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一生中,不管是摯友、家人還是伴侶,總會遇上對彼此來說最為契合的對象。用有著卡通圖案的粉色花朵做裝飾的話語來形容,那就叫做「命中注定」。
這就好像小時候在玩樂性質居高的游泳課上,老師會把獎勵扔進泳池內、讓大家手忙腳亂地追逐。獎勵是確實存在的,只要眼明手快加上一點運氣,就能將之擄獲掌心。
但是,並非所有人都積極與別人競爭,也有少數人是屬於被動類型。
「等待著自己的、同時也是自己等待著的那個人,一定存在於這個世界上。」
穗璃的母親從她還小的時候就這樣教導她。縱使日後母親離開了這個家、背負著不名譽的流言與別人走了,也不曾令被拋下的女兒產生動搖。當時不過十歲的穗璃依然奉守母親溫柔的教誨,但也沒笨到去相信母親會以有夫之婦的身分遇見真愛。不管怎樣,告訴自己命定一事、同時警惕自己絕不輕信任何人的母親,就此化為每個月固定寄回家裡的三萬日幣支票。
一定存在的。
命定之人,一定、一定存在的。
問題只在於……自己是否能夠遇見那個人而已。
§
「安好,穗璃學姊。安好,志津子學姊。」
聽聞背後傳來猶如含著糖果時游走於嘴唇內側的甜美嗓音,穗璃與同班好友志津子一同轉身。好友聲音很流暢地趁著自己腦袋稍微放空時說道:
「小夢啊,今天比平常早喔?」
「是的,因為櫻樹老師和學姊們不在,低年級也樂得輕鬆。於是我就過來這邊囉。」
「明明是個比我們還大的社團……總之,妳先進來吧。」
花道社的一年級新入社員──安藝夢子很有禮貌地點頭示意,便關上了門,踏著穩健而含蓄的步伐來到兩人所在的茶桌。
穗璃的目光隨著學妹一路飄向身邊。
比起傳統茶道社使用的褟褟米房間,這間社辦的前半部經過翻修,成了帶著半分洋味兒的淺色系空間。再加上最近幾屆社員們希望能稍微改變社團嚴肅到令人喘不過氣的氛圍,使得原本做為休息室的半洋式房間多了些擺飾,變得不那麼嚴謹。然而在穗璃看來,與其說是休息,倒不如說是很消磨技藝的偷懶──畢竟這裡一眼看下來根本不會教人聯想到茶道社。
夢子把書包放好後,很快地瞄了眼只放有考試卷、原子筆與文庫本的桌面,就向坐於她兩側斜對面的學姊們問道:
「我來泡茶,學姊們想喝什麼?」
志津子露出終於盼到這一刻的表情點了杯烏龍茶。穗璃看向精力充沛等候著的夢子,遲了一會兒也點了和志津子同樣的茶品。花道社學妹對兩位茶道社學姊露出甜甜的微笑,嚷嚷著「那我也喝烏龍茶好了」就前往角落的茶几、從放置各種沖泡飲料的玻璃櫥窗中取出茶包。
直到目前為止,志津子對此只是點點頭、感嘆有個這麼勤勞的學妹真是太好了之類的話。穗璃有股想重重地吐她槽的衝動,這樣的心情尚未開花結果,夢子已經端著冒出暖氣的熱茶回來了。
「請用。」
明明是茶道社社員,卻不是喝日本茶而是喝烏龍茶,還是用茶包再以熱水器加水,更別說那裝在純白雅致玻璃盤上的紅茶杯……社長知道這件事大概會氣到昏倒吧?
「呼──呼──」
穗璃輕輕吹著不斷升起薄煙的茶面。等待茶涼的時候,就一邊消化夢子不斷拋出的話題。
她對花藝絲毫不感興趣,網球則是因為曾經接觸過,多少還能加以想像。但是透過想像力集結而成的反應,根本遠遠比不上隨便一個話題都能輕鬆應對的志津子。這時候就很羨慕雖然成績有點危險,卻十分健談的好友。
「真的嗎?那個金澤竟然能夠出去比賽啊,真了不起。聽著聽著,連我都不禁熱血起來了!」
「志津子學姊,感覺也很厲害呢!」
「那當然囉。別看我這樣,一年級時我可是……」
志津子那標緻工整的五官擠出相當真誠的笑容,完完全全把夢子吸引過去了。穗璃不禁猜想:看她們倆如此投入的樣子,偷偷做個鬼臉也不會被發現吧?
於是她對志津子做了張很醜很醜的鬼臉。
在心裡。
這樣的話,就百分之百不會被察覺。
「咦──真的嗎!下次,務必請志津子學姊教導我!」
即使被說反應遲頓也好。
「當然沒問題。說不定我還比金澤厲害喔,她以前本來就是我的手下敗將嘛。」
不討喜的面無表情也罷。
「一下子就挑戰社長也太快了吧,應該從……小早川學姊應該差不多……」
只要不把情緒顯露出來,不管是誰都不會受到傷害。
「小早川?是那個小早川佐江?」
這樣是最好的。
「對啊!您也知道小早川學姊的事情呀。」
……穗璃默默讀著裝飾用的文庫本,眼角餘光不斷被好友與學妹分心,就這麼沉默到茶杯見底。
三年級學姊們忙於大學與就業準備的現在,茶道社在零新入社員的慘況下就只剩穗璃與志津子孤守愁城。同班的兩人悠閒地讀讀書、品嚐便利茶品的時光,某天忽然被正考慮從花道社跳槽的學妹闖入。並不是很在意兩個人或三個人的穗璃,以及看到可愛學妹就很有精神的志津子,很快就接受了安藝夢子學妹的存在。
不過,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呢……安藝夢子這個人對於穗璃來說,已經不再只是一介普通的學妹。
問題來了。
不是學妹的話,會是誰呀?
扣掉聽起來刺激又危險的答案、再消去平凡到令人提不起勁的選項,剩下的就是夢幻到幾乎只出現在文庫本裡的標準解答了。
命定之人啊……還真的是光浮現於腦海就害羞不已的字眼呢。要是一字一句清楚地說出來,臉頰恐怕會燙到可以拿來煎蛋吧。
回過神來的時候,桌上三組茶具已經全被收走。
志津子把手肘靠在椅背上,一派悠閒地望著夢子在流理台前忙碌的背影。穗璃注意到她的考試卷已經收起來了,於是也將文庫本塞回書包裡。本來她就是陪著志津子檢討考卷,那本圍繞著都市OL打轉的三角戀情故事充其量只有裝飾性質而已。
待夢子把茶杯與盤子洗乾擦淨放回原位,穗璃和志津子也很自然地準備回家。乍看之下似乎不太對勁的流程,其實是因為穗璃本身並未加入好友與學妹的話題,才感覺到夢子好像只是來幫兩人泡茶就一起離開。
代替忙著談天說地的好友一一確認過屋內整潔後,穗璃將大門反鎖,跟在兩人身後離開了社辦。
今天也是一如往常。上課時間或許有些不同,但三個人的社團時光並沒什麼改變。即使穗璃常常神遊,只要不打擾到那兩個人和氣融融的談話,今天也就可以貼上「一如往常」的封條、收進印有兩枚幸運草圖案的淺黃色文件夾裡。
是因為一如往常才叫不值一提,還是因為不值一提所以才稱之為一如往常?
兩者都有吧。
走過體育館外頭的櫻樹步道,天色已從絳紫沉至微暗的靛青,春季晚風變得惱人。穗璃一邊注意不要踩到毛毛蟲,一邊取出塞在書包裡的圍巾。那是由淺橙色的毛線打底,再織上櫻色橫條的初學者樣式。某天志津子手中的飲料不慎滴到橫條附近,一共三個圓點污漬整齊地堆成兩排,圍觀同學們無不聯想到最近頻頻小考的日本史,最後紛紛爆笑出來。
當時的穗璃也只能暗自嘆息──為什麼偏偏志津子弄出的這圖案,要跟自己的姓氏扯上關係呢……上課上到三枝箭的故事已經被拿來消遣一次,這次還巧到給志津子灑出家紋,老天爺未免太捉弄人了。
離開了校門口,穗璃照樣走在她們身後,偶爾也會到志津子旁邊,不管怎樣依然擺出一副出神的呆樣。事實上她的確大半時間都在神遊,畢竟這還是「一如往常」嘛。
即使一同搭乘根本找不到座位的電車,穗璃也是一臉難以接近的樣子。只有志津子提到她時會應個一句,答完腔就融入對兩人而言根本不重要的背景乘客群之中。
如此令人昏昏欲睡的時光,直到離志津子家最近的車站才終於起了變化。
「那麼志津子學姊,明天見。」
「小夢明天見。」
志津子以完全滿足的笑容向學妹道別,接著轉過頭來,俏皮地對穗璃眨了眨右眼。
「穗璃也是,明天見囉。」
穗璃輕輕點頭,有點小聲地說:
「嗯。」
電車門靠上、好友的身影逐漸消失,穗璃打自茶道社社辦以來首度露出淺笑。
屬於宮崎志津子的「一如往常」結束了。
電車再度恢復到定速的時候,夢子靠近到穗璃伸手可及之處,隨著甜美的酒窩擠出小小的笑聲。
「妳笑什麼?」
明明早就知道答案,穗璃仍然淺笑著問眼前的學妹,順帶替她整理看不出有什麼問題的衣領、拍掉肩膀上隱形的灰塵。
「穗璃學姊,明明笑起來這麼漂亮,卻要等志津子學姊離開了才肯笑呢。」
「就跟往常一樣啊。」
整齊的衣領以相似之姿展現,穗璃緩慢放下手,摸了摸夢子提著包包的手背,然後也拎起放在腳邊的書包。
天還沒全暗,商家民宅紛紛點起晚燈,從車內往外望去是相當漂亮兼具動感的市景。
「白石學姊她啊,在瓦倫坦節寫了一封信給我……」
伴隨著素未謀面的學姊的名字,兩人從喧鬧的車廂裡一同進入夢子編織的世界。
那感覺十分奇特,宛如含著濃巧克力,放任它隨口腔溫度融化、細細品嚐由苦入甘的過程般。和夢子相互注視、聽她聊起白石學姊的事情時,就是這種感覺。
一刻也不願放棄,一秒也不想分心。
被她注視著、聽她對自己說話,心情就無比愉快。
愉快到,就算安藝夢子整顆心都向著人在歐洲的白石學姊,也不會令身在眼前的她改變笑容。
「……所以再過兩年,等我從花梨畢業之後,馬上就要去見白石學姊喔!」
只要不把情緒顯露出來──
「這樣啊……真是不錯呢。」
──不管是誰都不會受到傷害。
志津子在場的時候就是這樣,現在只剩兩人了,理所當然也要維持下去。
儘管每談一次白石學姊,胸口就鬱悶到快喘不過氣,穗璃仍以慣例的微笑面對一臉開心地說著的夢子。
有關白石學姊的傳聞,其實並沒多少人在意。穗璃從老師與學姊那兒聽來的,也只是才華洋溢的才女提前至歐洲發展的模式。對穗璃這種只要能繼續唸大學就很慶幸的人來說是很厲害,放入各式各樣光鮮亮麗的三年級學姊們之中就顯得相當平凡。
事實上,從夢子口中說出來的白石學姊也的確沒什麼特別厲害的地方,就是讓學妹們陶醉不已的學姊之一。穗璃現在或許還無法與之分庭抗禮,但只要等她也升上三年級、開始朝擅長的領域積極拓展,想必也能成為低年級學妹憧憬的對象。
沒錯。
穗璃根本不認為自己在條件或成就上會輸……好啦,成就或許有段差距,不過來日方長,總是會有逆轉的契機嘛。
那麼,為什麼只有白石學姊能深深吸引住夢子的心呢?
早已備好答案的問題執拗地束縛著略感疲憊的笑意,強迫快要支撐不住的穗璃繼續聆聽白石學姊的事情。
倒也不是因為妒嫉就不想聽,純粹是那道問題及答覆狠狠束縛住自己。
拿穗璃最不拿手的短跑來說,要是跑輸志津子,也只會有「喔,又輸了」這種感想。跑輸腳程跟自己差不多慢的同學,則是「好可惜喔」的小小遺憾。但是若從一開始就被排在起跑線後方五十公尺 的地點……可就不是單純加倍努力就能彌補得了。
穗璃再清楚不過了。
白石學姊,僅僅是從領先自己五十公尺 的起跑線出發的。她只需要悠悠哉哉地慢跑,就能輕鬆勝過非常非常努力的對手。
不是比不上,而是根本就沒得比。
……明明,在夢子眼前的是我。能像這樣陪著她的也是我。卻……
「穗璃學姊?」
夢子帶有些許不安的疑惑聲音傳來,穗璃這才從短暫的恍惚中恢復過來。等到夢子動作輕快地取出手帕遞了過來,她才察覺自己不知何時弄出了眼淚。
「我也真是的,只顧著自己說,都沒注意到學姊的反應……」
夢子自責地說道。而後語氣一轉,又變得甜美。
「……不過,我很高興。」
「高興什麼?」
「因為穗璃學姊,就在我身邊呀!」
這大概就是為什麼,自己不願乖乖打消念頭的原因。
無法與白石學姊公平競爭固然可惜,要是連學姊辦不到的小事都擔不起來的話……那才真是令人遺憾。
穗璃將用過的手帕遞還給夢子,在那愉快的笑容注視下重展笑顏。
「這樣……穗璃學姊的眼淚就是我的了。」
夢子細微的聲音將某種特別的情感隱藏了起來,混在象牙綠格子手帕裡一同收進包包內。
填補四個車站間的話題再度湧現,穗璃或簡短應答或淺淺微笑,思緒再度回到學妹身上。
味道變了。
夢子這顆巧克力,嚐起來已經不是苦中帶甜的滋味,而是甜中帶苦、更為深邃的多層次口感。
甜甜的笑容。
苦苦的單戀。
這就是即使遇見了命定之人,依然無法締結命定之約的穗璃的心情。
到了安藝家所在的車站,夢子以有點婉惜的語氣道了聲明天見,穗璃只是淺笑著向她揮手。
直到電車駛離車站前,不很熱鬧的月台上總有隻瘦小的身影在注視著這邊。穗璃透過玻璃窗與之相望,待人影化為飛逝的暗林,方才罷休。
就這樣,屬於毛利穗璃的「一如往常」也結束了。
回到家時,爸爸已經開始煮飯,聞到廚房傳來漢堡排的香味,她才想到今天是每個月一度的家庭漢堡日。不過在吃飯前,得先乖乖聽爸爸的話洗完澡才行。
穗璃來到二樓寢室,放好包包、鬆開領結,放鬆了力氣倒向床舖。
手機傳出貓咪叫聲的簡訊提示音,打開一看,寄件者是志津子。
「明天的古文課記得要──」
她沒把簡訊點開,只看了眼內容摘要那短短幾個字,就把手機放到一旁,抱起去年茶道社為了吸引新生而準備的抹茶貓玩偶。
有的時候,真是羨慕志津子呢。
既可以悠閒地與夢子那般閒聊,也不必背負著白石學姊的壓力。
可是那麼一來,就沒辦法仔細端視談及白石學姊時,夢子臉上呈現出來的幸福感了。
這麼想的話,果然還是自己比較好。
即使……
即使無法和命定之人執起彼此的手,那也無妨。
「白石學姊……」
穗璃如夢囈般喃喃自語著,朝高聳的天花板伸出右手。
燈光從輕綻的五指間平靜傾瀉。無論如何擺動手的位置,都無法徹底擋住那過分強烈的亮白色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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