在又莫名其妙地打起嗝來,海蒂覺得這未免太可笑。她忽然想起紅海豚四號,想起安特和她的味道,也想起了自己初次被安特扛著帶出監牢的模樣。那時候,明明就很不甘心,明明就還有力氣,卻什麼也做不了。更慘的是,自己竟然還墮落了。反抗的決心不曉得消失在何方,剩下來的就只是墮落又醜陋、殘破不堪的靈魂。即使如此,最後自己還是遭到背叛,被自己捨棄尊嚴追隨的主人給無情地背叛。連墮落、醜陋一面的自我都失去蹤影,現在的自己,根本什麼都不是。

  亂掉了。不管是早已絕望的自我,還是這個身體,都徹底亂掉了。不管接下來會變成怎樣,她再也不想管了。

  懷念的景色,再也回不去。

  思念的人們,再也看不見。

  她深深地體認到,自己不該對珍貴的回憶抱持過份美好的奢望。因為,那只會讓傷痕累累的自己更加絕望與痛苦。

  「嗝!哈……哈哈哈……嗝呃!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嗝……哈哈……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

  海蒂在東搖西晃的艙房中放聲大笑著,可是鏡子裡那張自暴自棄的臉頰卻頻頻掉淚。



    §



  脫離暴風圈的午後,身體酸痛不止的伊凡諾娃在兩名海兵攙扶下來到艦橋,映入眼簾的某人身影讓她消磨多日的鬥志重新燃燒了起來。她迅速抽出軍刀、朝站在指揮席右後方的那人奔去,可是遲頓的身體竟然跟不上腦袋,才剛起跑就狠狠地摔了一跤。海兵們忙著扶起落魄的長官。這時候,被伊凡諾娃視為眼中釘的目標──維多利亞才有點驚訝地轉過身,看到那把沒有插進自己腹部或胸口的雅緻軍刀。據說所有海軍將校都配有不同的軍刀,實用度暫且不提,光看這把,就是拿來做為裝飾品也十分合適。唉,如果大陸軍也有這種待遇就好了。在心底對那把軍刀嘆了口氣,維多利亞一眼也沒瞧狼狽的伊凡諾娃就回過頭。

  雖然很想當場怒罵看也不看自己的女人,但是現在可不能在難得的貴賓面前出醜。想來也是因為中將的出現,那女人才會釋放伊凡諾娃和多數海兵吧。畢竟要開這種等級的驅逐艦,兩百人確實嫌多,更何況當中有九成的海兵都是那女人的手下敗將。一想到就不甘心,卻又拿她沒輒。回想起和維多利亞交手的那半小時,伊凡諾娃全身的瘀青都在隱隱作痛。一位海兵遞上鑲有藍寶石的軍刀,她覺得很窘,於是故作生氣地斥退海兵、收刀入鞘,接著裝作沒事地來到指揮席左後方。

  「伊凡,身體怎麼樣了?」

  正坐在指揮席上,神色一貫嚴厲的賽爾菲爾中將看著前方說道。

  「託您的福,已無大礙。」

  「說話不必這麼拘謹,輕鬆點吧。」

  「屬下不敢。」

  「喔,還在鬧彆扭?」

  「從沒這回事。」

  「還是因為維多利亞在這裡,妳才這麼提防?」

  「這和親衛軍的明日之星毫無關係。」

  「……唉。維多利亞,讓我們獨處吧。」

  罕見地聽到中將那無力的聲音,維多利亞無言鞠躬,不帶眷戀離開艦橋。就在維多利亞身影消失在入口處的瞬間──

  「──我討厭她。」

  伊凡諾娃惡狠狠地瞪著維多利亞消失之處,朝空無一人的入口低聲怒罵。只要看到那女人,負傷的殘跡就會隱約發疼。只要看到那女人,敗北的悔恨就會湧上心頭。情緒全然寫在臉上的伊凡諾娃心情實在差得很。賽爾菲爾見到她這個樣子,只是拍了拍自己的大腿,用嚴肅的口吻命令道:

  「上來。」

  雖然是精簡到旁人難以推敲的指令,對於伊凡諾娃而言卻是簡單明瞭。即使如此,對於眼前的長官仍然感到有點不滿的伊凡諾娃並未直接坐到長官大腿上,而是故作冷淡地盤著雙手,腦子裡正在尋找能夠同時兼具厭惡與撒嬌的話語。在她拖拖拉拉地想到該說什麼話以前,賽爾菲爾用同樣嚴肅的語氣補上一句:

  「這是命令。」

  地球聯合軍大陸軍中將指揮官的命令傳進小小的聯合海軍上校艦長耳中,瞬間化為不帶感情的指令。伊凡諾娃沒好氣地坐上去,面朝她剛才站著的位置,雙手依然盤在胸前。姑且不論這個姿勢是否得宜,膽敢在這位將級長官面前如此擺臉色的人,她還是頭一個。賽爾菲爾注視著伊凡諾娃氣鼓鼓的側臉,想了想才將那表情和撒嬌劃上等號。

  「姊姊您未免太遲頓了吧。」

  這句話在賽爾菲爾向她示好後旋即迸出,伊凡諾娃生氣地看著一旁說道。

  「明知道我跟那女人有過節,還讓我們碰面。要不是身體……」

  「說到身體,我看看喔。」

  「呀!」

  賽爾菲爾說著就抓起伊凡諾娃的左臂、將淺藍色的軍服袖子一口氣往上拉至手肘,健康的膚色閃現在不健康的痕跡下,輕輕一壓就讓伊凡諾娃痛得低叫出聲。如果是在四下無人的地方,或許她會痛到哇哇大叫也說不定。再怎麼說,她也是個前途備受期許的海軍上校,即使現在只管這艘驅逐艦及兩百二十名官兵,該有的尊嚴還得加以維護。話雖如此,看到伊凡諾娃皺著臉、努力忍耐強烈酸痛感的樣子,賽爾菲爾竟然覺得有那麼點可愛。好像回到以前一樣。上一次看到伊凡諾娃這副表情是多久以前呢……五年有了吧。每次只要親自磨練伊凡諾娃的戰技,結束後總會看到滿身是傷的她,在角落邊忍痛邊擦藥膏。

  「疏於鍛鍊的結果就是這樣。看樣子應該全身都在痛吧。」

  「我才沒有偷懶。只是比較沒時間練習而已。」

  「還是一樣很會找藉口呢。」

  儘管賽爾菲爾語氣平淡嚴峻,卻朝那張賭氣著的側臉面露微笑。和禮貌性的笑容不同,是發自內心的小小喜悅。伊凡諾娃直到現在還在裝作生氣的樣子,不經意和長官眼神交會之後,她才稍微放鬆戒備森嚴的情緒。

  「過來吧?」

  賽爾菲爾輕聲道。伊凡諾娃皺著眉毛猶豫了一會兒,接著放棄似的彎下身體、伏在那熟悉又可靠的長官肩膀上。

  「這一趟,累壞了吧。」

  伊凡諾娃發出小小的「嗯」一聲,下巴壓得更重。

  「叫妳乖乖待在大陸軍等我回去,妳偏不聽,現在可是嚐到苦頭了。因為莎拉嗎?」

  不說還好,一提到真正讓伊凡諾娃轉調海軍的關鍵字,就讓她覺得很不開心。

  「誰叫姊姊您要認莎拉為妹妹。這都是姊姊您的錯。」

  「我可以把這句話解釋成妳在吃莎拉的醋嗎?因為吃醋才像個笨蛋似的跳槽?」

  「嗚……我才沒有。才沒有吃醋。絕對沒有。我只是不想跟莎拉待在同一個地方。」

  「這樣啊。說得也是,如果大大方方地承認就不像妳了。」

  言下之意就是──妳這個醋罈子可真是令我傷腦筋。賽爾菲爾摸了摸伊凡諾娃的頭,用一種哄小孩的口吻輕聲說:

  「要回來也可以喔。畢竟直到現在都還沒找到適合接任『巡禮者』分隊長一職的人材,本部也差不多該下催促令了。」

  原直屬於大陸軍賽爾菲爾中將麾下的特殊部隊長──現在則是聯合海軍瓦蓮少將旗下新血的伊凡諾娃果決地搖著頭。她才不會意氣用事、說走就走。嗯,至少現在是不會。

  待在親衛軍沒什麼不好,巡禮者的工作也很得心應手,最大的遺憾就是那兒有個跟自己毫無血緣關係的妹妹。莎拉‧蒙特瑪麗光是存在於這個世上,就讓她感到極度不平衡。雖然自己並沒有立場抱怨這種事,但同樣無血緣關係的姊姊……賽爾菲爾中將不再將心思投注在自己身上,也是因為莎拉的關係。

  沒有錯。搶走姊姊的人就是她。所以當初會這麼討厭她、討厭到她一進親衛軍就巴不得趕走她也是很合理的反應。

  當然啦,這種嫉妒心構不成任何理由,莎拉也不是軟弱的待宰羔羊,伊凡諾娃就算再怎麼恨她也於事無補。不過沒關係,妳不走我走。伊凡諾娃就是討厭莎拉討厭到這種程度,最後也順利透過傷荷包的關係由大陸軍轉調聯合海軍。這種事情,要是賽爾菲爾在是絕對不可能成功的。怪只怪,全年無休的她疏忽了這個妹妹的感受。

  「既然這樣,妳就在海軍好好幹吧。」

  賽爾菲爾平淡地說道。

  「我不會輸給她的。」

  「妳從來都沒有輸啊。」

  「姊姊……」

  伊凡諾娃輕聲嘆息,那股令人感覺不到一絲沉重的嘆息聲中有著小小的滿足感。即使沒有血緣關係,五年前沒頭沒腦地對自己說出「妳,當我的妹妹吧。」的那個人,無疑就是自己的姊姊。她的嘆息打在深藍色髮絲上,沒有激起一片漣漪。姊姊的藍髮即使在奇人雲集的聯合軍本部也十分搶眼。雖然那色彩有著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陌感,唯獨她,以及另外一個女人得以被接納。美麗得猶如藍寶石般的長髮、淡淡的體香、冷靜而不過份的擁抱,就算只是對姊姊的撒嬌,也讓正需要這種接觸的伊凡諾娃如痴如醉。

  不過,她也知道,這樣的待遇很快就將不復存在。最近這兩年本來就很少有機會聯絡上人在她鄉的姊姊,再加上幾個月前,姊姊竟然在電話另一端告訴她「妳要當小姊姊囉。」這種令人冷汗直流的消息。沒幾天,電話裡提及的那道名字就出現在親衛軍人事部,年輕漂亮又能幹的莎拉‧蒙特瑪麗成了她不願承認的妹妹。莎拉是半年前結束諜報任務回來的前線人員,儘管渾身散發出柔弱的文書氣息,體能與戰技似乎還算不錯。伊凡諾娃費了好大一番功夫徹底調查新妹妹,總算查到了足以令她接連跳升好幾階的詳細任務資料,她在滲透瑪爾克森解放組織方面著實功不可沒。然而伊凡諾娃在意的從來不是她的輝煌功績,只是要查出和姊姊同樣在海洋彼端的莎拉,究竟有沒有佔去姊姊。結果出來了,莎拉果然和姊姊在一起,她們倆是負責同一項任務的長官與部下。這點是沒問題,莎拉成為新妹妹這件事本身也不太可能有何契機,因為姊姊私底下本來就是隨心所欲又有點古怪的個性。重點在於,伊凡諾娃十分清楚自己剛擁有姊姊時的心情,想忘也忘不了。憑著毫無根據的直覺與美好的經驗,再加上姊姊就算再忙碌也該三不五時關心自己的任性想法,醋勁十足的伊凡諾娃從此將莎拉視為天敵。

  冷不防地,指揮席後方的開門聲響起,緊接著響起的聲音帶有一絲猶疑……但仍將那句「報告」說完。

  「幹嘛?不,我是說,發生什麼事了?」

  此時仍安穩地伏在姊姊肩上的伊凡諾娃面對那名有點面熟的海兵,提不起勁地要她說下去。雖然是這副有點難堪的模樣,也算是坐在指揮席上。更何況,阿拉巴馬號本來就是自己的船。

  「是的。鷹眼目擊到……」

  鷹眼指的是每艘軍艦都會配置一兩名的特殊偵察兵。這種士兵經過特殊訓練,對於海風特別敏感,能夠更精確地給予航行中的軍艦正確的指引。然而她們不光是協助船艦穿越危險的大海,還能藉由海風來進行雷達外的偵測作業。相較於陸軍師團在岸邊作戰的大量運用,海軍在這方面仍是採取保守姿態。畢竟同樣的運氣或許在陸地上比較輕,到了海上就會變得異常地沉重。附帶一提,「目擊」只是習慣用語。

  伊凡諾娃憑著最直接的聯想反問:

  「烏賊?」

  「……不,是海盜艦隊。那群人似乎棲息於鄰近諸島,數量還不少。目測共四艘風帆戰船,武裝為舊式舷側砲,初步判斷威脅零。是否直接擊沉?」

  「這個嘛……」

  伊凡諾娃興味索然地捲著頭髮,沉吟了一會兒,然後望向面露焦慮的部下。然而她並未就艦長身份下達任何指令,只是像在端詳藝術品般凝視著部下的臉龐。等到一位下士從雷達圖上察覺異狀、並轉身向指揮席這邊報告,伊凡諾娃還是一樣什麼命令也沒發佈。士官和海兵看到的景象有著微妙的差異,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她們的頂頭上司正側坐在中將大人的大腿上、像隻小貓般有氣無力地趴在將軍肩膀上。令人不解的是,明明有兩個人正等候命令,指揮官卻宛如恍神般不發一語,而神色嚴肅到無法直視的中將大人,則是維持一貫令人肅然起敬的神情遠眺前方。換做平常的話,不論是成日與雷達為伍的下士還是負責跑腿傳令的海兵,都會堅持要長官迅速下決定。畢竟阿拉巴馬號不是第一艦隊採用的新式驅逐艦,只是沿用二十年前的舊貨,武裝也是依當年規格訂定。就算來襲的是只出現在窮鄉僻壤的超古老級風帆戰艦,就算是只能近距砲擊而不能以魚雷決勝負的微薄火力,就算是這種根本構不成任何威脅的狀況,基於軍規還是得由指揮官統一裁示。

  「……果然還是要迎擊嗎?」

  伊凡諾娃喃喃低語,彷彿拿不定主意而向旁人徵求意見,但語氣低沉又微弱,說是自言自語還比較恰當。唯二聽見這句話的兩人並未對這種聽起來就像自言自語的語調加以回應。賽爾菲爾向來採取觀望態度,若真有什麼萬一再出手也不遲。至於有著波浪捲髮的年輕海兵,她到現在還是無法鼓起勇氣打擾長官,只是不時和遠方那位同樣焦頭爛額的下士對上視線。

  海盜艦隊悠哉地逼近中,現場氣氛卻詭異到令人不知該如何是好。這個時候,賽爾菲爾用著喃喃自語般的低聲打破了沉默。

  「當做悠閒的午後消遣,也是不錯的喔。」

  對阿拉巴馬號官兵們而言既突冗又很多餘的這句話,不知怎地讓趴在她肩上的伊凡諾娃身子一怔,好像做了虧心事的小孩子般神情頓時緊張了起來。

  「姊姊……就算是阿拉巴馬號,魚雷還是射得出去啦。」

  伊凡諾娃不惜乾笑著虧起自家軍艦,畢竟姊姊所謂的消遣總是沒好事。可惜到了姊姊親開金口的階段,就算她罕見地裝可愛也為時已晚。

  「就這麼決定了。我會送妳們過去,登艦後開始計時。」

  「姊、姊姊──」

  「比起堂堂正正地對決,像這種類實戰的小遊戲反而更能增強臨場反應和肉搏技巧喔。」

  將海盜來襲說成小遊戲的賽爾菲爾又摸了摸伊凡諾娃俏麗的短髮,然後露出「我很期待喔」的慫恿表情。直到剛才還陶醉在姊姊氣息中的伊凡諾娃,不用說當然是一下子就中計了。

  「……我知道了,我會加油的。」

  有時候,伊凡諾娃不禁想,妹妹大概就是那種為了取悅姊姊什麼都願意做的奇特生物。唉,這樣子根本就是戀姊情結了嘛。



    §



  伊波娜‧潔瑪下意識地將倉庫門反鎖,卻擋不住此起彼落的吶喊聲,以及接連響起的哀鳴。六片粗製的方形玻璃無法像其它處阻隔彼端的悲劇,透過這些小玻璃望去,屠船者的身影反倒更加顯著而耀眼。上了鎖後仍然不停顫抖的雙手緊握著船長給她的配槍,然而她只感覺到那玩意兒沉重到快令她崩潰了。伊波娜從來沒想到要用到槍,不管是行搶或是自衛,她曾參與的三次打劫行動中都沒有用上。原因很簡單,一直以來都不用她出馬。同鄉的伙伴們都在同一艘船上,逞兇鬥狠一事交給強壯的人去辦就好了。沒膽對不幸的商人或難民開槍的自己,只要待在後方提供支援就很足夠。至少,那些死去的人們並非直接死於自己之手。

  腥臭的海風混合含沙的劣酒會讓水手們的情緒大起大落,此時加上效果卓越的興奮劑,就成了打劫軍艦的魯莽決定。這一帶未曾出現過軍艦,更何況還是單獨一隻,這也是促使首領及四位船長犯下大錯的原因之一。如果她們沒吸入太多隨風而至的有毒物質、灌太多賣也賣不掉的粗酒,或是在出航前少吞兩粒藥丸,也許她們就能搞清楚軍艦和裝甲商船的差異有多麼地巨大。她們的風帆戰船無法進行危險的遠洋航行,因此自然也不曉得自己對於大海而言是多麼地渺小。

  雙側三排各十六門火砲是她們自豪的主力武裝,哪怕是裝甲商船也能轟到體無完膚。可惜的是,這一次火砲陣全然派不上用場。軍艦還遠在兩海里外,從天而降的奇襲者卻輕而易舉地登上甲板,無預警的戰鬥直接進入白刃戰。

  那時她正陪蓄勢待發的同伴們喝酒,還得忍受其中一個肥女人不斷對她上下其手。劣酒要灌醉很難,助興倒是很容易。因此,當步伐不穩的伊波娜被突然的震動震倒在甲板上,也只是以為自己喝多了點。白銀色的軍刀在面前優雅飛舞,鮮血揮灑向空中成了漂亮而短暫的倩影。宛如合唱般的慘叫聲持續響了數秒之後,她才驚覺她們受到了攻擊。儘管如此,她只是不斷後退。腦海裡唯一的聲音,警告著自己無論如何都必須遠離這裡。根本搞不懂狀況。揮舞刀劍叉戟的水手們不斷地衝向唯一的入侵者,在這股憤怒急流中,只有伊波娜在後退。她的視線無法從冷酷殘殺著同胞的入侵者身上移開,卻怎麼也看不清楚入侵者的模樣,只能勉強捕捉到那變化多端的身影。相反地,那些只出現在一瞬間的同伴臉龐,即使沒有刻意正視,也能清楚地記下她們死去的面容。

  憤怒。恐懼。慌亂。悲愴。有的人甚至連發生什麼事也不明白,就死在那把鑲有藍寶石的軍刀之下。戰鬥明明才剛開始,最多不超過一分鐘,就再也沒有人衝上前了。伊波娜不知不覺間流下眼淚,現在甲板上除了眼神冰冷的入侵者,再也沒有人站得起來。那一瞬間,她和入侵者對上視線。她知道自己死定了。從上一班商船上搶來、裁剪過後的短褲才穿不到一天,就讓她猛然想起十七年來最討厭的回憶。

  不要殺我。

  伊波娜拼了命地想向入侵者求饒,她才不在乎自尊什麼的,然而她的喉嚨怎麼也發不出聲音。那把美麗的軍刀微微晃動著,刀鋒對準了伊波娜。被濺濕的短褲和寫滿恐懼的眼眶不斷散發出熱感,溫熱的淚水與溫熱的尿液無法控制地流出。她看著入侵者那張面無表情的臉龐,體認到自己將死在下一秒。

  「開火!」

  就在伊波娜膽怯地閉上眼、悲嘆自己的命運有多麼不幸之時,潔瑪船長的喊叫聲竄入她耳中,化解了她為自己蓋上的黑幕。然而……當她淚眼迷濛地重新望向入侵者,不禁對上天開的大玩笑感到絕望與難過。

  藍寶石軍刀依然優雅飛舞,步槍擊發而出的子彈紛紛被斬裂或閃避,接連數波射擊都沒能擊中宛如跳舞般的入侵者。槍聲方落,船長和數名船員才剛露出不可置信的眼神,入侵者便朝她們衝殺過去。伊波娜知道,一旦進入那把軍刀的攻擊範圍,意味著戰鬥即將結束。她不想死。看著船長的頭顱被拋向空中的伊波娜,強烈地感覺到自己絕對不想死。明明只有不到十步的距離,她卻得拼命地跑、拼命地跑,才能來到最近的船艙。伊波娜躲進那用作倉庫的艙房、將門從裡頭鎖上,然後抽出死去的船長交給她的手槍,彈藥只有一發。伊波娜的視線仍然移不開,單方面屠殺的景象不停上演。船長及親信的人頭摔落在倉庫前,和其她船員的屍體一樣成為這艘船最後的裝點。

  那顆又肥又醜的船長頭上浮現的驚訝神情,和那晚的好像。她忽然想起那天,潔瑪船長洗劫她們的村子並擄走了一群她這個年齡的女孩,女孩們被迫接受殘忍的測驗與磨練,最後成為無惡不作的匪賊。和同時期的女孩們一起被洗腦、訓練完畢的伊波娜,在營區的最後一晚受到潔瑪船長的傳喚。她們得在陸上和海上各進行一次儀式,才能正式成為海盜。然而所謂的儀式,不過是船長滿足私慾的醜陋行為罷了。「妳漂亮得讓我驚訝。」潔瑪船長在兩個儀式之夜都這麼對裸體的伊波娜說,然後若無其事地侵犯了她。那時候潔瑪船長肥胖的身軀塗滿了某種油,她覺得噁心,但是這與烙印在心中的忠誠可是兩碼子事。現在回想起來,那兩個夜晚對於伊波娜的意義,就只有這把象徵著正式船員的手槍了。

  外頭靜了下來。伊波娜看著默默轉身面向這裡的入侵者,本能地接連後退。就在她想著對方隨時可能會一腳踹開脆弱的門之時,心頭的預感果然成真。只不過,那扇門沒有如預期中砸向自己,只是順著正常開門的軌跡奮力甩去。入侵者穿著她從未見過的軍隊制服,握著軍刀走了進來。雖然她身上處處沾滿血跡,卻和那張冰冷的神情十分相襯,毫無不協調之感。

  「別、別……!」

  退無可退的伊波娜縮在角落,朝入侵者舉起只有一發子彈的手槍。那雙手顫抖不止,而害怕過頭的她根本就沒有仔細對準目標。入侵者彷彿覺得她的反應很有趣,只見她動作優雅地收刀入鞘,緩緩走向伊波娜。前一刻還是如此。刻意放慢的步伐、面無表情的臉龐。可是那規律的畫面突然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急遽壓迫著喉嚨的力量。

  「呃……!」

  伊波娜的視線一下子就超過了對方頭頂。察覺到自己是被人以單手掐住脖子、再以不可思議的蠻力高高舉起,伊波娜慌了。她瘋狂地踢著腳,就像以前落海時那樣,只是這次不管怎麼踢也掙脫不了。她急忙扔掉手槍、死命抓住那隻紅褐相間的手臂,儘管如此,力氣和意識仍然迅速在減弱。到此為止了。她的視線一片白茫,失去力氣的雙手也不再能夠反抗。然而,明明早已在心裡某處接受了死亡,它卻沒能冷酷地帶走自己。

  在感受到超出自身所能負荷的壓力時,人們會更容易選擇放棄這條路。而伊波娜也屈服入侵者那非人哉的力量之下,選擇拋棄一切、一死了之。本該是如此。但是,意識卻沒有繼續融入無意義的白流之中、將她引領至死後的世界。視線急速降下,疼痛感來得很緩慢,直直摔下的身體還沒感覺到劇痛,就先被清晰起來的意識牽引到入侵者身上。伊波娜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入侵者則是維持一貫的風格,無言地望著她。毫無預兆地,腹部才感受到一陣猛擊,伊波娜便抱著悶痛的肚子吐了出來。可是疼痛就像波紋般傳開,痛到她忍不住蜷縮成一團。

  「活下去也是不錯啦。」

  入侵者冷冷地如是說,接著踩起沉穩的步伐離去了。

  發生了什麼事,自己根本不明白。只知道她的命運不再歸她所屬,而是掌握在一個陌生人手中。對方要她死,她就得死。反之,對方若要她苟延殘喘地活著,她也無從反抗。因為自己真的不想死。伊波娜痛苦地嗚咽。而後外頭又傳來了槍砲聲,但是聲音聽起來微弱又零散。伊波娜再也不想管那麼多了。

  活下去也是不錯啦──那道聲音在腦中不斷迴盪著,她慢慢地閉上了眼。

  過了很久以後,她才領悟到對方只不過是在嘲笑有著「活下來真好」這種想法的自己。



    §



  揚帆駛近的海盜艦隊與阿拉巴馬號擦身而過便緩緩地遠去,彷彿什麼事情都沒發生似的。除了最近幾分鐘內亂七八糟漆上的色彩,以及東倒西歪的油漆桶以外。

  「任務辛苦了。」

  賽爾菲爾中將親自到甲板上迎接凱旋歸來的兩人。神情嚴冷的伊凡諾娃登艦後旋即軟化下來,戴著太陽眼鏡的維多利亞則始終是那副看不出表情的模樣。現在兩人正在海兵們的協助下換件乾淨又舒適的新制服。

  「尤其是伊凡,妳做的很好喔。」

  儘管只有那麼一瞬間,但伊凡諾娃確實感受到了──好想現在就衝過去抱住姊姊、拿這些任務外的功績向她撒嬌。她才不在乎一旁的部下,也不在意維多利亞的眼光,畢竟她可是賽爾菲爾中將唯二的妹妹……本來是唯一。然而,妄想終究抵不過理性。

  「這是當然……我是說我盡力了。」

  正視那對強烈到彷彿能看穿人心的美麗眼睛,伊凡諾娃覺得自己剛才的衝動好像全被看光光了,她的臉頰微微泛紅。賽爾菲爾轉向維多利亞,只有輕輕點頭,沒有多說什麼,維多利亞行禮後便離去了。看到那女人離開的背影,莫名地令伊凡諾娃感到火大。不過那把火才剛燒起來沒多久,就被摸摸她的頭的姊姊給捻熄了。那群對高階將領抱持強烈憧憬、初次見到高高在上的中將大人竟然會主動和她人進行肢體接觸的海兵們,紛紛忍不住發出訝異的尖叫。伊凡諾娃在心裡責備了大驚小怪的部下們,同時也好好地唸了頓心花怒放的自己。不過,要是在這種時候被姊姊牽著鼻子走,那就太不像她了。

  「您在大庭廣眾之下……」

  「不行嗎?」

  「呃?我的意……」

  「妳的意思是,擔憂著心愛妹妹安危的我,見到妹妹平安歸來雖然感到十分開心,仍然不該給疲憊的妹妹摸摸頭、給她一點獎勵嗎?」

  這句話不單令伊凡諾娃傻眼,就連隨侍在旁的海兵們也瞠目結舌。更令人目瞪口呆的是,賽爾菲爾中將說這句話時真的就像單純擔心妹妹的姊姊,嚴肅的外表不再,取而代之的是多愁善感的美麗神情。暫且不論軍階上的殘酷差距,即使徹底展現出擔憂的心情,本質上難脫冷豔的表情仍有一股難以接近的美感。

  「……被您打敗了。」

  過了一會兒,伊凡諾娃才發現姊姊是在整她。仔細想想,姊姊她就算私下和自己相處也幾乎不形於色。縱然情緒變化再大,頂多只是揚起微笑抑或冷笑。因此,會因為這點小事就表現得這麼誇張,除了整人以外不作二想。

  「如果您摸夠的話,我想下去休息了。」

  「可是我還沒摸夠呀。」

  「那麼或許您可以趁我休息時繼續摸。」

  儘管沒有惡意,這時伊凡諾娃卻相當排斥姊姊這種黏人的態度。換作平常時候,姊姊這麼做的話她肯定開心到不像話。可是,剛脫離戰鬥沒多久的身體已經開始感到疲憊,她也知道卸下戰意後的身體會疼到什麼程度。這種時候,除了怪罪把自己打得遍體鱗傷的維多利亞,最好還是進行完善的休養比較妥當。因此,不待姊姊收起惡作劇的態度,伊凡諾娃便無禮地逕自離開了。不過姊姊真不愧是省油的燈,縱使妹妹如此無禮,她仍然跟在任性的妹妹身後,就這麼一路隨著她回到艦長室。

  一關上門……宛若某種信號般,完全恢復到正常模式的伊凡諾娃旋即撲倒在床上哇哇大叫。

  「我的手、我的手好痛啊……還有腳!啊啊,可惡,都是那女人害的,都是那女人!啊哇哇……」

  「這點瘀傷,擦擦口水就會好了吧。」

  賽爾菲爾的聲音依然像是個擔心著妹妹的好姊姊,看樣子她相當樂在其中。

  「那樣就會好的話,您可愛的妹妹現在早就活蹦亂跳啦。」

  「咦?真的不行嗎?」

  賽爾菲爾似乎真的相信那點傷只要抹個口水就會康復,不可思議地反問。在伊凡諾娃邊呻吟邊轉過身、準備向她抱怨以前,她就在可愛的妹妹面前脫掉右手手套、抬起那隻比妹妹膚色要深一些的手掌,低頭擠了口唾液在上頭。伊凡諾娃覺得她又要被耍了,可是直接打斷姊姊也顯得她很不識趣,於是便將期待感通通丟棄、打算來個冷眼相待。然而,賽爾菲爾捲起伊凡諾娃的袖子後,就直接將口水抹在其中一塊瘀傷上,還細心地揉了十幾下。伊凡諾娃驚訝到連疼痛都感覺不到,只是呆呆地看著姊姊細心照料自己的模樣。

  「感覺好點了嗎?」

  無趣的妹妹會說沒有,可愛的妹妹會說有,至於愛撒嬌的伊凡諾娃則是……

  「……還要。」

  「不知道有沒有效的話,就沒意義了吧?」

  「……好像有效又好像沒有效。不然姊姊再幫我擦多一點,我再告訴妳有沒有比較好。」

  「哎呀,多久沒見竟然變得會耍詐。看來我不該離開這麼久的。」

  「就是啊。」

  賽爾菲爾拉了張椅子到床邊,看樣子耍詐……不,是撒嬌成功了。伊凡諾娃乾脆脫到只剩內衣,遍體鱗傷可不是說好玩的,看她又青又紫又紅的樣子,很難想像原本的褐色肌膚有多麼地勻稱而美麗。

  「話說回來……妳都沒長大啊。」

  注意到姊姊投向胸部這邊的目光,伊凡諾娃覺得掃興又沮喪。

  「請認真擦啦。姊姊不認真點的話我會很困擾的。」

  也不曉得有沒有聽進去,總之背部感受到姊姊那又溫又濕的手掌觸感後,鼓著臉趴在床上的伊凡諾娃就輕輕閉上了眼。待姊姊安靜地按摩過三處瘀傷,稍微聞得到口水味的伊凡諾娃不禁覺得好害羞。她想起維修時曾在魚雷室抓到兩名偷懶親熱中的海兵,她們好像就是用多到薰人的口水來表達愛意的。雖然具衝擊性的畫面僅僅持續數秒,事後她還是對那景象難以忘懷。如今姊姊又在對自己做這種事……不,別去想了。要是因此在姊姊面前失態,可就是妹妹的恥辱了。

  「妳剛才的表現讓我刮目相看呢。我想想,就給十分吧。」

  「咦?您是指跟那女人的比賽啊……可是,我並沒有像那女人一樣徹底消滅敵人呀。」

  「我知道,妳故意漏掉三個人,雖然其中一個傷重不治了。可是在這種情況下手下留情就是讓妳加分的關鍵,伊凡。就算維多利亞完美地達成任務,頂多只能拿到九分,比不上十分的伊凡喔。如果妳很在意的話,就想想連鎖吧。」

  光是聽到十分的成績,不,光是聽到比那女人要高分,就感覺得到一股勝利的喜悅。不過,竟然連自己放過幾個人都觀察得一清二楚,未免太恐怖了吧。再說了,姊姊那一句連鎖又是怎麼一回事呢。

  「連鎖喔……我實在搞不懂耶。什麼的連鎖啊?」

  「妳才思考不到十秒鐘就放棄啦。」

  「腦袋不好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

  「這麼說也對。」

  本來只是想用自嘲打混過去,想不到順便被姊姊虧了一句,真是討厭。伊凡諾娃在心裡嘆了口氣。

  「妳還記得被妳踢中肚子的少女嗎?」

  「您都記得了,我怎麼敢忘。」

  「那時雖然我感覺得到妳的嘴巴在動,卻聽不到妳的聲音。妳是不是對她說了什麼?」

  「呃,我記得好像是……『活下去也是不錯』。」

  「哎呀,竟然是這麼經典的台詞,看來應該給妳十一分!」

  伴隨即興加分的那雙手彷彿真的很開心似地用力一壓,強烈酸痛讓伊凡諾娃哀怨地爆出呻吟。

  「……我就乖乖收下了。不過,就算我說了那句話,又跟連鎖有什麼關係?」

  「其實,不管妳對她說了什麼、不管妳有沒有對她開口,都已經推動了連鎖喔。正確來說,留她一條小命這件事才是連鎖的一環。在那之後妳所留下的訊息,只是一種強化連鎖的作用。」

  「您是指恐懼、痛苦、憎恨與復仇……」

  「對。只要那女孩還活著的一天,就絕對不會忘記今天的遭遇。有的人可以輕易拋開仇恨與戰慄,有的人則是怎樣都無法忘掉。背負著沉重回憶活在世上的人們並不是不想擺脫過去,而是擺脫不了,因為連鎖已經發生在她們身上。那女孩今後會被埋葬在復仇的人生中吧。她的生命在那一刻就失去了意義,只是因為被連鎖選上,才像個傀儡般活了下來。生命的連鎖將會伴隨她直到盡頭,再由她的手推動新的連鎖,進而影響到世界的每個角落。伊凡,復仇是最容易締造連鎖的情感,但也是最危險的。萬一處理得不好,也有可能導致曾經接觸到連鎖的所有體系分崩離析喔。」

  正要切入重點的賽爾菲爾聽到微弱而規律的呼吸聲,不禁皺起眉頭。她輕輕按一下瘀傷處,但是伊凡諾娃卻沒有多大反應,只是稍微「嗚──」了一聲。雖然剛才講到一半就覺得她怎麼會安靜到連呼吸都變了,想不到最後還是在自己面前睡著。不過這也不能怪伊凡諾娃。嚴格來說,她本來就是負傷上陣,只不過憑著硬是被姊姊磨練出來的鬥志暫時無視傷痛,傷痕累累的事實依舊沒變。清理完兩艘船總共八十六名海盜後的現在,既有床舖可以躺、又有姊姊提供按摩性質高於療傷性質的服務,再加上滔滔不絕的解釋轟炸……會忍不住闔上眼皮也是情有可原。

  然而,賽爾菲爾還是用低沉的聲音持續說下去。

  「正因為有著將每個人連結起來的鎖鍊,歷史才得以編織下去。不管是恐懼的鎖鍊、痛苦的鎖鍊、憎恨的鎖鍊還是復仇的鎖鍊,背負著關鍵的那個人,都會將它傳承下去,並且在不久的未來綻開爭戰的花朵。而負的連鎖帶動的戰爭,必定也將造就全新的文化。死亡與新生就像是形影不離的好姊妹,一旦缺少其中一方,生命的連鎖也就無法發揮它的作用。所以,妳為那名女孩子推動了連鎖,是值得驕傲的事情喔,伊凡。現在的妳或許還不懂,由於妳推動了負的連鎖,另一頭的正的連鎖才得以繼續向前行。為了獎勵這樣的妳……」

  一瞬間,她腦海中閃現數道模糊的名字。

  海蒂‧伯恩、珍妮‧科羅拉多、貝蒂‧貝利維、帕美拉‧伊斯坦,以及伊凡……不,是莎拉‧蒙特瑪麗。

  僅僅花費不到一秒鐘重新改寫記錄著五道姓名的名單後,賽爾菲爾突然感覺到鬆了一口氣。不過,自己竟然會為了這點小事起伏不定──看來和好久不見的妹妹重逢確實是件令她開心至極的事情。彷彿為了遮掩有點狼狽的自己,賽爾菲爾繼續按揉妹妹身上的瘀傷,一邊用著像是背頌教科書般的平淡聲音唸頌下去。並不是要說給誰聽,只是想用點東西填滿自己唱獨角戲的這段空白罷了。

  「伊凡,雖然妳推動的是負的連鎖,但本質純潔的妳,其實是屬於正的連鎖的一環喔……」



  《第三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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