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是人,都很討厭異端的存在。排斥的程度猶如沾染少女肌膚的髒污,其天理不容的醜惡簡直教人除之而後快。
可是,如果好死不死,自己對於他人而言正是所謂的髒污,又該怎麼辦才好呢?
「志津,聽好了,今後妳得把那些不好的情緒隱藏起來,這樣才是乖孩子喔!」
這句話是在宮崎家那快讓鄰居們習以為常的嚴重爭執中,把年幼的志津子緊緊護在懷裡的奶奶說過的話。當時的她並不明白,為什麼想打電話請警察叔叔保護媽媽,都會被說成是不乖呢?這也就算了,即使自己想為了媽媽挺身而出,也會被焦急的奶奶拉到隔壁房間訓斥。每當這種時候,思想遭到強烈否定的志津子就好想大哭一場。因為不論是媽媽還是奶奶,都把努力想做點什麼的自己視為異端了。
到了稍微懂事的年紀,志津子才瞭解到,有些事情明明是正確的,卻又不該做。而有些事情明顯有問題,卻不能導正。
這就叫做──現實的規則。
無法強迫自己遵守這種病態規則的志津子,自然也抑制不住千變萬化的情緒。然而自己無論如何也不想被當成異端看待。
最後,她有了個很棒的點子。那就好像在一塊三角形黑森林蛋糕中央再擠上寶冠狀的鮮奶油,是個非常受歡迎又了不起的點子。
那就是,用樂觀做偽裝,總是笑臉以待。
如此一來,周遭的人就不會發現自己其實是個異端……也就無從傷害自己了。
§
穗璃的日本史非常強,強到每次小考前,總會有許多同學圍繞著她徵詢考前猜題。這時候穗璃就會面露靦腆的表情,一一指點同學們重點。雖然她的猜題命中率只落在五成左右,大家仍然會在小小的抱怨之後,繼續黏著穗璃。
除此之外,穗璃就只是個表現普通的平凡少女,平凡到不值一提。
仔細觀察圍繞在她身邊的人數,有一種正在走下坡的地方博物館感覺。
說到博物館,只有對凡事都懷抱著期盼的小孩子會感到驚奇,大人則是因為興趣或帶著小朋友才會走進那個地方。本來已經不吸引人的博物館,要是蓋在偏鄉地帶,一天到晚有沒有人光顧都是個問題。隨著商店街的興盛與經費問題,這種既沒有冷氣、又少有活動的地方博物館,當然會越來越少客人上門。
和日本史無關的時候,穗璃身邊就呈現一股令人不太想接近的靜謐。
真要揭開少女們以絲綢緞帶裝飾的乖巧外裝、開門見山地說的話,就是「不想被當成同類」的那種氛圍。
明知如此,仍然選擇將穗璃視為學涯依歸的自己,果然打從骨子裡就是個異類吧?
不管怎麼說,能和眼神閃亮地談論著永祿之亂的少女併肩而坐、有氣無力地聆聽著的人,絕對不會被當做普通來看待。
為了免於被穗璃的靜謐氣氛給同化,志津子總是積極參與班級活動。好在這項努力有被同學們看在眼裡,否則要她這三年都背負著被孤立的風險就太糟糕了。
穗璃的成績從入學後就穩定上升,反倒是一開始勝過她的志津子不上不下,最後也只有數理勉強與之持平。不過自己本來就是很會唸書、卻不怎麼喜歡唸的個性,除了那永遠不可能超過的日本史以外,要追上穗璃應該是輕而易舉……吧?
體育課的時候,由於穗璃是個有點誇張的運動白痴,就算沒做得特別好,也會被她以超級無敵崇拜的神情稱讚到底。
如此度過有點悠閒的一年級,志津子也在不知不覺間,成為穗璃口中那種頭腦簡單、四肢發達的笨蛋了。每當被冠上笨蛋之名,也只能露出傻呼呼的笑容假裝自己真的很呆。
可是呀,彼此心裡都很清楚。
會陪在不起眼到不很受歡迎之人身邊的那個人,才不可能是粗線條又傻里傻氣的笨蛋。
儘管穗璃多少察覺到這點,倒也沒有直截了當地說出來。她的個性本來就不適合攤牌,況且時間一久,也就覺得這種事其實沒什麼好攤的。
充分感受到穗璃用心的志津子,也在察覺的過程中漸漸改變了自己對穗璃的看法。
所以,不管去到哪都出雙入對的兩個人,自然而然就成了好朋友。
她們倆在很多地方有著微妙卻不完全一樣的相似感,也有許多思想或行為上的矛盾與衝突。
一般來說,人們會用改變自我或改變他人的方式,盡量將彼此相左之處減到最小化。志津子和穗璃卻不是這麼一回事。
如果要志津子來說的話,這就像是「各取所需」。
她要的是穗璃的靜謐,穗璃要的是她的開朗。這套雙向式程序運作得十分穩健,且令人自在。
兩個正值青春期的同齡少女相處起來能夠輕鬆愉快又毫無負擔,已經不是光用友誼這個字眼就能完美詮釋的。但這又能用什麼來形容呢?撇開習以為常的幾個字詞,現在志津子也沒辦法百分之百肯定這種微妙的情愫了。
某天志津子突然很想將兩人之間的模糊地帶弄個清楚明白,於是決定放學後繼續纏住穗璃。志津子寄宿在兩位姊姊的租屋處,儘管沒有老家那股特別排外的氛圍,說實話也不好意思讓穗璃看見三姊妹住到亂成一團的屋子。而穗璃家裡呢,感覺起來就是個很安靜的單親家庭,伯父大概也不會嚴苛到不准好友過夜。
不過當然不能一開始就提住宿,這樣會讓穗璃起疑,志津子也覺得這不像她的作風。最好的時機得等小考前一天的放學時間,再以哀兵策略動搖穗璃的意志。
就這樣──第二學期的某次日本史考試前一天,志津子終於踏入好友的房間,並且在不很情願的狀況下苦讀了整整三個半鐘頭。等到小考範圍連同猜題都做到滾瓜爛熟,時間也來到再不回去就不妙了的八點四十分。
穗璃是很好說話的女孩子,但這不代表她對於每個決定都能坦然接受。志津子從打掃工作或老師臨時指派的任務看出這點,因此不常向穗璃提出可能帶給對方壓力的請求。
住宿事情亦然。若從一開始就以半強勢半哀求的態度向穗璃道出想借宿一晚,或許事情會順利到難以置信的地步吧?可是,這麼一來就會失去穗璃對自己的信任感了。
她並不是那麼在意所謂的信任感,這東西不像食物和水,是不被生理需求牢牢綑綁住的精神元素。換句話說,不信任他人、不被信任也能活下去。
然而當這樣的自信遇上名為毛利穗璃的少女,就成了一團黏呼呼又極不穩定的物質。
若要說的話,自己應該是不想失去穗璃的信任吧?不然隨便撒個嬌就好了嘛!
那麼問題來了──為什麼不想失去呢?
為了把這帶些少女情懷還夢幻過頭的怪感覺弄清楚,志津子在穗璃房間地板上打了許久沒做的地舖。
兩人間的話題往往就是那幾樣,加上穗璃雖然會應話,卻沒有想讓人對她繼續講下去的動力。這點可是幫了因為初次借宿而緊張兮兮的志津子一把。
並不是很熟練的借宿洗澡、無聊但不至於尷尬的睡前閒聊、沒有半點令人臉紅心跳的熄燈時間……總覺得對穗璃來說實在太過普通的流程,將應了聲「晚安」的志津子弄得渾身不自在地闔上眼皮。
雖然不論在這借宿還是洗澡都是很新鮮的體驗,細細回想的話,卻又不會讓她聯想到自己與穗璃的關係。
既非平淡如水,又沒濃烈到沒有對方活不下去。說是一般同學尚嫌不足,然而也不到引人遐思的親密。
志津子很難以過往經驗來定位兩人的關係,最好的方法就是量身打造新的標準。
那是屬於穗璃,又屬於自己的全新定義。
……可惜在過多的感性與理性相互刺激下,本該充滿淺黃色與白色緞帶裝飾的這個定義,卻成了一點都不浪漫的計量單位。
沉沉入睡以前的氛圍,大概是「兩個志穗」的濃度。
半夜口乾舌燥地醒來,約莫為「一個半志穗」的強度。
兩人共同搭電車上學,則回歸「一個志穗」的距離。
有了這麼方便的萬用計量單位,也就不需要在提倡自由解釋的社會枷鎖下選用早已設定好的用詞。
也就不會因此受到傷害了。
日後就算再遇上超過「三個志穗」強度的衝動,她也不會再驚惶失措。
直到有一天,花道社的學妹出現在兩人面前,萬用計量單位「志穗」終於出現破綻。
以往不管「志穗」的強度、濃度還是距離處於多麼迷人的水平,兩人之間總有一人會裝傻、另一人就會露出真拿妳沒辦法的表情,彼此很有默契地忽視可能引發尷尬的舉動。
然而,當穗璃因為學妹開始有點漫不經心的時候,志津子就很難掌控進退的力道與時機。
不,應該說,本來需要兩人配合的東西,現在只憑自己根本就控制不了。
看似正常的每一天,實際上一切都有所改變。
無論穗璃有意還無意──現在是該將「志穗」導成「志穗夢」的時候。
但是這麼一來,穗璃就太可憐了。
……不知道白石羽衣學姊這個人的存在,根本就不可能達成那雙眼神所盼望的結果。
安藝夢子是個可愛到讓學姊們很想抱抱她或捉弄她的女孩子,身為她的二年級學姊們,志津子與穗璃同樣有類似的念頭。
對志津子而言,向可愛學妹搭話全然不成問題。在穗璃看來,則是件難如登天的挑戰。儘管夢子並不那麼在意這點,身為旁觀者的志津子可不這麼認為。
為了矯正不正常的人格導致的不正常相處模式,志津子下定決心,一口氣襲了穗璃的位置、代替她向夢子談天說地。
所謂「不正常」這點,她是可以理解的。
但是,其他人呢?
「正常人」又能理解她們嗎?
將不符合社會期盼的要素歸納為扭曲、倒錯的這個世界,打從一開始就把少數人貼上異類的標籤。不能導正明顯有問題的這件事,就是這個現實給予少女的無理的規則。
可是,只要不讓周遭的人發現她們其實是異端……旁人也就無從給予傷害。
儘管這分用心絕對會令穗璃產生合理的敵視,她也要為了守護身邊的少女挺身而出。
然而這麼做到底好不好呢……每個輕微失眠的夜裡,她總會一而再、再而三地詢問自己。
即使背負著沉默的妒嫉一路護著穗璃走下去,道路的盡頭仍然有著不可與之抗衡的巨大存在。
這麼想或許太殘酷……等到穗璃撞到名喚白石羽衣的巨大高牆,也許就會理解,她的世界並非只有那條路而已。
就算明白好友將會遭遇到的困境與傷害,當初晨的紫花帶走失眠的夜晚,志津子依然會守在那個人身邊。
思及至此──
站在往來人群中的志津子右手置於胸口,默默眺望已然駛離車站的列車。
溫溫暖暖的眼角,被晚風吹得有些難受。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