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回到我們那棟老公寓,就有種微妙的感覺浮上心頭。不能說是疲憊或厭惡,但也無法稱之為喜悅或快樂。真要說起來,還比較像梅雨季裡飄起細雨的日子,一種懶洋洋又溼答答的感覺。
灰色的天空垂得很低,讓人心情沒辦法好起來。我總會在放晴時站在對面公車站牌往這兒瞧。即使是在生活壓力如此沉重的台北,也是有這種令人得以稍稍喘口氣的老房子。租金不貴,格局很小,隔音極差,最慘的是多一個人住還得多付一筆錢。儘管如此,它斑剝的外表還是有著一股令人隨之慵懶的氣息,能夠撫慰忙碌了一整天的倦鳥。但是,若像今天這種陰天,或是雨天,就很難提起雅興了。
穿越未點燈的樓梯直上四樓,我在阻隔著一房一廳一衛浴的鐵門前呆了好一會兒,才打消轉動鑰匙的念頭。我轉身坐在昏暗的樓梯口、倚著乾涼的牆壁,用開始變得遲頓的腦袋思考著該閉上雙眼還是該拿出香煙。每當我這麼想,就會想起就讀小二的女兒經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媽咪,煙味好重!」小紋說這句話的表情、聲音,至今我還記得很清楚,即使最後一次聽到這句話已經是在三年前。她只有在討抱抱或撒嬌的時候會這麼說,而我們每個禮拜六相處的三個小時裡,我也很識相地不把香煙帶在身上。現在的她再也抓不到時機說這句話,她也總糾正我說她不再是小孩子。
我在樓梯間發呆到了五點半,昏昏沉沉地險些睡著。
平常我下班回到家就是這個時間。今天櫃檯意外地冷清,是九月以來最慘澹的一天,領班因為我假積得太多叫我提早半個小時下班,她或許不曉得這麼做反而讓我感到困擾。然而假一定得休掉──我實在無法喜歡這份沒錢可拿的員工福利。就算一個禮拜挑一天提早半小時下班,一年下來頂多休完二十四小時,我還得犧牲另外幾天的薪水。
在我邊想該把假排在哪個月份(但其實也只剩冬季外加十月可以排)、邊慵懶地起身時,住樓上的露比回來了,她的二手機車彷彿要把旁人吃掉似的轟轟作響。雖然這麼說很抱歉,但是哪位住戶在樓梯間被她撞見,就得忍受瑞典美女用發音極為奇怪的中文滔滔不絕地問候──但其實她中文棒透了。她十九歲就來到台灣,那已經是十年前的事情。每次想到她,就會讓我想對十九歲的自己好好訓誡一番。同時,也會想到現在住在我家的另一個十九歲少女。
從樓梯間閃入狹窄到根本無法稱為陽臺的小空間裡,我沒多加思索便關上鐵門。數秒後,露比邊哼著歌邊走過門外、上了樓梯。沒辦法曬衣服或堆放雜物的露天玄關,也只剩換穿室內拖鞋的價值。我一手扶著玻璃門脫掉三年前的生日禮物,結果發現左大腿處的絲襪破了好大一個洞,不曉得是不是上班時在哪兒勾到的呢。思及預備用的絲襪僅剩不到三雙,近期還是排個假把它們一同處理掉吧。我沒有脫下絲襪便踩進從十元商店買來的絨毛拖鞋(事實上它需要五個十元硬幣),直直穿越視線不佳的客廳、走向唯一的房間。房內傳來電視的聲音,聽起來像是新聞頻道。做了兩次深呼吸後,我推開房門。
厚重地覆蓋住窗子的深色窗簾給人一股莫名的陰沉感。和客廳同樣陰暗的房間裡,閃爍著電視螢幕打出的炫目光彩,一陣陣地,與它的聲音同樣具有不受歡迎的攻擊性。一個女孩、一台電視機,兩者相距三公尺 ,是令我放心的距離。過於低溫的冷氣吹過電視機上頭,直直撲向站在門口的我的頭。我迅速將門關上,然後輕聲走向被某人佔據的單人床。儘管香水味開始侵略這間小小的寢室,她仍然像是沒有發現我回來似的直盯電視。就連我將包包放到衣櫃旁、一屁股坐到床上,隨之微震的她依然維持駝背的姿勢坐在床上,用大棉被罩住臉頰以外的部位。我挪到她身後,將碎花圖案的紫色棉被連同她瘦小的身軀輕輕地抱住──或該說是攤在那上頭。
「寶貝,我回來了。」
我對冷淡的她投下有點疲憊的小石子,卻沒有激起相對應的漣漪。這讓我有點不開心,但也只有一點點。我把她輕輕抓住的棉被拉開,她的反抗只持續了一下下便宣告放棄。溫熱的棉被殘留著她的氣味,是五天沒洗的汗臭味。將棉被退到屁股邊之後,我得以再向前挪近身子,從後方跪著抱住穿著白色無袖連身睡衣的她。小雅的身體溫暖又柔軟,有一點小紋的感覺,但兩者其實差很多。不管是成熟的體態還是體味都不一樣。香水味混著汗味,對我們來說是還不錯聞的味道。可是幾位同事聽我敘述後實作一遍──例如從一樓專櫃爬樓梯到十樓,再搭電梯下來給另一位同事聞──結果沒有一個人同意我的說法。
「怎樣,妳還在生氣嗎?」
我擠開小雅緊緊貼住的手臂,在她發出小小的嘖聲時抬起她的左手,將鼻子貼到她光禿禿的腋窩上。
「妳好變態。」
小雅聽到我刻意擠出的嗅聲,用厭惡的語氣說了她今天的第一句話。
「我不是說過了嗎?我喜歡妳沒洗澡的味道。要是不想被我聞的話,就乖乖去洗澡啊。」
「我不要。」
「這樣的話,妳只好乖乖忍受了。」
她又嘖了一聲,但沒有像以前那樣激烈反抗,或許是認為就算反抗也沒用吧。
我就像小雅口中的變態般聞著她的腋下,她對著電視機的目光則是浮現猶豫。當然,這個動作多少也含有催促她洗澡的意味。但是,我喜歡她的味道,這句話可不是在扯謊。我也不曉得原因何在,但就是在初次聞到時迷戀上她身體的味道。小雅的體味對我而言很特別,不管沾上什麼。最常出現在她身上的是汗臭味,她一個禮拜最多也才洗三次澡。所以就算是汗味,仍然可以把我迷得團團轉。小雅經常罵聞著她的我是變態,可是向變態屈服的她又算什麼呢?
在我從用鼻子聞轉而貼上冰涼的嘴唇後,小雅微微皺著眉轉過頭來。
「妳還沒卸妝啦。不然至少把口紅擦掉。」
她的語氣不像是譴責我的行為,只是要我先做好準備。
就像做愛時那樣。
不過呢,我們同居的三年多來也才做過六次愛,因此我能從她說話的表情、語調或內容來判斷她是不是想破例。舉例來說,她幾乎不曾叫我先脫掉制服再抱她,除了她看了整天色情頻道的那天。小雅喜歡肌膚之親,每個女人都應該會喜歡。只是我們總點到為止,就連調情式的愛撫也不常進行。對我來說十九歲還太小,對她來說三十六歲的女人則稍嫌得老。
「叫妳擦掉口紅嘛。」
小雅懶洋洋地轉身面對我,邊摸著剛才被親吻的腋窩邊瞪著我。雖然她嘴巴上抱怨著,卻又不是那麼一回事。若是我真的乖乖卸妝,她只會掃興地轉回去,繼續看她的電視。
果不其然,那張稚氣未脫的少女臉龐只維持大約十秒鐘的瞪視,就像投降似的湊了上來。
小雅的唇和她的身體一樣柔軟,樸素的嘴唇貼上了玫瑰色的嘴唇,是會讓人開心不已的動作。她喜歡輕輕碰觸,我們就維持這個動作聞著對方身上的味道。假如她想要,就會吻我的上唇要我張開嘴巴好讓她進入。有時候她會想模仿電影或色情片中的接吻,只要她這麼做,一頭霧水的我就會一邊挨罵一邊和她接吻。等到我們找出最符合她理想中的接吻方式時,往往已經耗上半個鐘頭。
這次小雅僅維持一下子的輕吻。她兩隻手柔柔地勾住我的後頸,我們鼻子相抵,她輕聲說道:
「我們好久沒做愛了。」
小雅很喜歡用試探性的說法撒嬌,因此直接解讀她的話只會適得其反。好比這句話的意思不是要做愛,而是告訴我她今天仍然不想要──自從我上個月半夜想要她的時候開始,她每天都這麼回應。
「慢慢來吧。」
儘管內心多少感到失落,我仍然故意學她說反話。也不曉得她知不知道我的失望,她都會以甜甜的微笑結束這個話題。
「餓了嗎?」
「不會啊,我吃了泡麵。」
「剛吃?」
「三點左右吧。」
「那時候我都快要下班了耶。」
「人家很餓嘛。」
小雅賭氣似的別開目光,給了我親吻臉頰的機會。說到親臉,又是一個讓我開心又失落的親密動作。除了做愛,或是洗澡的時候,小雅都不準我舔她的臉,她認為那很髒,可是嘴唇就可以。所以我只能用擦了口紅的嘴唇在上頭沾幾下,以這種方式取悅她。
「那我八點再煮。妳想做什麼嗎?」
話才說出口,我不禁在心底嘆了口氣──希望她沒有察覺我那句「想做什麼」的語調。說真的,故意在談話中頻頻暗示一個比自己小十七歲的女孩子,確實讓我覺得丟臉又難堪。況且,這種情感往往都得在洗澡時自行排解,下場淒涼又落魄。
小雅稍微加重手臂的力道,然後用鼻頭擦了擦我的鼻子,說道:
「我想抱抱。到八點以前,除了倒垃圾的時間都要抱抱。」
是啊,每次妳想不到要做什麼的時候,總是要抱抱。
「好吧。那妳得先讓我換件衣服。」
「絲襪不要脫掉喔。」
「我知道。」
我打開衣櫃,挑了件她為我郵購的睡衣,然後換掉穿了整天的制服。小雅說我可以穿褲襪,當然一定得是黑色的,她覺得黑色褲襪和黑色絲襪都很性感。我穿上小雅因為個人喜好替我買的睡衣(花了我一千兩 百元),是有著黑色蕾絲綴邊的仿禮服連身睡衣,肚臍處呈半透明,華而不實的裙襬與肩膀處的裝飾蕾絲已經被她裁掉,她特地要我為了這件睡衣留腋毛。我轉身秀給小雅看,她說我這樣很漂亮,如果內衣褲先脫掉的話,會讓她想起我們上次做愛時的情景。小雅要我抬高雙臂。最近她迷上腋毛多的女人,尤其像我這種站專櫃的。我真不知道腋毛搭上櫃姊為何會讓她產生淫蕩的觀感,反正她喜歡,我就留。小雅叫我重新上口紅,一樣是玫瑰紅,但是不要我卸妝。準備完畢後,她牽著我上床,我們側躺在床上,我從背後抱住她。
「寶貝。」
小雅輕聲呼喚著,一手按住我貼著她腰際的手,一手撫摸我那隻跨在她腿上的大腿。她重覆叫我幾聲寶貝,聲音趨於平淡,最後宛如喊累的孩子安靜了下來。
我聞著小雅那頭又髒又亂的頭髮,暗自決定倒完垃圾後就要拖她去洗澡。雖然我喜歡聞她的汗臭味,牛奶香皂和乳液也不賴。而且,從浴室出來飄逸的香氣不會讓我想要她。小雅也許知道,也許不知道,她要我抱她時我腦子裡總會想到那件事。就像是拎著一塊肉在饑腸轆轆的大野狼面前晃動著。小雅撫摸我,或是在我懷中蠕動的時候,都讓我聯想到她在我身上享受餘韻的樣子。
彷彿要懲罰胡思亂想的我,小雅的動作開始變慢,終至停擺。
她不在乎我親吻她的脖子或耳朵,或是做一些充滿性暗示的撫摸,因為她知道我不敢要求她太多。
小雅猶如水晶雕成的天使,美麗得令人窒息,卻又容易因為壓力分崩離析。
像這樣抱著她、度過一段什麼也不做的時間,其實不光是幸福,也瀰漫著一股微冷的殘忍。我們有很多事情可做,但那些未成形的回憶總是在她一句「想抱抱」下無情地破滅。有時候我不禁質疑自己,是不是因為我常常跟她說小紋的事情,才讓她這麼對我?小紋喜歡抱抱,所以小雅也喜歡抱抱。小紋不喜歡媽咪抽煙,所以小雅也討厭我抽煙。此外,她們還有一個共通點,就是不希望我將她們當成小孩子看待。
我將鬧鐘設定到七點,告訴她我想瞇一下便拉起了被子。小雅把我那隻癱在她腰際的右手往上移,抵著她的胸部,她不知道這麼做會讓我想撫摸她。小雅關了電視,又將棉被往上拉一段,然後不時動著身體。沒了變化多端的色彩和嘈雜聲,房內頓時變得又暗又靜,還聽得到正上方那間住戶的歌聲。露比說她靠中文歌來學中文,她那層每位住戶都聽過她以美妙嗓音亂唱一通的歌聲,住在正下方的我們自然無法倖免。大概只過五分鐘,我的意識才開始沉靜下來時,小雅就轉過身來,把臉埋進我的胸口,搔得我忍不住笑出聲。
「不要睡嘛。」她邊磨蹭邊說:「寶貝?」
「妳這樣搔我也睡不著啦。」
「那就摸摸人家嘛。一個人抱抱一點也不好玩。」
我照她說的摸起她的背,光是這樣就能讓她安靜下來,好像在養某種小動物。不過,等到我漸漸因為睡意停下動作,小雅的聲音又將我拉回現實之中。這次她並沒有喊我,而是大動作地在被窩中脫掉那件睡衣,連著將內衣褲給解掉。小雅抓著她穿了五天的髒內褲搔起我的脖子再上臉頰,一點點的尿騷味夾雜在汗味中。她就跟以前一樣用怪異的方式叫我陪她玩她的怪遊戲。
「妳就是不讓我睡。」
這句話我說的有點不開心,可是小雅一點也不以為意。她從被窩中探出頭、打開床燈,然後叫我拿我的包包和口紅給她。小雅倚著床頭稍微坐起,但被子仍緊密包住她赤裸的身體。她對著空中塗起口紅,動作準確又俐落。塗完後,她在我的包包裡翻找,拿出一包煙,但沒拿打火機。她叼著一根香煙,側著頭,故作媚態地問道:
「這樣會不會比較性感呢?」
我對她笑了笑,稱讚她很漂亮。我喜歡女孩子擦著唇膏或口紅的嘴唇,也覺得唇間夾著白粉筆或白紙香煙很性感,這件事她早在三年前便已知悉。事實上,小雅這副模樣就足夠讓我興奮,這也正是她的目的之一。聽完我的讚美,她就滿足地把印了紅色痕跡的香煙放回煙盒裡,煙草的氣味還沒傳開就消失在空氣中。小雅背著橙黃色的床燈撲向我。她不斷親吻我的脖子,兩隻手分別和我的左右手十指交扣,藉以封鎖我的行動。
「寶貝,我愛妳。」
和她平常的冷淡語氣不同,是一種成熟的、熾熱的,甚至還混雜著淫穢感的口吻。又癢又暖的吻痕一下子就消失在肌膚上,讓被吻著的我不禁輕逸嘆息。
「小雅……」
我的輕喚沒有得到任何回應,肌膚感受到的壓力也未曾改變。小雅已從脖子吻到下巴、再從下巴吻向我的臉頰。她的嘴唇瀰漫著淡而新鮮的玫瑰香氣,但無論如何我是不能去品嚐的。只要我對她的挑逗行為做出激烈的反應,她會因此覺得掃興,接著數天和我冷戰。
彷彿為了要宣洩心中壓抑著的某個部分,握有主導權的小雅動作變幻得快,即使如此也難掩貪婪。她注視著我的眼神充滿渴望與敵意,和我們做愛時的氣氛一樣,只不過現在只有她一個人帶有這股感覺。我必須儘量維持一號笑臉,年長者的笑臉,母親的笑臉,總之就是她習慣已久的笑臉。在她強行拉我玩這場遊戲時,就算只有渴望或陶醉的目光,也會被視為是在向她挑戰。
她刻意不碰我的唇,帶著挑逗的微笑往下探去,接著將她的唇覆在我的左乳上。儘管隔著胸罩和睡衣,小雅釋放的壓力仍然搔得我有那麼點舒服。如果她今天要我先脫了胸罩,可能會因為我的生理反應而生氣,但那也是沒辦法的事情。不曉得她是否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才沒叫我先脫掉內衣。小雅鬆開了我的右手,她將空出來的手撫在我的右乳上,毫不害臊地揉了起來。我忍耐著不對她的挑逗做出反應。這種時候思考就是最有效的方法。
小雅最喜歡玩這種怪遊戲,怪到我竟然能夠習慣她所營造出來的詭異氣氛。每一天總是毫無預兆地發生。只要我們在一起,她隨時都可能這麼做。
所謂的遊戲,其實也只是任她盡情挑逗我罷了。能夠應付她的遊戲且不為所動就能獲勝,相對的若我被她逗得心花怒放則宣告失敗。勝利,日子一如往常地繼續下去;失敗,就得忍受無意義的冷戰。這麼做究竟有何意義、這麼做的理由何在,我們很有默契地隻字不提。我想小雅有她的考量,而我相信她這種惹人喜愛又討厭的行為背後隱藏著某種規則,一種能讓我們倆繼續走下去的規則。又或者,這件事也可能毫無意義可言,只是一個十九歲的少女笨拙地撒嬌而已。
無論如何,連續吃了幾次敗仗之後,我就不常在這場遊戲中輸給她。就算有,我也知道該如何化解冷戰的尷尬,以及讓她迅速接受我的方法。是的,我還有她需要的餘裕。
鬧鐘叮鈴作響之時,小雅又回到我的懷裡,彷彿宣告著她是勝利者的獎品。她的攻勢斷斷續續,途中我確實幾度被她挑出感覺,特別是她讓我嗅她的腋窩,或是她舔著我那悶了一天的腋毛時(只有在舔腋毛時她會淫聲浪語一番,幸好她沒有這方面的天分)。但我掩飾得很好,更何況還有套內衣能夠遮掩住我波瀾萬丈的激情。小雅把我的頭髮撩到胸前,邊用手指捲起那綹髮絲邊嘆息。她嘆息的聲音,就像個玩累的小女孩。
「寶貝,問妳喔。」小雅抬起頭說,她的語氣已經變成撒嬌,聽不出半分媚味。「我們要逃到什麼時候呢?」
「這個嘛。」
她的問題考倒我了。我要她拿煙盒給我,然後坐了起來,她乖乖照辦後就倒進我懷裡。期間我只看了她一眼,她赤裸的小胸部微微晃動,討喜得很。
小雅偶爾會問些令人摸不著頭緒的問題,諸如「不曉得下個月的十四號會不會下雨?」或是「我們可以到法國自助旅行,兩個禮拜怎麼樣?」這些妳沒辦法認真且立即回覆的問題。她該知道我工作全年無休(除了幾天多餘的休假),根本不可能排出一個禮拜的連假,連五天都非常困難。況且,我的工作也是我們唯一的收入。如果她在談到花費的事情能先想到我的話,也許就不會莽然說出那種讓我難過的蠢問題。
至於她剛才問的,儘管同樣令我摸不著頭緒,卻是一道我必須認真思考無數遍後才能回答的問題。
因為小雅她──確實是從以前的生活逃到我身邊的女孩。不過,若用她那古板到可怕的家族眼光來看,我比較像是個邪惡的綁匪,而小雅則是無辜的受害者。
「我討厭妳抽煙。」
在我拿起打火機時,小雅接過少了一根香煙的煙盒,誇張地對我投以怨懟的視線。她那變形的唇印混雜在煙草氣味中,另一頭遲遲沒有被點燃。
「這可以幫助我思考啊,思考過後才能回答妳。」
我流暢地在小雅面前扯了謊,因為我只在疲憊或心情低落時才會想抽煙,不常聞到我身上的煙味的小雅自然不曉得這條規則。此外,就像有的人會買香草口味之類的煙隨身攜帶,我也會在特定時候嗅嗅未點燃的煙草。不過我並不像別人抱著輕鬆的心情品嚐氣味,只是時至今日仍脫離不了殘忍的幼時殘影,如此而已。
「可是啊,人家不喜歡煙味。雖然妳叼著煙說話時很迷人,點火後就不是那麼一回事了。」
「要答案就得點火。」我把打火機塞到小雅手中。「妳決定吧。」
小雅側頭想了想,又塞回打火機。無法作主的個性和可愛地撒嬌不盡相同,只不過兩者的界線在小雅身上模糊難辨,我只好當作她是在撒嬌。
我低著頭點燃香煙,然後叼著它,沒有在小雅面前吸煙。
我們要逃到什麼時候呢……這道問題和小雅的聲音融入裊裊升起的白煙之中,成為對她而言過於刺鼻的臭味。小雅把鼻子埋進我的胸口,躲在簡陋又柔軟的防毒面具後頭等著我答覆。這個問題她問過好幾次,至少每個月都會來一次,就像足以令她發狂,同時使我神經質的紅日(在瘋歷史時,小雅稱它為紅色革命日,簡稱紅日)。
這個女孩子遇到我時才十六歲。她的未來剛被愛面子的大家族訂定,我的婚姻卻已瀕臨失敗。那天她在百貨公司的廁所裡歇斯底里地抱怨腹痛,我邊補妝邊問她需不需要服務,她回了我一句髒話,出來時卻又衣衫不整地抱住我大哭。拜她所賜,一位站在廁所前的中年婦女還以為我在搔擾她。領班見了便板著一張臉問她是不是獨自前來,她點了頭,我就得像手冊上形容的那般親切地安撫並鼓勵她──當然,我帶她到樓梯間時可沒那麼有耐性。她用上半個小時在不常有人經過的樓梯間大吐苦水(也可能是客人們顧慮到我們坐在那兒),我適時點頭或回以簡短的認同,心裡想的卻是該如何爭取小紋的監護權。無法靠孩子挽回的婚姻是離定了,只不過男人和女人外遇這回事,似乎比不上女人和女人外遇要來得嚴重。想到只因為我外遇的對象不是男人就被迫吃虧,心情就糟了起來,連回應都懶得回。她講得越激動,我的心情就越差。待她激動到哭得淅瀝嘩啦,我也因為小紋的事情心頭一陣酸楚。她用一句話總結她的心情,那是半個小時來我唯一完整聽完,並且能夠理解的話語。
「我想逃走。」
這女孩想從她向陌生人抱怨上半小時的世界中逃走。
「一起逃吧。」
陌生人也想從她沉重且殘忍的世界中逃走。
我凝視著她那張寫滿絕望的神情,給了她一個時間與地點。那天下班後,我順利借到一頂安全帽,她也在百貨公司外等我。我們回到為了小紋買的,如今等到月底就要賣掉的公寓。那天起,小雅就沒什麼出門,成天窩在家裡上網或看電視。我們的關係與其說是同居,比較像河水不犯井水,因為那時我正忙著留住小紋。她的家人時隔一個禮拜才找到我們,那時我才知道原來她也勉強算是位千金,只是跟小紋喜歡的故事書裡那位氣質又富有的千金小姐不太一樣。大家族的弱點就是名譽。小雅用她不成熟的應對方式讓疼愛她的雙親嚐到了苦頭,甚至鬧到未婚夫那邊主動解除婚約,最後他們屈服於女兒的自殺威脅,以及家族名譽之下。小雅辦了休學,就在每天和家裡聯絡的條件下住進我家。聽說他父母每天都會在手機那頭告訴她我是個可恥的戀童癖,或是猶如毒瘤般的女同志,遲早會害她墮落。小雅對此不予置評,或許是因為在那之後她比我更主動想要接觸彼此的關係,但她的熱度很快就隨著聽到要搬家而燃盡。等到我們搬進現在這間便宜的公寓、監護權問題也告一段落後,就開始了延續至今的兩人生活。
她的家族,她過去所接觸到的那些人,都和我沒有關連。我的家族,以及黯淡可悲的幸福餘溫,也和她毫無相干。
那些人所不知道的是:他們所在的世界和我們所在的世界是兩個完全不一樣的存在。
在這裡,沒有背叛了妳卻爭得孩子的前夫。
在這裡,沒有家財萬貫卻討人厭的未婚夫。
在這裡,沒有將女人壓得喘不過氣的規定。
這裡就只有她和我,三十六歲的離婚婦女和十九歲的逃家少女。
除此之外,一片空白。
但是有一點小雅的家人說對了。她對於我們的世界就像一張白紙,我正在將她染上我的色彩。一種柔和的靛紫色,讀起來卻倍感苦澀。
被垂落到胸部上方的一截煙灰燙到後,我在小小的悲鳴之餘連忙將它們拍下床。小雅得意地說了句「我警告過妳了喔」,然後又把鼻子塞回黑色皺褶裡。
「一口都不抽嗎?」
小雅又抽出鼻子,抬起一隻手輕觸我的嘴唇,然後朝煙頭挪近。
「我說過妳不準抽煙喔。」
「這樣很不公平啊,我又不是不會。」
「不行就是不行,撒嬌也沒用。」
「……嗚。那不然再來玩一次?」
「妳不想知道這次的答案嗎?」
「不想啊。嗯嗯,要是妳給我抽一口,我可以聽妳說。」
「既然如此。」我在床邊矮櫃上摸索一番,抓來了空空如也的煙灰缸,捻熄香煙後說道:「現在呢?妳還要嗎?」
小雅就坐在我的大腿上,不服輸地拿起才剛發出滋滋聲並熄掉的煙蒂。雖然只燒了一截半的煙灰,叼在嘴上還是顯得很寒酸。可是,小雅知道她這個動作對我充滿了某種暗示,因此她正得意地看我會如何接下去。
我並未打算說出她不想知道的答案,也不會笨到因為光著身體的她擦著口紅的嘴唇間叼了根煙蒂就按捺不住,不過我還是將她抱了過來。
「啊,妳輸──」
話才說到一半,小雅就收了回去。她應該是想也沒想就興高采烈地說出,接著才想起遊戲早就結束。小雅倚著我的肩膀安靜下來,在我背上重覆起捻熄香煙的動作。
「餓了。」
身體發出汗臭的小雅百般無聊地拋下這句話。她幾乎不曾主動說她要洗澡。
「想吃什麼?」
「茄子。茄子和半熟荷包蛋。」
「那我得騎車去買。妳要一起來嗎?我們可以順便看看指甲油。妳前天才說想要。」
「我不想去,妳隨便買一些吧。」
「不然就當成陪我逛街?」
「我不要。」
「我們沒約過會吧?」
「我說不要啦!」
斷然拒絕邀約的小雅隨手把煙蒂扔到地上,然後跳到一邊皺著臉拿起她的內衣褲和睡衣。這是她第一千一百八十七次拒絕跟我出門。次數多到我已經搞不懂她是厭惡外面的世界,還是討厭和我一起出去。每當我邀她出門,她總在冷冷地拒絕後打開電視或我們那台上個禮拜才壞掉的電腦,然後在我們中間劃出一條脆弱的界線。她孤單的背影相信我能夠繼續包容她的任性,可是這件事對我來說卻日漸沉重。
我不會說她病了,只有不了解對方感受的人才會說我們這種,或她這種人生了病。她只是需要關愛,就和其他這個年齡的孩子一樣。只是她表現的方式拙劣且封閉,甚至於相信逃避是正確的手段。也許正因為她的精神和肉體、她整個人都需要被愛,我對於她才會是一種既矛盾又必要的存在。
不管怎樣,我仍然會緊緊抓住她的手。無論她選擇以何種方式面對這個世界,我都會按照她的需求來改變她的視野。我無法停止寵愛她,也無法停止污染她。
……真是病態啊。
小雅放下轉到洋片台的搖控器,繼續穿上她的連身睡衣。兩隻纖細的手臂從肩膀處的布料滑下,刺激著被冷落的我。
「啊,喂!」
我像隻青蛙般跪在床上,一手抱住小雅的腰一手抬起她的右臂,抱著挨罵的心情,透過她腋窩的氣味稍稍釋放累積過多的情慾。
「不要聞啦,這樣很變態耶。」小雅果然生氣了。可惜光是這樣仍然阻止不了我。她見我蠻橫地繼續嗅著,就用著快要哭出來的聲音低聲說:「……變態,我討厭妳!」
後來我吻了她的腋下,又被她的抗拒激發情緒。我在她大罵變態的時候把她壓倒在床,奪了她的唇直到她哭著說她恨我為止。我無視她的掙扎緊抱她,等到她情緒穩定下來、不再哭鬧後,才帶著甘苦辛澀的心情下了床。唉,距離上次冷戰結束還不到兩個小時啊。
小雅不發一語。我在衣櫃前默默地換上衣服。待我穿好衣服並抓起枕頭旁的包包時,她已經躲回被窩裡,安靜看著閃著強光的電視螢幕。我想了想,最後只拿出一串鑰匙、一包煙、一支打火機和三張千元鈔票。喔,還有會員卡。
「茄子跟指甲油就好了嗎。」
我並未期待她的聲音,因此也沒有刻意放慢動作等候答覆,就在影片內的爆炸聲驅趕下離開了寢室。
打開電燈,搬家以來沒用上幾次的客廳顯現出它的凌亂,彷彿另外一個世界似的。
我快速穿越這個和我們的世界緊鄰的髒亂世界。除了黑夜和白晝兩種象徵性的色彩,兩個世界其實沒什麼差別。
先回公司一趟再去買菜吧。
我記得小雅喜歡櫻色的,不管是指甲油還是口紅,但她沒說偏白還是偏紅。要不要順便幫她買件內衣呢?雖然她郵購了一大堆,總覺得沒一件能和指甲油搭配。既然要另外看口紅和內衣,還是多帶一點錢吧。
踩過等著扔回收的廢衣堆,我挖出一件小雅才穿三天就說要丟掉的薄外套,翻出躺在口袋裡的幾張鈔票。二藍四紅,還附送一枚五十元硬幣。沒了私房錢的新外套,讓人覺得礙眼又討厭。
我瞥了眼寢室門,暗自嘆了一口氣。真希望她不要再因為一時興起向購物台訂一些又貴又爛的玩意兒,也不要只因為跟我吵個架就扔了這些東西。
小雅這孩子什麼時候才會知道,她的寶貝就快要沒有能力繼續溺愛她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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