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5月2日 星期六

【短篇】天宮同學




  小繪是我從小認識的好朋友,我們的距離彷彿從公園相遇的那一天起,就被命運固定下來。

  幼稚園同班。

  小學隔壁班。

  中學又同班。

  如今就連升上高中,小繪也在隔壁的隔壁教室裡陪著我。

  用一句話來形容我們的關係,就好像是……



    §


  「大家記住!要好好把握這次機會,用心看完展覽、寫下妳們的心得喔!不乖乖聽話的同學就抓起來打屁股!」

  放學後,小繪站在我們班講台上,學起櫻樹老師這幾天在各班叮囑校內展覽功課時的說話方式,一下子就引起好動派同學的迴響。

  「對對對!貴子老師就是這樣!」

  「聽說連二年級也被迫看展寫心得耶,那有什麼好看啊。」

  「害我們不能使用體育館,又要我們為那些微妙的畫作寫感想……有點討厭呢。」

  「就是說啊!」

  大家妳一言我一語地抱怨起展覽心得,挑起這股情緒的小繪卻悄悄地溜到我座位旁,雙手扠著腰,露出一副「怎樣,我很厲害吧!」的表情。我對小繪生動的臉蛋微微一笑,然後豎起聲音的長槍,往前一刺:

  「所以小繪心得寫好了嗎?」

  小繪停頓了兩、三秒,面不改色地說:

  「這要看美穗的心得完成了沒!」

  理直氣壯過了頭,就像笨過頭一樣,讓人不免擔心起這孩子……大概是因為我認真的擔憂之情全寫在臉上,小繪態度才稍稍收斂,乖乖在一旁等著我收書包。

  講台前那群好動派都趕著參加社團活動散去了,整間教室只剩下我、小繪與其他三位同學。五個人呈三個小圓圈,無形的氣氛才剛要開始調和,兩個小圓圈就像說好似的往教室門口移動。

  「小川同學、天宮同學,明天見。」

  「一條同學,明天見囉。」

  一條同學削瘦的雙頰浮現淺淺的紅暈,微笑著和我們揮手後離去。緊接著另外兩位同學也向我們揮揮手。

  「美穗同學,我們先走一步……啊!志保同學,等等我啦!」

  「才不要等妳呢,慢烏龜同學。」

  「志──保──同──學──!」

  慢烏龜同學和志保同學的嬉鬧聲漸行漸遠,不久之後教室就只剩下我和小繪大眼瞪小眼。我在心中為這股刻意的靜謐小小地嘆口氣,左手提起書包,朝小繪假裝不在意的臉蛋說:

  「走吧?」

  「嗯!」

  這陣子小繪每天放學後都會來教室等我。本來我們就經常結伴上下學,但每天都找到教室絕對會刺激到一些愛幻想的同學,消息再經過好幾手加油添醋,就成了「美穗同學正努力和繪里同學變得更親密,大家要支持她們唷!」這種有點危險的傳言。

  但是大家都誤會了……

  我和小繪是一起長大的好朋友沒錯,只不過我們各有各的感情路,絕對不是同學們耳語的那種關係。話雖如此,卻又不是能夠輕易把當事人都帶到教室來說清楚講明白的狀況。不管怎麼說,女生之間有點曖昧會被解讀成感情要好,可是說到戀情,並不是那麼容易被接受的。

  這就是正與南學姊發展中的我、以及正與榎本學姊發展中的小繪,共同面臨的難題。

  既不能詢問父母親、也無法和老師傾訴,同班同學的接受範圍頂多是曖昧,超過就不太好了。

  和某人交往的喜悅,只有彼此可以分享。

  交往遭遇到的瓶頸,也只能向彼此訴苦。

  簡直就是互舔傷口嘛……

  「啊,是藝大的大姊姊們。看她們這麼悠閒的樣子,還真是羨慕。」

  「小繪也很悠閒吧,因為妳心得作業都抄我的。」

  「有什麼關係,我們是好朋友啊!」

  「而且還賣給別班同學。」

  「有什麼關係,我們是好朋友……」

  「還不讓我分紅。」

  「……好啦!我知道了。待會就買草莓蛋糕塞美穗的嘴,像這樣!」

  小繪作勢要把空氣草莓蛋糕塞進我嘴裡,我則是拿起書包奮力抵抗。嘻嘻哈哈地經過女大生們的時候,還聽見她們說出和小繪相近的感言。

  「高中生好悠閒啊,真羨慕呢──」

  大姊姊們在我們這個年紀,是否也會羨慕其他人呢?

  放學人潮在體育館側門產生了分流,微弱的人流在大姊姊們引導下往館內移動,我們倆則是窩進穩定的人流內,繼續望校門口前進。校門口至體育館的一條小徑有老師和女大生聯合管制,她們租借用館的同時也有對外展出,校外來賓都是經過那條小路直抵體育館。因為整班參觀的時程與校外人士岔開,只有在放學後比較有可能碰見校外人士。

  本校一二年級學生都被安排一次參觀行程,老師們也鼓勵大家多多培養藝術素養,可是對於大多數沒什麼藝術細胞的學生來說,像個風雅少女悠閒地欣賞滿坑滿谷的畫作,實在是有點強人所難。我們光是在畫作數量這一關就敗下陣來。在妳認為只能放十幅畫的地方會出現十二幅,已經緊密貼合的畫紙上頭偶爾還會掛著沒地方展示的掛軸,這麼說很抱歉,但這種令人喘不過氣的擺設,簡直像三流藝術收藏家在出清自己的收藏。它們究竟畫得多好或多難懂就不在少女們的討論範圍之內了。除了以班級為單位的參觀時間,誰在乎呢?

  同學們會稍微用點心在看展上,但也僅止於此。做為少女們偶一為之的偷閒,展覽心得並不是每個人都會寫。好比我身旁的累犯小繪。因為班級不同的優勢再加上我其實有點溺愛主義,入學以來的心得報告,我們兩班總是有一分心得是幾乎相同的。只要仔細比對,就能發現我們的心得只有幾個字不同,它們是姓名及班別,少少幾個字是稍微艱澀的漢字。我喜歡小繪的平假名勝過漢字,比我的字跡還要更圓滾滾,也就沒特別規勸她。

  某次我臨時被隔壁班老師抓去整理她們班的作業,發現了署名者並非我或小繪、內文卻眼熟到不行的心得,追問之下才發現對方是小繪的朋友,似乎有某種小小的難題迫使她向小繪求助。不管那個理由為何,小繪把我親手寫的心得傳了出去,或許只有一班,或許六個班都有。我和她為此小小地吵了一架,顯然我的溺愛主義會害小繪佔盡優勢。至於事後我們該如何面對東窗事發,到時候再說了。

  人潮過了校門口,開始隨著路口越分越少。我和小繪都不想太早回家,於是到附近速食店,點一包薯條、兩杯飲料就坐在店裡聊天。

  「小繪妳聽我說,過了今天南學姊就已經掛病號一個月了耶……」「美穗我跟妳說,節子那傢伙竟然說不好好讀書就不理我耶……」

  完全重疊的聲音譜出完全不同的苦水,我們倆面面相覷,只好用猜拳來決定誰先誰後。剪刀!石頭!布!勝利者小繪啜飲一口可樂,吐出冰涼氣息說:

  「我已經搞不懂了啦……節子把成績看得比什麼都重要,家教時間都只能讀書、讀書、讀書的……」

  小繪煩惱的對象──榎本節子學姊,是長期佔據學年前三名的厲害角色,目前正在當不怎麼喜歡唸書的小繪私人家教,每週授課三天。小繪從入學前就因為和榎本學姊搭同一班車通學,整整暗戀對方快滿週年才坦白,沒想到一次就成功,更沒想到她的榎本學姊,是比我們想像中還要虛無飄渺的類型。

  剝離感。

  簡單來說,榎本學姊給人的感覺像是在夢遊。儘管當事人明白這點,卻沒有改變的意思。小繪則是不那麼在意,這也是吸引她的地方。可是代價很快就浮現了。

  夢遊般輕飄飄的氛圍對於遠遠憧憬著學姊的小繪是一種魅力,說到連私下相處都是這麼輕飄飄的話,就有一種很不被尊重的厭惡感。據說榎本學姊人緣不怎麼好正是因為如此。為了心愛的學姊,小繪只好想辦法把學姊「穩定下來」。

  最有效的方法就是──讀書。不是讓學姊讀,而是由學姊帶著小繪讀書。藉由教導關係不錯的學妹,將榎本學姊的注意力固定在身邊,是小繪目前測試過最有用的法子。但這方法有個致命缺點,那就是榎本學姊對成績的要求,超過了小繪的自我期許。

  既然如此,乾脆儘早達成目標成績就能獨享學姊啦──換作別位學姊的要求或許可以一拼,學年前三的霸者可就沒那麼容易滿足了。

  並沒有很想擠進校排前十名、又不願讓榎本學姊失望的小繪,已經踏入每天都會向我抱怨的地步。而我所能提供的意見,也只有……

  「只有努力讀書了吧,目標東大之類的。」

  「東、東大……!竟然說出那種只會出現在連續劇裡的名校!」

  「不,並不是只出現在連續劇裡……」

  「那種幻想等級的名校,對我這平凡美少女來說就是非現實類的東西嘛!」

  「妳的發言才叫幻想等級好嗎……」

  我真佩服小繪竟然可以理所當然地說自己美少女,換作是我的話絕對說不出口的,甚至連想像都不曾有過。

  該說很有自知之明,還是周遭太過耀眼的緣故呢?

  我只是,平凡的女高中生而已。

  但是,卻擁有不平凡的際遇。

  「小繪,妳聽我說喔……」

  南學姊。

  去年我和小繪就讀的若葉女中,舉辦了一場每年一度的OB茶會。當時剛考上花梨不久的南學姊與其他位學姊都抽空回來母校,和學妹們聊聊天或給予升學及就業指導。而我就是在茶會上認識南學姊的。

  她對待眾人落落大方的態度、進行指導時謹慎細膩的情感、悠然品茗所散發出來的優雅氣息……徹底激發出我那足足沉睡三年的少女情懷。很糗的是,我的激動之情全部寫在臉上,紅通通的臉蛋還被老師懷疑是不是發燒了。

  無法一如往常得心應手地操控著身體,再加上太明顯的情緒反應,露出如此醜態的自己在學姊眼中恐怕早早出局了吧……我是這樣想的,小繪也提早安慰我,或許當時一起參加茶會的同學們都是這麼認為的。

  只有一個人,明確讓我感受到事情並不是這樣。

  那就是在茶會結束後,以升學指導為由和我交換手機號碼的南學姊。

  我們在隔週假日約出來見面。

  再隔週見面時,就開始了所謂的交往。

  為了將如此平凡卻又幸福的生活延續下去,我考上了花梨,來到離南學姊更近的地方。

  就在同一所學校內。

  然後……宛如少女漫畫必備的波折橋段,看似順利進行的戀情,卻在這時遭到南學姊家人的反對。

  理由是家格不配。很老套,很好笑,但也很殘酷。

  南學姊的母親對女兒的人際關係控管嚴厲,除了在校與必要的外出時間,只要能干涉的都會加以干涉。有天她罕見地來接南學姊回家,在校門口撞見與女兒在一起的一年級學妹,從此化身為一道傳統又惹人厭的水泥高牆。

  不能讓南學姊沾染不得體的傳言──南學姊的母親透過電話要求雙親嚴加管束我的在校行為,還羅織了些我們不會做的、或是我們根本沒想過的事情。聽說她的語氣很糟糕,糟到負責接電話的母親感覺像被當成窮小孩受斥,結果我非但沒挨罵,還被鼓勵要多與學姊互動,免得學姊將來變得和那位母親一樣。

  我們學校曾經被視為有錢人家和名門千金專屬的女高之一,然而對守舊派人士而言堪稱光榮的傳統,早在平成之後迅速瓦解。現在入學門檻放寬許多,我猜南學姊的母親應該為此哀怨過吧。這樣就能解釋那個女人處心積慮想要把女兒從窮人家學妹手中拯救出來的荒唐行為。

  我們已經沒辦法在校園外見面了。

  可是,就連放學後想多相處一會兒,也不被高牆老妖怪容忍。南學姊幾乎是一到放學時間,就得趕去母親特地安排的課外活動。只要稍微遲到,就會被訓話訓到隔天都沒精打采的。

  如果只是這樣就算了,我也認了。

  但……老天爺給我的試煉,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南學姊生病了,竟然持續一個月無法上學。中間我完全連絡不上她,只能向老師跟其他學姊探知病情,儘管如此也只獲得模糊的資訊……我們之間彷彿被水泥高牆確確實實地隔開,再也沒有相干。

  我會瘋掉的。

  直到前幾天我仍然這麼想。

  至於現在,似乎是感到厭倦了。南學姊她,就好像已經離開我……

  「又在胡思亂想。」

  手裡端著空氣草莓蛋糕、作勢要塞我嘴巴的小繪發出嘖嘖聲,接著拿出手機壓壓壓後遞給我。那是「其他學姊」透過小繪轉達的郵件。

  「南學姊身體已經好很多了,也很掛念容易胡思亂想的笨蛋穗──大概是這個意思吧。」

  「上面明明沒寫到笨蛋這個字……」

  「笨蛋才看不到!」

  小繪幫人重振精神的兩種魔法──空氣蛋糕和笨蛋學說都出現了。這樣還不展現笑容的話,就太不識相了吧。

  晚霞餘輝沉沒於青烏色夜幕,晚風降得比剛放學時來的寒冷。我們離開了速食店,投入退潮般乍看之下很密集、實際上卻逐次減少的人群。

  「圍著。」

  小繪右手啪地一聲用力壓向我肩膀,兩手俐落地在我脖子旁繞呀繞的,不一會兒工夫就把黃白相間的樸素圍巾纏到我脖子上。她的動作就像專門替人纏圍巾的專家,只是有點粗魯。專家小繪拿出第二條圍巾快速纏好後向我點頭,我們一起往車站走去。才走沒幾步,小繪就學起來往人群中頻繁出現的情侶,抱住我的左手。

  「嘿嘿,這樣有點奸詐。」

  「奸詐?」

  「因為別人看到我們的動作,只會想『哎呀!這兩個女孩子感情真好!』呀。女生跟女生可以這樣做又不會被聯想成情侶,簡直就是天然的偽裝!」

  「不不,我們本來就不是情侶好嗎……」

  「妳真的很一板一眼耶!」

  「這種事情當然要一板一眼。」

  因為南學姊是南學姊,小繪是小繪,她沒辦法取代學姊的。

  同樣的……

  即使是我愛著的南學姊,也無法取代偎在我身邊、淨說些填補空白之語的小繪。

  榎本學姊沒有替小繪補習的日子,我們就像這樣苦水吐完後接著不著邊際地閒聊和散步,直到晚飯前快要挨罵的時間,才彷彿算計好似的站在各自岔道前分別。

  「圍巾明天記得帶到學校還我喔!」

  「知道啦。」

  我微笑著對小繪揮揮手,然後悄悄地凝視她漸行漸遠的背影。

  有種特別的感覺,是什麼呢?

  微弱的……

  搔著心頭的……

  期待著……

  失落了……

  「啊,對了……」

  想起來了。

  「草莓蛋糕……」

  我的分紅,嗚……


    §


  假日慵懶的午後,我收到一封意想不到的簡訊。寄件者是榎本節子學姊。內容以非常禮貌的態度拜託我和小繪談一談,原因是她們吵架了,小繪在鬧脾氣不打算面對學姊,因此希望我能開導小繪。

  為什麼要用簡訊而非直接來電呢──前往天宮家路上我忽然這麼想,又覺得簡訊莫名和榎本學姊的氛圍很搭。有一種忠實呈現出通訊器材基本功能的感覺──簡短而精準的訊息傳遞。

  「哎呀!美穗,好久不見。」

  小繪的母親見到我來顯得格外開心,我們上次見面是小六運動會的時候了。我趕緊拿出媽媽叮囑的伴手禮。

  「這是小野塚的草莓蛋糕。媽媽特地囑咐要帶這個給惠子阿姨。」

  「哎呀呀!這可真是……!」

  惠子阿姨閃閃發亮的眼神更上一層樓,從格外開心變成了超開心,是會讓人心情跟著變好的美麗笑容呢。不過為何會因為草莓蛋糕特別開心呢?只見阿姨清秀的臉龐漾起些許紅暈,一臉幸福地說:

  「小穗乃她還記得我最喜歡的甜點呢!」

  嗚哇……聽到自己的媽媽被如此稱呼,感覺超怪的。

  以前是有聽說媽媽和阿姨關係不錯,也是一起唸花梨的學姊妹關係,但光這樣可不會讓我這個女兒沒事去妄想媽媽的校園生活。小穗乃之類的稱呼當然也不曾聽過……就連爸爸都不會這麼叫媽媽了。

  「繪里在自己房間,美穗就直接上去吧?待會我再送蛋糕給妳們。」

  「好的,謝謝阿姨。」

  當成自己家,不要客氣喔──阿姨如是說道,就提著蛋糕往廚房去了。

  這麼說來,小時候不管是在小繪家還是我家,我們都不會有陌生的感覺,總是一起搞得天翻地覆、一起挨罵。至於現在,一舉一動都教人特別在意,即使聽到「當成自己家」這句話也不會單純從字面上坦然地解釋,而是將之歸納為客套用語。所謂陌生感就是這樣來的吧。

  禮貌和同理心明明都是正面的東西,結合在一起卻讓人產生負面的情感。

  「小繪的房間在……噗。」

  她們家二樓有四間房,小繪從以前最靠近樓梯的房間換到了走道最末端的房間,門口還掛著一個大大的心形看板,上頭用桃紅色蠟筆寫著「繪里」兩個字。

  真的是……超可愛又超不搭的啦!

  啊──以前那個活潑可愛的小繪彷彿歷歷在目呢。雖然當時我更可愛就是了。

  「小繪,我要進去囉──」

  輕輕敲兩下門,沒反應,於是我直接轉開門把。從擺設有點荒涼的走廊踏進拉上窗簾顯得微暗的房內,腳下立刻傳來不規則柔軟觸感,原來是一堆沒丟進垃圾桶的衛生紙。

  這孩子真是……垃圾桶根本就是滿的嘛!哪來這麼多衛生紙啊。當事人竟然還悠閒地躺在床上睡覺,不好好把她捏醒就太對不起有點擔心的自己了。

  「接招吧,小繪……!」

  就在我準備痛捏一番的時候──小繪翻向我這邊,還打了個小小的嗝。熟睡的臉蛋因為打嗝稍微顫動的模樣,漂亮地瓦解了我想嚇醒她的衝動。

  ……有點可愛。真不敢相信我竟然會萌生這股想法。不過,確實蠻可愛的。雖不及小時候,大概是長大以來最可愛的一次吧。而且那毫無防備的模樣,多少也有起到加分作用……

  唉……

  唉唉唉唉……

  我到底在想啥啊……本來還以為會看到哭哭啼啼的小繪,都做好安慰她的心理準備了說。卻是如此悠閒的模樣,害我整個人都沒力了。

  還是讓小繪好好睡吧。

  就算那張呆臉看起來很放鬆,榎本學姊的簡訊跟地板上的衛生紙仍騙不了人。

  我下樓知會惠子阿姨一聲,她就捲起袖子準備上去叫醒小繪。要是真的吵醒就和我的本意衝突了呀!只好臨時編個爛藉口,好讓阿姨打消念頭。

  「既然這樣就沒辦法了,隨那孩子去睡吧。我們自己來吃蛋糕,蛋糕!」

  惠子阿姨喜愛的小野塚草莓蛋糕真的是棒到沒話說,就算不喜歡草莓的女生也會愛上它。像是我這種對草莓還算有點好感的人,就會感覺物超所值。萬一是像阿姨那般鍾愛著草莓蛋糕呢?那麼絕對會露出超幸福表情。

  「就是這個味道!讓我想起當初和小穗乃相處的時光……」

  好吃到讓阿姨回到昭和時代的青春期、憶起密友穗乃的草莓蛋糕,似乎從以前到現在都沒有改變。話說回來小野塚就在附近而已,惠子阿姨卻好像很久沒去光顧的樣子。換作是我肯定無法忍受這麼多年都不去吃自己喜愛的店。

  蛋糕派對在惠子阿姨的回憶推波助瀾下變得加倍美味,我聽了不少昭和時期的花梨趣聞,像是櫻樹老師以前也唸花梨、帶古文的二宮老師更是大家的大學姊。不過聽到最多的,果然還是媽媽和阿姨的事情。聽別人聊起自己媽媽年輕的時候,一方面感到難為情,一方面又有點想知道,結果就是獲得了許多回家後可以挖苦媽媽的趣事。

  差不多半個鐘頭後,小繪才睡醒下樓。她看見在樓梯旁向她揮手的我,還喃喃著「原來是夢啊……」的呆言呆語。稍後清醒過來,總算恢復成和平常相去不遠的精明表情。

  「啊!妳們竟然偷吃蛋糕!」

  「妳應該先問我為何在妳家吧?」

  「美穗幫我拿那個塑膠刀子,順便切一塊。」

  「……好啦。」

  命令下得真自然,不忍心潑她冷水。

  「拿去。」

  「草莓才三顆,從盒子裡再挖兩顆過來嘛。」

  「不行太貪心。」

  「那一顆就好!」

  「一顆的話倒是沒關係……好了,拿去。」

  惠子阿姨摀嘴笑道:

  「美穗真照顧我們家繪里,乾脆把這孩子交給妳吧!」

  「阿姨您真愛開玩笑……」

  「喉嚨好乾喔,美穗幫我倒水嘛──」

  「是、是。」

  ……答應得太順口,又惹來阿姨一派悠閒地呵呵笑了。

  惠子阿姨笑盈盈地對著我說:

  「美穗難得來一趟,今晚就留下來一起吃晚飯怎麼樣?」

  「哇,當然好!好久沒吃到阿姨做的料理呢。」

  「呵呵。那我待會就打電話給小穗乃,順便問問她要不要一起來。」

  「嗯!」

  說起來,人際關係還真吊詭。

  憑媽媽和惠子阿姨的交情,住這麼近卻很少聯絡也太奇怪了。

  話雖如此,我現在倒也沒有再和小學或中學還不錯的朋友聯繫,而那些同學對我也沒這般打算,只有小繪例外。要說原因何在,實在難以言喻。也不是討厭對方,生活重心傾向新的學校之後,自然而然就漸漸疏遠──大概就是這樣吧?

  但是從惠子阿姨的反應看來,她和媽媽應該就像小繪和我一樣,不是「還不錯」而是「很要好」才對。那麼之所以少有聯絡,可能有著我尚無法理解的理由吧。希望將來我和小繪不會出現這種問題。

  「小繪有聽過惠子阿姨和我媽以前的事情嗎?」

  趁惠子阿姨外出買晚餐材料,我一邊洗著稍早使用過的碗盤叉子,向旁邊悠哉地灌果汁的小繪問道。

  「妳不知道嗎?她們唸書時有交往過。」

  不問還好,一問就是超大爆彈!

  我不敢置信地睜大了眼睛確認道:

  「真的假的?」

  沒想到小繪乾脆地搖頭。

  「假的。」

  「……妳耍我。」

  「誰叫妳偷吃蛋糕不叫我。」

  「妳在睡覺啊……看到妳那張熟睡的表情,連我都不忍心吵醒妳。」

  橘子果汁氣味傳來,小繪咧嘴而笑,戳著自己臉頰上的小酒窩說道:

  「平凡美少女,可愛吧!」

  「又變美少女啦?」

  臉皮都比草莓蛋糕上的鮮奶油還厚了。這種時候吐槽感覺就正中下懷,所以我決定附和到底。

  「桌子擦好了、餐具洗好了、蛋糕跟果汁都冰起來了……這樣就差不多了吧?」

  「美穗真能幹耶,畢業後娶我做老婆吧!」

  「……真不愧是母女倆。不過妳想得美。」

  「咦──為什麼?人家我條件這麼好。」

  「懶得寫作業又懶得做家事,哪裡好?」

  咻──兩枝懶惰箭射向小繪,只見她在原地漂亮地轉了一圈躲過箭擊,兩手扠腰、挺起胸膛,自信滿滿地說道:

  「那個傳聞中的一年級美少女!不管是同輩還是高年級學姊都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她就是花梨超人氣偶像──天宮繪里!」

  ……哇!姑且不論宣言內容,小繪這樣自信滿滿地展現自己,真的很動人呢!就像是在運動場上精彩亮眼、輕易惹來抵抗力微弱的學妹們群起尖叫的帥氣學姊。不過難得表現出帥氣動人一面的小繪,並沒有繼續讓自己看起來更閃閃亮亮,而是停在原地和我大眼瞪小眼。

  「……啊咧?美穗這次怎不吐槽?」

  「原來在等吐槽啊妳!」

  我們到客廳看電視。小繪的爸爸從以前就會側錄有趣的節目,後來她姊姊買了很多深夜劇DVD,天宮家的客廳就好像影片出租店,有整面的節目側錄帶和戲劇光碟,海外電影也有一些。我們幾乎把所有錄影帶和光碟都確認一遍,然後從琳瑯滿目的影音牆選出各自想看的兩片,再由猜拳決定。第一次贏的人所選擇的片子晉級,第二次贏的人可以從那兩片當中選出冠軍。沒什麼猜拳運的我,接連吃了兩記敗仗。

  「喔!這個藝人我有印象!當時還真年輕啊。雖然記不得名字就是了。」

  ……竟然是看十年前的《笑笑也可以》。小繪選擇節目的取向絕對是遺傳到爸爸。要是我的話至少會選去年的,起碼畫面上的人還喊得出名字,而且畫質應該會更好。這麼久遠的就很提不起勁了。

  相較之下,無憂無慮地看著十年前的綜藝節目還看得很來勁的小繪,似乎更值得偷偷觀察。

  該趁她心情好時過問榎本學姊的事情嗎?

  那張笑臉或許會因此蒙上陰影吧。

  「原來那時候還有這種團體啊,歌不錯聽耶,可惜現在都沒看到了……嗯?美穗妳要去哪?」

  「倒開水。小繪要喝嗎?」

  「那就冰箱果汁!」

  「妳才剛喝一大杯果汁耶……」

  「沒關係、沒關係!」

  以前我們家會買濃度超高的果汁,那東西對發育期的孩子來說絕對是體重殺手,媽媽為了不讓我喝太甜,都會加水稀釋。考慮到小繪的健康,是不是也該加水呢?不過這麼做可能會被察覺而感到不痛快吧。要是有能稀釋又不被發現的東西就好了……

  對了,冰塊!

  冷藏庫有沒有冰塊呢……有了,就給小繪裝個半杯吧。我的話大概三分之一就夠了。

  我倒了兩杯果汁再加一杯水,以免小繪喝膩了想改喝點水清清喉嚨。回到客廳,小繪很自然地無視掉開水,直接拿起乍看之下比較滿、實際上都被冰塊撐高水位的橘子果汁。

  結果那杯水直到最後都得不到小繪殿下的青睞,只好委屈它進到我肚子裡。

  惠子阿姨回家時帶來一位神秘嘉賓,也就是讓阿姨整個人心花怒放的小穗乃,又稱我媽。

  「哎呀!塔摩利那時候這麼年輕啊!」

  惠子阿姨和小繪對十年前節目的第一反應都差不多,再加上稍早大同小異的結婚說,總覺得小繪將來就是會變成惠子阿姨這麼樂天又漂亮的人呢。我好像有點妒嫉榎本學姊了……開玩笑啦。

  「對了繪里,打電話給姊姊,問她要不要回來一起吃飯。」

  「姊每次都說很忙啊,不用啦。」

  「即使如此還是要問呀!要是我們背著她吃大餐,姊姊知道了會很寂寞呢。」

  「她會寂寞嗎,明明就花漾的女大生活……」

  小繪邊抱怨邊打開手機,號碼壓到一半時轉頭對惠子阿姨說:

  「我先問爸爸喔?」

  「啊!爸爸就不用了,今天晚餐是花梨限定!」

  「這樣換爸爸會寂寞吧?」

  「不會、不會啦!我有叫他自己吃過飯再回家,沒問題的!」

  「喔喔……」

  ……惠子阿姨,是能夠笑著叫老公別回家吃飯的主婦呢。小繪再怎麼成長,應該都無法超越惠子阿姨吧。

  兩位媽媽在廚房有說有笑地做菜,兩個小鬼頭就負責整理餐廳、準備碗盤餐具。其實這一下子就搞定了,所以我們接著又幫忙洗菜削皮。從食材看來今晚是日西合壁,小繪家走西式,我們家走日式,不過聽到惠子阿姨說要和媽媽交換樣式,總覺得有點擔心。媽媽們都信誓旦旦地說沒問題,就把我們趕到客廳去了。

  小繪的姊姊──麻里姊在晚餐煮到一半時返家,她先到廚房打聲招呼,接著繞到客廳看我們。

  「美穗,歡迎妳來玩。」

  真奇妙,麻里姊的臉沒什麼變,但是頭髮從黑長髮變成了紅短髮,穿著也不是水手服而是簡單款式的白襯衫搭牛仔褲裙,光這樣就讓麻里姊變得不像麻里姊了。我愣了好幾秒,才在小繪提醒下趕忙問好。麻里姊笑笑地說:

  「妳還是和以前一樣,小小的,都沒有發育。這樣也滿可愛的就是了。」

  「呃,謝、謝謝……?」

  「乖孩子。好好照顧繪里,方便的話順便把她娶回家吧。待會見。」

  母女三人一個樣……妳們到底是多想要我打包小繪啊……

  麻里姊身上的香水味才剛開始引人注意,她人就像風一般吹向二樓,一點都不給人沉澱的時間。後來我才從稍微震驚的狀態下恢復過來,並為剛剛的招呼感到有點消沉。小繪湊近身子,飄浮在淡淡的香水味中問我:

  「我姊變太多了讓妳幻想破滅嗎?」

  我搖搖頭。雖然那也是理由之一,但絕對未達令人消沉的濃度。我在腦海中反覆咀嚼麻里姊說的那句話,視線從小繪有點擔心的臉蛋緩緩往下移,確認天宮家良好的遺傳基因,再想想我和媽媽的身形……看來也只能認命了。

  「小繪也好,麻里姊也好,惠子阿姨也好……妳們都太狡猾了……」

  「咦!為什麼連我也有分?」

  「遺傳的關係吧……」

  「遺傳什麼?姣好的臉蛋嗎?」

  「……」

  真想狠狠地捏痛她的呆臉。身材比我好就算了,連臉蛋都想獨佔就太貪心了吧。

  我向她勾勾手指。

  「小繪,臉過來。」

  「想就近欣賞我的漂亮臉蛋對吧!既然這樣就……啊!好痛!痛痛痛痛痛……!」

  軟綿綿的觸感在食指與姆指間綻開,平凡美少女的漂亮臉蛋感度十分良好,一旦捏住就有股想把它捏紅的衝動。不過這麼一來小繪就太可憐了,還是點到為止就好。

  捏臉處罰一結束,受刑者小繪連忙摸摸被捏痛的臉蛋。

  「嗚!幹嘛捏我啦!」

  「大言不慚的小繪就是該捏。」

  聽小繪說她的臉疼了十分鐘之久,害她沒辦法專心看電視,所以我只好再替她倒一杯果汁當慰問。

  從餐廳飄出過分的香味宣告晚餐時間到來,麻里姊換了件衣服下樓,我們正要跟在她後頭去餐廳時,小繪忽然拉住我的手。

  「今天,謝謝妳陪我。」

  「小繪……」

  「美穗不在身邊的話,我可能會受不了吧。所以……」

  橘子果汁的氣味在我的左頰逗留了一段時間,才被美食的香味覆蓋掉。


    §


  「小繪,如果要用一句話來形容我們的關係,妳會怎麼形容?」

  「美少女繪里殿下和能幹的美穗僕從!啊、痛、痛痛痛……別捏臉、別捏臉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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