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5月16日 星期六

【短篇】愛麗絲魔咒



  升上三年級的第一個學期,班上來了位漂亮的轉學生,她是吉原愛麗絲。

  她因為家裡工作關係,從關西知名的百合原女高轉學到花梨,但完全不像我們印象中的大阪轉學生。

  身為混血兒的她臉蛋像是九成日本人參雜一成北歐風,頭髮是自然的栗子色捲髮,眼睛則跟大家一樣。儘管她皮膚白皙宛如洋娃娃、長得又很漂亮,卻沒有文庫本中描述的混血兒轉學生那種感覺,一絲絲也沒有。

  不管怎麼說,轉學生這種事件仍然是很令人興奮的。就算是在女校,迎接美麗的女孩子加入班級,也是相當開心又浪漫的事情。

  然而,這位吸引全班目光的轉學生同學……

  「姑且說聲請多多指教。但是大家看起來都不太可靠,我能幫上忙的地方應該更多吧。」

  轉學第一天,就在班上樹立三十二個敵人,敵對度百分百。



    §


  「那個就是所謂的自我感覺良好吧?真是討厭呢!百合原的女生。」

  「有點姿色就以為全世界繞著她轉,標準的鄉巴佬思維!」

  「而且說到外表,美河同學還更漂亮呢!」

  「哎呀!玄子同學妳真是的!」

  「哼,反正那個吉原現在應該理解到什麼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吧!」

  上午第一堂課結束,還沒和任何一位同學交談過的吉原愛麗絲,評價已如惡水漲潮般在班上傳開。每個小圈圈的熱門話題都在批評坐最角落的轉學生,可是內容絕大多數都是以訛傳訛的空穴來風。

  看起來似乎是不覺得自己有失言、因而不對迅速成形的隔離圈做出任何回應的吉原,下課時間並未穿越那些帶有敵意的小圈圈,而是坐在位子上望看窗外天空。她那漠然態度令女生們的對抗意識加速升溫,經過一堂課的蘊釀,莫名其妙就成了花梨對抗百合原的活動。

  「我表姊在大阪工作,聽說百合原的風評和現實有著不小的出入。」

  隔一堂課就知道風評也太神奇了──

  「關西地方就是喜歡那種自以為浪漫的教會女校。」

  關東不是也有嗎──

  「啊,不過這倒是很適合拿來寫成文庫本啦!雖然吉原同學不適用就是了。」

  喔喔,現在討論到小說啊──那妳們覺得誰比較適合當小說主角呢?漂亮的美河同學還是拍馬屁的玄子同學──要是真這麼說出口就真的精彩了。

  可惜自己雖然對吉原同學和這些嘲諷沒什麼好感,倒也不想淌渾水找麻煩。合理的結論,就是繼續隔岸觀火。

  其實這些言語都有進到吉原同學耳裡吧?畢竟她一開始表現得不理不睬,某些同學不甘心吃閉門羹,就故意越說越大聲,現在已經從竊竊私語演變成正常音量了。要是吉原同學繼續沉默,午休時會不會有人開始大聲嚷嚷呢?

  結果沒有。

  大家都是守秩序的好寶寶,真是沒看頭。

  除了惡意言論持續發酵,也有一些雖然對吉原同學的發言感到不滿、但也沒加入對抗行列的同學,試著以午餐接近孤僻的轉學生。新同學們的努力看在轉學生眼裡,有了超凡脫俗的見解。

  「因為沒人想跟妳們圍成小圈圈,所以才來找我湊人頭嗎?是可以啦,不過這並不會改變兩位在這個班級的偏僻度喔?」

  「妳說什麼……?」

  「妳聽得很清楚。還是妳有理解方面的障礙,需要我用更簡單的方式補充說明?」

  「妳……!算了!船越同學,我們走!」

  「嗚,好……好的。」

  戰鬥力十足。

  連平和派都被氣走,這下子樹敵率真的達到最高值了。

  到底為什麼要這麼做?興趣嗎?還是不想跟人往來?

  單純的疑惑從古文與數學問題的狹縫間一再冒出,最終帶著栗子色的漩渦挾持住腦袋。

  我好想知道答案。偷偷觀察問題根源似乎是唯一安全的辦法。

  到了放學時間,班上帶頭的美河同學有了個老套的點子──假藉老師之名要吉原同學負責好幾項打掃工作。吉原同學出人意料地點頭領受,美河同學她們也就帶著勝利的喜悅提前離開教室。但是在那之後,吉原同學就默默提起書包,一語不發地離開了。

  「啊啊!真是的!要是被發現什麼都沒做的話,海老原同學會生氣的!小早川同學妳也來幫忙吧,好嗎?真是,那個轉學生在搞什麼嘛……」

  她大小姐走得瀟灑,倒是苦了愛瞎操心的同學。那幾位不得人緣的同學,明天大概會用幫忙打掃的名義向美河同學邀功吧。一想到她們只能靠這種方式盼求名人的注意,就覺得無法討厭她們。

  
    §


  吉原同學的英語非常厲害,是連老師都感到訝異的境界,但這不影響她在班上的孤立程度。特別是當老師說道「英語方面的問題可以多向吉原同學學習喔!」這句話之後,隔離圈強度立刻倍增。

  「只有英語特別好,八成是畢業就到海外發展吧?有錢人家真好。」

  「說不定是有個外國男友?畢竟是青春期的百合原女高生嘛。」

  「這種說法真是下流又寫實呢!」

  話越說越難聽,無端抹黑到令人不快。儘管如此,選擇默默期望美河同學等人能有所自覺的自己,也是同流合污的類型,沒好到哪去。

  要說自己有哪些地方比努力維持隔離圈的同學們要好一點點……大概只有沒特別在下課時間和吉原同學保持距離吧。也因為如此,注意到此一現象的班長暨隔離圈指揮者美河同學,才會拜託我幫忙轉告或轉交東西。

  「其實這些資料也沒有多重要,小早川同學晚幾天再轉交也沒關係喔!不過要注意,千萬別不小心弄丟呢!」

  嗚啊……根本是故意講給我身後的吉原同學聽,太明顯了。不管怎樣還是先應付一番,放學後再交給吉原同學吧。吉原同學應該也能諒解……

  「什麼啊,班長為何不直接把資料交給我?」

  後方傳來椅子和地板敲擊出的喀啷聲,說話者站起身子,三步就來到我身邊。吉原同學一臉厭惡地瞥向我說:

  「妳是班長的走狗嗎?」

  不是。

  可是說不出口。

  「還是自以為弱小可憐的牆頭草?」

  命中紅心。

  弱小可憐是不至於,但牆頭草大概就是在形容我這種搖擺不定、又想八面玲瓏的人吧。

  正當我不知該如何以對的時候,美河同學猶如救世主般英勇地擋到我面前。她盤起纖細的雙臂,向眼神銳利的吉原同學說道:

  「麻煩妳不要欺負我們花梨的學生好嗎?百合原的規矩都到哪去啦?」

  吉原同學亦不甘示弱地抱起胸。

  「既然我已經轉學到花梨,就是這裡的一分子,沒有必要再劃界線吧?」

  「我們遵守花梨的學風,妳遵守百合原的學風,當然有差別呀!」

  「是喔,也是啦。百合原可不會發生全班一同排擠轉學生的醜聞。」

  吉原同學一臉事不關己的口吻說著,激怒了本來還游刃有餘的美河同學。美河同學提高音量說:

  「所謂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看樣子吉原同學還不明白自己為何被排擠呢。」

  「因為講話直接就要被排擠,真是不敢當。」

  「說錯話就該卑躬地道歉、請求對方原諒妳,不是嗎?」

  「敢問我說錯哪句話?」

  「妳是什麼問題都要人家替妳解答的大小姐嗎!」

  美河同學氣到發抖。

  注意力集中在我座位旁的同學們或許看不出來,但是緊鄰我身邊的美河同學,確實因為動怒而微微顫抖著。站她對面的吉原同學紋風不動,似乎已經掌握了這次談話的勝機。在她們倆正要進行下一輪論戰的時候,玄子同學等一票經常圍繞在美河同學身邊的女生加入戰局,大家都不敢超越美河同學,只圍在我座位四周給予支持。連無端捲入紛爭的我,也受到一些同學悄悄地安慰。

  吉原同學見到這陣仗,流露出鄙夷的冷笑。

  「花梨的學風,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妳什麼意思!」

  玄子同學開出第一槍,身旁同學們接二連三地群起激昂,雖然誰都沒有明說,迅速升起的熱鬧當中卻瀰漫著一股同仇敵愾的氛圍。吉原同學根本不理會那些吵吵鬧鬧的女生,只是和無言以對的美河同學互瞪數秒,確認對方沒有回擊的意思,就掉頭回自己座位了。

  女生們持續在我座位旁同仇敵愾直到上課鐘響才鳥獸散。從剛才就沉默的美河同學在玄子同學提醒下恍若驚醒,她迅速理解當前狀況後,就拿起我桌上那些原本要轉交給轉學生的資料,並在吉原同學的注視下撕掉其中兩張。

  「小早川同學請不用擔心,這些文件是我親手轉交給吉原同學的,如果有遺失或缺漏,一定是負責的教師或吉原同學的問題。」

  啊啊……美河同學請不要再拖我下水啦……吉原同學妳也不要瞪我啦!就連玄子同學也莫名其妙在安撫我。最關鍵的本人都沒說過一句話,卻可以藉由我來針鋒相對,這樣也太奇怪了吧!

  待老師抵達教室,美河同學和玄子同學才回到座位上。吉原同學又恢復原本那副除了上課以外都漠不關心的態度。

  ……不,有一點不一樣。

  那就是當我們眼神不慎相會時,吉原同學的視線變得猶如帶刺的玫瑰,鎮住我目光同時亦狠狠地刺得我不禁在內心喊疼。

  我知道,我已經被她當成「敵人」了。


    §


  吉原同學的速度快得令我煩躁不已。怎麼說呢?因為我原本打算趁下課時間避開美河同學等人,向老師說明由於我的疏忽導致要交付轉學生的文件遺失,在不驚動兩股勢力的情況下搓湯圓──想不到吉原同學一下課就離開教室,而且目的地跟我一樣。

  重點是,她的腳程太快了。關鍵地點又有教師在場,無法用跑的趕上她。一番始終保持距離的追趕過後,我只能眼睜睜看著吉原同學的背影閃入教職員辦公室,漂亮地毀掉我試圖為她們所做的努力。

  於是吉原同學拿到了全新的資料,美河同學並沒有被老師叫去談話,而我,一邊被當成辦事不利的同夥,一邊理所當然仍被視為敵人。

  平靜不過一堂課,美河同學再度掀起新的攻勢。

  「下午的體育課,就請小早川同學帶吉原同學熟悉環境吧!」

  美河同學甜甜地笑著說,悄悄遞給我一張紙條。亞麻色紙條上以簡潔的筆觸勾勒出複雜的指令:繞點路帶她到體育用具室。

  帶到體育用具室,這就跟進女廁談談是同樣的意思吧?也就是說,以多欺少?

  我一直認為美河同學多少懂得拿捏分寸,不應該出現這種露骨的欺凌行為才是,事實證明了我壓根沒有看人的眼光。美河同學是玩真的,默不作聲的話可能會釀成大禍。

  但是,吉原同學的排外態度又難以接近……更何況在午休靠近她可能會引起美河同學的懷疑。唉,真是麻煩!

  好不容易憋到體育課,美河同學換好運動服後朝我眨了下眼睛,就帶著她的親衛隊先行離去。彷彿以美河同學為前導,其他同學也三三兩兩結伴而去,很快地教室內就只剩下我和吉原同學。

  吉原同學正要離開教室時,我出聲叫住了她。

  「那個,吉原同學……」

  「走狗同學,有事嗎?」

  好酸……有夠酸的。不過也沒辦法反駁就是了……

  「其實美河同學她──」

  我把美河同學那破綻百出的陰謀說了出來。

  只要仔細想想就知道,吉原同學不可能在聽見美河同學對我說的那句話之後還傻傻地跟我走。即使同學們都先一步到操場或體育館集合,她也不必遷就於我,獨自行動也沒問題。就算沒有先熟悉校園,反正校地就那麼大,頂多花個十分鐘到十五分鐘就能找到集合地點。

  因此已經沒有完成美河同學委託的必要了。

  然而吉原同學迅速理解整件事之後──

  「帶我去體育用具室吧。」

  卻決定自投羅網。

  理由是──

  「反正不去的話,她們不會善罷干休。」

  她打算正面迎擊。

  「這樣好嗎?美河同學很可能會對妳不利喔。」

  「她當然會想辦法教訓我,但是她辦不到。」

  「我覺得妳還是等到她自討沒趣比較好啦……」

  「立場搖擺不定耶,妳。」

  那句話之後,吉原同學不再叫我「走狗同學」,但也沒用較親近的稱呼,而是像陌生人一樣的「妳」。

  這代表我不再是敵人了嗎?

  還是更糟糕的……連敵對意識都感受不到的路人?

  無論如何,表面上我遵照美河同學的指示,實際上聽吉原同學的話,共同的結果則是帶她前往明顯有問題的目的地。

  「妳知道嗎,其實妳也可以說些善意的謊言,故意不帶我來這裡。」

  獨自踏入用具室的前一刻,吉原同學轉過來對我淺笑道。

  「雖然我一定會識破。」

  她的笑容彷彿責難,又似玩笑,使獨留在外的我汗流浹背,無地自容。

  後來我怎麼也無法靜下心,腦袋一直重覆著吉原同學帶著淺笑說出來的那兩句話。明明對體育課各個項目還算拿手,卻因此接二連三出錯,還被老師叫到一旁休息。

  真是太沒用了。

  玄子同學等四人在課堂過半時返回,據說她們是去協助學生會事務,事前也有向老師報備,回來時很自然地歸隊。玄子同學注意到在旁邊休息的我,就換上可愛的笑容走過來,告訴我美河同學很滿意我的表現,要她特別轉達謝意。我想,美河同學再怎麼滿意,也不至於特地向我一介小人物表示感謝才對。

  囂張的轉學生怎麼樣了?

  美河同學一個人不要緊嗎?

  以玄子同學為中心的小圈圈並沒有將心思放在尚未歸隊的兩人身上,而是蜻蜓點水般聊著許多無關緊要的小事。偶爾她們會邀我加入討論,那些閃閃發亮的眼神透露出她們並非為了滿足禮貌性的社交義務,而是真心誠意想把我拉進圈圈裡。

  看著優雅微笑的玄子同學,想著行事果決的吉原同學,我開始擔心獨自一人的美河同學。


    §


  美河同學今天沒有來學校。

  具體來說,她從昨天下午的體育課早退起,就不曾出現在校園內。被她叫去的吉原同學反而沒事,今天依然過著遭到排擠的校園生活。

  當時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呢?不管是當事人還是親衛隊都沒人提起。

  某節下課時玄子同學帶著講義來找我,希望我能代她把東西交給缺席的美河同學。這種麻煩事為何是找我?當然是找美河同學的跟班們才對吧。不過我才剛興起婉拒的念頭,玄子同學就被她的同伴叫去,陪個笑臉、說句萬事拜託便笑呵呵地走掉。

  整個流程順暢過了頭,反而顯得很刻意──看來我是被迫淌渾水了。

  出乎意料的是,吉原同學在放學時主動向我搭話。

  「妳要去班長家,順便帶我去吧。」

  她沒有告訴我理由,似乎也不打算解釋。而我總覺得吉原同學的行動必有其意義。這樣的想法一旦確立,不論她那走路動作或瞧不起旁人的眼神,看在我眼裡都具有一股特別的預感。

  但是,我早該知道的──所謂的預感其實是中性用詞。

  「講義,讓我看看。」

  著迷於空幻預感的我,僅存的理性難敵吉原同學的注視和命令,其結果就是順從地照著她的話做……

  「吉原同學……?」

  ……目睹她在我面前撕掉講義。

  「這樣就行了,拿去。」

  吉原同學把兩張從中間撕掉的講義交疊在其它講義上遞還給我。一時無法理解她的行為、又不曉得該如何是好,我只能啞口無言地接過講義。

  「妳就跟班長說是我做的,別傻傻地另外想藉口。懂嗎?」

  我小心翼翼地點頭。

  冷靜下來之後,我才理解吉原同學這麼做的動機。

  畢竟美河同學曾經完全不給她面子、當著她的面撕掉要給她的東西,現在她不過是還以顏色罷了。如果是在學校內動手,我大概會拜託老師再給我新的講義,所以才提出要一起去,半路突然出狀況我也拿她沒輒。動機與流程完美無缺,只是和我一廂情願的預感八竿子打不著、頓時令我茫然失措而已。

  因為這麼一來……吉原同學就變成沒什麼個人特色的普通女生了。

  真奇怪,我為什麼會如此在意她的特殊性?

  混血兒的關係嗎?

  她確實有張連女生都很羨慕的臉蛋,不過這不成理由。

  遭到排擠的關係嗎?

  類似的事件以前也聽說別班發生過,同樣不成理由。

  還是說……她孤單地對抗排擠勢力的勇氣,打動了凡事隨波逐流的我?

  沒錯。

  昨天的體育課,她明知前方有陷阱仍決定正面迎擊的勇氣,是我活到現在不曾感受到的情緒。

  我沒有那種力量。

  所以,我很敬佩她。

  因為敬佩,有了更多加油添醋的幻想。

  然而現在,她的行為卻摧毀了這一切。

  她不再特別了。

  「果然是住高級公寓,班長給人的感覺就是這樣。」

  「……是啊。美河同學算是千金大小姐那型的嘛。」

  吉原同學吹了聲短短的口哨,然後轉向我們走來的方向。

  「那,接下來就拜託妳了。」

  「啥……?」

  「不要像個傻瓜,對妳聽得一清二楚的事情做出不清不楚的反應。」

  這叫錯愕好嗎!還不是因為妳那不按牌理出牌的舉動……不行不行,要是這樣被激怒就顯得太孩子氣了。

  「吉原同學不是要和我一起見美河同學嗎?」

  「我可沒這麼說。我只叫妳帶我來,並沒有要見她的意思。」

  「怎麼這樣……」

  「又變傻瓜了。這是妳的風格嗎?」

  冷……靜……!

  「明白的話就別淨做些傻瓜般的思考。再見。」

  「……好的。吉原同學,明天見。」

  我似乎可以理解當初船越同學她們受氣時的感受了。姑且不提行事風格,吉原同學的說話態度實在令人不敢恭維。雖然並不會讓人覺得她是刻意的,但是連這點禮貌都沒有,談起話來真的很傷腦筋。

  相較之下,美河同學的聲音與措詞就給人很舒服的感覺──當她心情不錯的時候。

  「小早川同學,謝謝妳為我送講義來。」

  美河同學穿著淺藍色與白色點點睡衣,氣色還不錯,但殘留些許疲倦。她的微笑和以往在教室裡看見的差不多,搭上睡衣姿態卻顯得很新鮮。

  「不客氣。不過有兩張講義……」

  大概是接過講義時就注意到有奇怪的隆起跡象,美河同學看到兩張破損的講義時反應不怎麼激烈,那張臉蛋充其量就是訝異為何會弄破而已。

  「這個……是吉原同學弄的吧?」

  直覺好敏銳!真不愧是同樣撕過對方東西的班長。

  「的確是剛才在樓下時被她撕掉的。」

  「樓下?她也有來?」

  「是的,但是她先回家了。」

  我不確定吉原同學是不是有事得先回家,儘管她看起來並不像那麼一回事。美河同學輕皺眉頭沉思一番,然後恍然大悟般豎起食指說:

  「我懂了。這是在挑撥我和負責轉交講義的同學。」

  「啊?為什麼要挑撥美河同學和我?」

  「不,小早川同學應該也是受人之託吧?講義是誰交給妳呢?」

  「……玄子同學!」

  原來如此!講義本來是玄子同學負責轉交的,要是有所毀損,美河同學就會懷疑玄子同學有所不滿!可是,這麼做的前提是不能讓美河同學知道真兇才對呀?該怎麼解釋吉原同學毫不掩飾這點呢?

  「可能只是單純想報復我,也可能是暗示某件事情吧。」

  「那個,美河同學認為會是怎樣的暗示?」

  「敵意、對立之類的……就像她在體育課說的那些,妳懂我意思吧?」

  「呃……」

  美河同學似乎一瞬間把我誤認成玄子同學或親衛隊了。稍後她察覺失言,睜大眼睛笑了出來。

  「對喔!小早川同學並不在那裡。我真是的!」

  美河同學看起來心情不錯,也就是說體育課的事情應該是可以問囉?好奇心驅使我開口說道:

  「體育課的時候……美河同學與吉原同學發生什麼事了嗎?」

  豈料美河同學臉一沉,逸出深沉的嘆息。

  「小早川同學……妳真的想知道嗎?」

  「是、是不方便透露的事情嗎……」

  「倒也不是啦。不過可能會改變妳對某些事情的看法。」

  「我覺得自從吉原同學來到班上,已經改變了很多人對很多事情的看法。雖然她們大多不知道。」

  「……這樣啊。」

  我並不清楚大家在一二年級時是否熱衷於排擠遊戲,不過至少有半數同學原本就和我同班,包含美河同學,而我的觀察是沒有這種跡象。只因為一個轉學生釋出不太友善的訊息,就聯手起來排擠對方,意味著半數以上的同學想法產生了變化。

  或許大家的意志本來就有點動搖,只要某個人挺身而出扮演牧羊人的角色,大家就願意乖乖當隻順從的羊兒。

  這麼一來,不論牧羊人前往何方,羊群也會無條件盲從。

  悄悄改變了羊群的人是誰呢?

  美河同學臉上帶著複雜的情緒,說起當天發生的事情。


    §


  吉原愛麗絲一踏進昏暗的體育用具室,躲在門後的玄子同學立刻關上門,緊接著木下、日野、大村同學都聚集到門前固守著。即使見到如此陣仗,吉原依舊沒有半分退縮地直直走過來。

  「看來我們班的班長,是個沒辦法獨立自主、只能依賴同伴助陣的大小姐喔?」

  開口才第一句話就令人氣憤不已。難道她生來就是為了害別人氣到吐血身亡嗎?

  美河在心中告誡自己必須做到不形於色,反倒是守門的玄子同學忍不住先駁火:

  「給妳三分顏色,就開起染坊來啦!」

  竟然是標準叫罵用句之一……想必玄子同學事先預習了一番。但是吉原完全不受挑釁,她銳利的眼神依舊直刺美河。

  ──該交給早有準備的玄子同學發揮,還是由自己挺身應戰呢?

  儘管玄子同學等人就在旁邊,美河仍感覺自己完全曝露在對手的侵略範圍內,毫無遮掩,猶如赤身裸體被注視著。這時候吉原再度揚聲:

  「怎麼了,還在心中拜託同伴快點救妳出去嗎?妳是哪則童話故事的公主呀?」

  吉原尖銳的聲音猶如冰針般刺入美河彷彿赤裸的身體,細微而深入的刺痛傳開,隨後而至的凍寒令她倏然一顫。

  「都出去。」

  那是在雞皮疙瘩冒出來的瞬間所下的決定。無關思緒與策略,反映在嘴唇的是相當純粹的反射動作。

  「我說都出去。」

  這才是經過迅速果斷的思考後,向猶豫中的玄子同學等人下達的命令。

  「美河同學……」

  玄子同學輕聲呼喚,美河不做回應,她只好落寞地聽令行事。

  第二道關門聲響起的剎那,昏暗的體育用具室內只剩下兩名少女。

  吉原愛麗絲的雙眸背著通風口的日射顯得微微發亮,然而那道目光構成的形狀名為冷漠,拒她人於千里之外、亦不在乎與之交談的對象。如此特性使得自覺裸身般的美河變得彆扭,本來擺好的架勢跟著慵懶下來。

  對於才剛被冰凍細針紮過的美河來說,吉原愛麗絲是充滿侵略性的存在才對。如今她卻收起了尖銳的聲音,僅僅以冷漠的視線注視著,中斷了發生在美河身上的侵略行為。如此一來,美河只得否定掉對方身上的侵略性、進而否定掉自己宛如裸體的心靈狀態。

  失去了受害者姿態後的自我,又該以何種姿態面對吉原愛麗絲呢?

  按捺住膽怯的情緒、愣愣地看著對方逐步逼近的美河,不經意吐出呻吟。

  「……別過來……」

  害怕的低語會讓人變得更消沉,此刻美河正親身體驗這種負面循環。

  吉原愛麗絲往前一步,她就後退一步。無路可退的時候,覆在腹上的雙手就忍不住抓向身後的球架邊緣。

  鐵架的冰涼感開始蔓延至手心,眼前的少女仍然繼續逼近。雙方距離瀕臨臨界點之時,那名少女接著又將身體稍微向前傾,湊近到只和對方相距五公分左右的極近距離。

  如此互視著的少女們,一人紋風不動,一人怎麼看都是招架不住。

  美河忽然想起她在等待吉原抵達前所做的推想。

  她會好好地在言語攻防上壓制住吉原,必要時就和玄子同學聯手,她要擊潰吉原那副游刃有餘的假面具,最好能逼出幾滴眼淚。然後她們就把吉原反鎖在這裡直到體育課結束,當成小小的懲罰。如果吉原膽敢抵抗,她們五個人仍然佔盡優勢,但還是希望不要動用暴力比較好。一切準備就緒──為何卻在諸多變化之後,突然就憶起這項早已不適用的計劃?

  連自我都忍不住嘲笑辦事不力的自己……嗎?

  「『將軍』。」

  銳利的聲音輕輕抵住她隱藏在瀏海內的前額。

  「無論妳往哪走,我的下一步都能確確實實地吃掉妳。妳打算垂死掙扎還是乖乖認輸?」

  無路可退的少女做出垂死掙扎的選擇──儘管當她開口後才注意到這個事實。

  「妳……想做什麼?」

  心跳得好快。

  噗通噗通的。

  臉頰周遭一片微熱。

  某個牌子的香水味凝結成溫柔的觸摸,伴隨實際的指壓揚起她的下巴。

  少女的櫻唇如薄暮般逐漸下沉,重新奪回受害者姿態的少女則是輕柔地替擔心受怕的自己吹熄燭火。

  若有似無的接觸中──

  「妳在期待什麼?」

  她膽怯地睜眼。

  「期待……?」

  好近。

  「妳以為我想對妳做什麼呀?」

  親吻?

  「不,我並沒有在想……」

  好香。

  「是會讓妳臉紅心跳的事情嗎?」

  別這樣。

  「妳別胡說……」

  好漂亮。

  「班長真是彆扭耶,真可愛。」

  可愛?

  「妳說……可愛……?」

  哪裡?

  「像是個性呀,髮型呀,還有就是……嘴唇呀。」

  這是……

  「妳……妳別說奇怪的話……」

  告白?

  「我真的覺得妳很可愛喔。不管是個性、髮型還是嘴唇……都蠢得很可愛。」

  ……啊啊?

  「像妳這麼容易看穿的女孩子,愚蠢過了頭就會顯得可愛呢。」

  迷惘的心情,在一瞬間……

  「班長。」

  塵埃落定。

  「就是因為妳這麼好懂,才會被瀧澤玄子吃得死死的吧?」

  緊接著又是新生的混亂。

  「妳說什麼……為什麼扯到玄子同學?」

  吉原愛麗絲維持著幾乎要碰到的姿勢,悄聲說道:

  「表面上看起來,妳是這個班的領導者。但是,在我看來,瀧澤玄子的勢力比較明顯。」

  「……妳到底想表達什麼?」

  「班長的地位可是搖搖欲墜喔?說不定還會比我更慘呢!」

  「為……為什麼?」

  「眼睛閉起來。」

  「啊?」

  「閉起來。」

  美河被那對冷靜的目光凝視著,逃也逃不開,腦袋又是一片混亂無法理出頭緒與規則,只好照著對方指示做。

  令人焦慮不安的漆黑中,少女的嗓音乘著青白色光影而至:

  「升上三年級的某一天,一名轉學生來到班上,但是,因為那個女生講話不經大腦,惹惱了全班同學。於是妳趁機利用班上同仇敵愾的氛圍,打算將這股團結力量匯聚到自己身上,由妳這個班長來統率全班同學,對吧?」

  挾著香水味的冷空氣伴隨長長的句子吹向美河的雙唇,她不敢開口,好像一說話就會碰到對方。

  「可是呢,瀧澤玄子她也和妳有同樣的想法。但妳們的個性與能耐大大地不同,她也很有自知之明,所以才甘願當妳的跟屁蟲,藉此機會拉攏那些和她有相同特質、並且同樣不敢出頭的同學。」

  一股清涼的柔軟觸感壓在額頭至鼻子之間,她感覺到吉原愛麗絲的手輕覆在眼皮上。

  「瀧澤玄子比妳聰明,她知道同學們並不會一直熱衷於排擠遊戲,因此她始終看著妳的臉色行事。如此一來,等到熱潮過去,大家開始反思這種行為是否恰當的時候,她就可以說『我真後悔,不該跟著美河同學這樣做的』這種脫罪之詞,並且得到大家的安慰吧。此時,全班都會認為只有一個人必須為排擠轉學生一事負起責任。那麼這個負責人會是誰呢?」

  「……我不認為玄子同學會為了這種事下如此深的城府。」

  「我也不認為花梨的同學們會為了心直口快的轉學生搞排擠呀。」

  「那是……」

  那是……道理上說不通、情緒上和大家連成一氣,才出現的離譜行徑。由於大家都這麼想,沒人出手干涉,事情才會演變至今來到體育用具室的情況。

  美河無法反駁,帶著香味的黑暗與吹向唇際的涼風使她沉默以待。輕觸於唇的柔氣交織成音符,奏出少女的低語:

  「人家說行善不需要理由,行惡也是如此。妳趁機利用新學期班級罕見的團結氣氛,瀧澤玄子到時候也會遇上同樣罕見的契機,汲取了妳成功與失敗的因素,她沒有不把握機會的道理。」

  溫柔的漆黑中……誕生了一種奇特的情感。

  「現在的話,還來得及。」

  一旦接受了那種情感,就算是討厭的女生說話時產生的涼風,也令微乾的嘴唇覺得舒服。

  「在瀧澤玄子羽翼未豐的此刻,停止無聊的排擠遊戲,這麼一來,她所匯聚的力量就不足以和妳分庭抗禮,也就不敢心生敵意了。」

  空幻的觸感隨著冷靜的字句逐漸加重力道,若有似無地反映在美河的唇上──隱約捕捉到確切觸感的剎那,她猛然推開身前的少女。

  好想逃開。

  不管是好的情緒還是壞的情緒,不管是正確的事情還是錯誤的事情,都已經不重要了。

  心情亂糟糟的根本無法思考。

  而且……似乎正往令自己困擾的方向飛快邁進。

  再不逃開會變得更奇怪的。

  「不相信的話,只要請一天假,妳的跟屁蟲就會原形畢露囉。」

  美河對事不關己地說著這句話的吉原投以怨懟的目光,她再也管不了那麼多,快步來到出入口便奪門而出。

  玄子同學和三位女生都不在了,管她們去哪,沒有人看見此刻的自己最好。

  然而亂七八糟的心情並未因脫離狹窄空間獲得解放,反而越來越混亂。

  初次體驗到太多種不同的情緒變化、又無法及時消化,心一急,眼淚就令人喪氣地滴了下來。

  如果回到班上,又和吉原愛麗絲碰面的話……一定會更難受的。

  ──我不要那樣。

  情緒用事本非她的作風,此時此刻卻不得不這麼做。

  因此她沒有回到操場上,而是向導師辦理早退。


    §


  排擠效應在美河同學回到班上後有了變化。閒言閒語和孤立氛圍依舊存在,但是少了美河同學的主導,強度與氣勢明顯轉弱。許多只敢仗著班長氣焰出聲的同學都閉起嘴巴,玄子同學和親衛隊也不敢擅作主張,一個個宛如乖巧的小羊。

  儘管如此,吉原同學仍然不得人緣,對外管道還是得用我做窗口。本來只有美河同學透過我轉話給吉原同學,後來一些試著搭話但對氣氛轉換感到不自在的同學有樣學樣,於是我就成為大家默認的窗口了。

  莫名其妙變成中間人真的很傷腦筋,但是同學們會比較安心、吉原同學也樂得悠閒。看在偶爾能打聽到小道消息的分上,我只好繼續扮演吉原同學的經紀人角色。

  吉原同學的孤僻沒有因為氣氛緩和而改變,她總是獨來獨往,偶爾會抓我一起行動。

  她那蒙上一層冷漠的美貌,對部分同學來說殺傷力實在太強了。曾經因為午餐邀約遭拒而埋怨她的船越同學,還拜託我轉交一封充滿少女情懷的情書。那封信的下場是在吉原同學漂亮的手中撕成兩半。

  「這樣也太絕了吧,船越同學可是鼓起勇氣寫給妳喔?」

  「所以我沒有在她面前撕啊。」

  那還真是體貼啊。

  吉原同學把撕毀的情書相疊塞進空麵包袋內,走到中庭靠近三年級校舍的垃圾桶扔掉。我趕緊把最後幾口飯吞進肚子裡,收起便當盒跟上她。

  「班上氣氛變了好多,已經到了有人想積極認識妳的地步耶。」

  「那是她們的事。」

  冷酷的傢伙。不過要是她當著那些同學面前這麼說,恐怕還是會被過度美化吧。船越同學也這樣、日野同學也這樣,就連美河同學……

  「……話說,吉原同學竟然察覺到玄子同學的盤算,真是厲害。」

  「啊?什麼盤算?」

  「咦?」

  「妳又來了,傻瓜反應。」

  「呃……就是妳告訴美河同學的那些事情呀。」

  吉原同學正眼也沒瞧我一眼,邊走邊說道:

  「那是唬她的。」

  啥……嗚,差點就脫口而出變成傻瓜了。

  吉原同學逕自說下去:

  「我對班級生態沒興趣,純粹想捉弄班長而已。」

  「這樣啊……可是美河同學似乎不這麼想呢。」

  「那是她的事。我只負責捉弄她。」

  「喔……」

  話是這麼說,提到美河同學時,吉原同學的表情又會稍微變得和緩。那到底是因為捉弄她感到開心呢?還是有別的原因……這就不在我的觀察範圍內了。

  吉原同學雖然裝得漠不關心,我想她其實一直有在偷偷觀察班上的狀況,否則也不會才一天就順利制伏美河同學、進而使隔離圈迅速弱化。至於美河同學那邊的情況,已經是不需多加著墨的明顯。

  那天的體育用具室,真的只有談關於玄子同學的事情嗎?

  當事人不說,誰也不知道。

  可以確定的是,美河同學因為吉原同學改變了,船越同學與日野同學則因為美河同學的改變受影響。我想,隨著時日流逝,會有越來越多同學對吉原同學產生興趣吧。

  巧妙地利用排擠事件造成的歉疚心理、配合冰山美人般的個人特色雙管齊下,神秘感十足的吉原同學將會再次吸引全班目光──

  「佐江,下次有情書妳就直接處理掉,不用拿給我……幹嘛愣住?妳不喜歡被叫名字嗎?」

  ──我把她那深遂而致命、宛如黑洞般的魅力稱之為「愛麗絲魔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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