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7月29日 星期二

【長篇】彼岸花葬(23) (18禁)

  23─A


  我知道渾渾噩噩的自己正身處於夢境之中。

  印象級的影像以驚人的速度自視角兩側呼嘯而過,沒有刮起任何足以動搖我身軀的風,也沒有讓我感到煩悶的噪音。默默接受這一切的我,就站在過去與現在的交會點,徬徨失措地等待下一秒的到來。

  但是,我始終等不到。

  陸續變換的風景、熟悉的臉孔,一張張被鮮血吞噬的過去,意外地不是這麼難過。難以捉摸的夢,彷彿在這場沒有規矩的現實遊戲裡舞動著。

  妮坦。英格麗。茱莉亞。希貝兒。海潔爾。最高執行長。憲兵隊的隊員們。無法喜歡的醫護長。姐姐般的卡蜜拉。……最初,加入軍隊只是為了避免在這場荒誕不經的遊戲裡被淘汰,為了讓年幼的「妹妹」能夠接受軍隊庇佑;但是,從軍至今不斷出現的挑戰與收穫,逐漸令我的理念有所改變。從步兵到書記官,再從書記官到諜報部,再從諜報部到第四機甲師團。一連串的變化不僅僅來自於環境,更是伊蒂絲這個人產生自覺的原因。

  ──我,是為了替自己發掘存在的理由,才待在軍隊裡。


  這件事與我的理念抵觸,但是它們又十分巧妙地結合在一塊。是的,在我不停成長的階段,被我視為應該保護的對象也在成長當中,如今她已經不需要我的保護了;相反地,不論就實力、上層命令抑或現況來看,現在的我才是應該被保護的對象。

  我,伊蒂絲‧史坦威爾,似乎已經不再是過去那麼單純了。……如此可笑的說法,令我的雙腳不禁發起寒來,微微顫抖著。

  夢,還是快點醒來吧──因為,我實在太討厭這種自我省視的夢了啦!

  『所以,才害怕面對自己嗎?』

  冷不防地,一道沒有感情、沒有抑揚頓挫的話語襲來。於此同時,我默許的世界突然崩坍了。置身於黑暗之中,讓突如其來的聲音顯得格外刺耳。

  我沒有回答。僅僅是因為,我沒有必要去回答自己。堅強的自己、開朗的自己、自信的自己,總是在我彷彿醒悟的時候才出現,並譴責懦弱的自己。

  我開始在黑暗中漫步。

  在我所創造出來的夢境裡,我不曉得前方是否有任何事物,我也無法判斷自己是否正往前方走去。我不曾感到疲憊,雙腳漸漸地加快,到了最後我奔跑起來。直到眼前出現小小的光點,並且愈發地大到足以容納我整個身體,我才脫離這片神經質的黑暗。

  EL7年,「西曆」的最後幾天──

  這是我所生長的廢墟,也是我從情報單位驗證過的一分資料。如同我所經歷過的一切,日射的光亮毫無保留地將它們呈現出來。

  越過幾座堆得像座小山似的廢鐵堆,在彷若運輸工具的大型廢鐵一角,我看到了充滿絕望的少女與女孩。由大型廢棄物所圍繞出來的不算大的空地,是這一區的人們集會、交流的地點。我很明白這個時間發生了什麼事,所以我不願去責備如此落魄的自己。

  死人復活了,一個嚇得魂飛魄散的瘦女人這麼大叫。事實上她從數分鐘前就開始像個瘋子般大吼大叫,待在這兒的人們也都很清楚她所說的事情,只不過就是因為沒有能力,才各自尋找安全的地方躲起來。在女人不斷大叫的時候,我不明白自己與妮坦為何會被眾人丟下,我們只能自行躲藏,在四處碰壁的情況下,來到了沒有任何保護設施的地方。

  伊蒂絲的雙手緊緊摀住妮坦的耳朵,而妮坦則是封鎖了自己的視線。

  女人的叫聲越來越近,又越來越遠,沒有其他聲音,令她的叫聲顯得十分惹人厭。

  我滿懷不安地睜開雙眼,所幸,空曠處仍然只有那個瘋女人在奔跑,還沒有所謂的死人出現。視線轉個方向,無聲的殘虐卻已經開始了。

  不是死人。雖然有許多自「屋頂」垂下的爛布條阻礙,裡頭所發生的一切依然可以從我的角度看得一清二楚。那是一對姐妹,發了瘋的潔蒂與她可憐的妹妹因為躲藏處被外人佔據,而引發爭執;雖然金髮高個子的潔蒂並不理性,在保護妹妹方面卻異常的執著,這讓我對她不像其他人一樣這麼反感。可是,與她爭執的對象就像是中了邪似的,她抓住她的頭開始撞擊廢鐵堆,直到潔蒂再也沒有辦法反抗為止;她的手最終落寞地下垂,金色與暗紅色的色彩遍佈她的頭、她的身體,而因此發出驚人哭叫聲的五歲大的小女孩,則被無情的仇人給仍向空地。

  那時候,我的心底湧現一股憤懣。我恨不得馬上把摔得滿頭是血的小女孩給抱起來、向那位失心瘋的混蛋罵幾句難聽的髒話,但是我做不到。我的手無法離開妮坦,深怕一旦鬆開雙手,妮坦就會永遠地離開我的身邊。

  於是,我開始替臨陣退縮的自己找藉口。結果是,我以「滿頭是血、沒有哭叫聲的情況下應該不大可能還活著」這個理由,說服了自己。

  在我一面受良心譴責的同時,我更用力地阻隔妮坦與外界的連繫,直到慘劇結束。

  大概十分鐘吧。即使當時覺得有二、三十分鐘,從第三者來分析這一切的我更加能夠掌握時間。死人的出現宣告這裡即將成為人間煉獄,毫無招架之力的人類只要乖乖被屠殺就夠了;沒有任何武器,龐大的數量光是用「啃咬」的方式便足以將眾人殘殺殆盡。慘絕人寰的悲劇反覆上演著,且距離我與妮坦越來越近,就在我們可能將要被當作食物吃掉時,終結這一切的軍隊總算到來了。

  哭吼聲漸漸為槍砲聲取代,洪亮的怒吼將無意義的低鳴打散,靴子敲擊地面的聲音接著讓我們感到安心。

  ……啊啊,我就是從這個時候,下定決心要加入軍隊的吧。

  不僅僅是因為軍隊提供親人更完善的保護,而是軍隊本身就是最好的避難所。

  懦弱的自己,也在這個時候轉變成堅強──

  「……」

  我醒了過來。

  涼掉的洗澡水在醒來的剎那就不停侵蝕我的體溫,我很慶幸自己沒有連頭帶身整個滑進浴缸裡。昏暗的燈光一明一滅,老舊程度彷彿發生在數秒鐘前的過去。當然,熟睡了的妮坦還是在我的懷裡,我們就像某些悲劇故事裡的戀人,在故事的結尾以死亡融合彼此的愛。

  不對不對不對!真是的,我怎麼會無緣無故扯到死亡呢?

  無論如何,我們必須先離開這股水溫。

  我重新打起精神,把一臉迷茫的妮坦給叫醒,用掛在牆上的浴巾替我們擦乾淨,接著帶不斷揉眼的妮坦回到床上。附帶一提,之所以沒給妮坦穿上衣物,是因為她在著衣過程中無意識地搗亂,本來就很疲倦的我索性直接將浴巾披在她身上,就這麼朝床舖搖晃地步去。

  黑漆漆的夜空出現一些不易察覺的紫藍色光亮,我曉得再過不久就得被迫起床了。於是在妮袒倒頭就睡之後,我也拉起被子躺在她的身邊。

  似乎就在閉上眼睛的那一瞬間,我還沒來得及做思考便被捲入了夢的漩渦之中。

  透過有意識的自我,我明白就連睡眠也無法獲得休息了。

  EL7年,「西曆」的最後幾天──

  這是我所生長的廢墟,也是我從情報單位驗證過的一分資料。如同我所經歷過的一切,日射的光亮毫無保留地將它們呈現出來。

  一名臉龐十分清秀的軍官將殘存下來的居民們集合起來,就在由廢棄物所圍繞而成的空地裡,擠滿了失魂落魄的人們。理所當然的,我跟妮坦也在兩名親切的武裝人員護送下,加入充滿血腥味與難以形容的惡臭味混搭的廣場。

  軍官拿著一個早已不堪使用的廣播器,幾番測試後才向大家簡單介紹自己。

  「各位U15區的居民們,我是自由聯盟第十四機甲師團的卡洛莉少尉。」

  嗯,的確是簡單的介紹。

  當這位卡洛莉少尉開始她所負責的「募兵」任務後,我開始不安分地環視人群。我並未對誰抱持特別的興趣,單純想瞧瞧那天殺的惡魔是否還活著。一番疲憊折騰過後,我以體力耗盡宣告放棄。無以言表的心情頓時鬆懈下來。

  然而,很不幸地,在軍方的募兵引起一番熱絡迴響的同時,我不經意地瞥見那個該死的混球。我試著轉移注意力。我向其中一位護送我們到人群之中的武裝人員揮了揮手,便詢問起關於加入軍隊的詳細。妮坦落寞地抓著我的手,但是她沒有說上半句話。

  應該是第四次了,軍隊到這個地方替當地居民解圍的次數。我還記得在最初,我們有六個這麼大的廣場且人滿為患,如今隨著死人的侵擾、軍隊的招募,只剩下不到六分之一的居民還在這個地方;而這一次,也就是軍方進行第四次的好意勸說,更帶走了包含我在內的半數居民。

  我想,當我們離開以後,這個地方應該是永遠都不會再看到了吧。

  在排隊清點入伍人數的時候,妮坦在一旁的武裝人員照顧下,哀怨地看著我。我儘可能故作堅強地挺起胸膛,不希望自己在妹妹眼中看起來是為了保護她才逞強。當隊伍緩慢向前進的時候,排在我背後的人粗魯地撞了我一下。

  她個子比我高一些、短髮、稻穗般的髮色、碧眼、有些不明顯的肌肉,右眼角下有一顆難以辨認的痣,她的衣服破爛不堪,幾乎遍及全身的破洞與暗紅色的血跡讓我非常反感。

  我怒視了那個傢伙幾秒鐘,她卻十分厭煩地指著隊伍前方,我也在武裝人員的提醒下轉過身去,繼續跟上隊伍。

  當我填寫完(當時我十分慶幸自己多少認得一些字)一些關於自己及親人的簡單表格之後,妮坦飛也似地衝到我的身邊,她一邊哭著一邊用拳頭敲我。我們倆被安排在一輛卡車上,而我的雙耳很是敏銳地捕捉到令人厭惡的名字。

  「好的,艾琳。請妳跟上四號卡車,妳們可以先回到基地去。」卡洛莉少尉的聲音穿越我的耳朵,如針般刺進我的腦海。

  我才不承認這種沒良心的人有資格擁有名字呢──!

  當那個人動作敏捷地上了車之後,武裝人員便將後方鐵板放上,表示我們這一輛車即將追隨前三輛陸續開走的卡車,前往這個世界最安全的地方……

  叩隆叩隆。卡車正穿越四度被剷平的一條通道,一些殘留的廢棄物令車身搖晃不止,甚至有爆胎的危險;我相信大家都在祈禱著輪胎不要碰上什麼怪東西,我們一刻也不希望待在這兒。於此同時,車上的武裝人員──那名看似軍官的指揮者,正在好聲安撫著大家。

  「沒事的。請各位不必擔心,既然這條路已經有人走過,就代表它是安全的。」

  那是一張很難忘記的笑臉。我還記得她胸前的名牌,她叫卡蜜拉。

  「……」

  我醒了過來。

  「怎麼啦?因為太久沒看到我,所以哭了嗎?」

  ……僅僅一瞬間,我幾乎把不知何時冒出來的英格麗給當成了卡蜜拉姐。

  天才微亮,陽光不是很大,映在英格麗側臉上的色澤十分柔和。滿頭大汗的我不爭氣地掉了幾滴淚,我想或許就像是英格麗所說的,她的出現讓我放心許多。我突然很激動地起身緊抱住英格麗,心跳漸漸舒緩了下來。

  「哦唷。對師團長行為不當是可以告上師團法庭的哦,英格麗?」

  「妳要是肯老實說羨慕的話,我倒可以考慮留給妳五秒鐘?」

  「哦呵呵……身為師參謀長跟師團長在一起可是理所當然的事情。我想妳就不必插手這件事了。」

  「少囉嗦。妳這個32A的女人。」

  「哇──哇──32A──!」

  茱莉亞氣得在狹小的房間裡追趕希貝兒,但是無論她怎麼努力就是辦不到,追逐戰最後發展到宿舍走廊上。有些錯愕地看著這一切的我,實在很想拉拉自己的臉頰;不過,正當我如是想的同時,一隻手毫不客氣地捏了我的臉。

  「不是在做夢啦。看來妳好像遇上惡夢了,聽說只要像這樣……」捏著我的臉的英格麗一手握住我的肩膀,然後她微笑著送上溫柔的一吻,在我那被捏紅的臉頰上。「就可以忘記惡夢的內容哦?」

  「不,我忘不了。」我苦惱地晃著沉重的腦袋,因為我怎麼樣也不可能忘記發生過的事情呀。更何況,那並不是單純的夢……

  我想向難得表現出可靠一面的英格麗哭訴,她們不在的時間裡究竟發生了多少事,我又在這段時間裡承受了怎樣的痛苦……可是當我看見她那張臉、茱莉亞與希貝兒仍舊不變地在追鬧,我又覺得不該把懦弱的自己展現出來了。

  「有點……有點想哭……」我一手擦著額頭的汗珠,忍住心底湧現的哀傷。

  「懦弱不是罪過,我隨時都可以聽伊蒂絲訴苦呀?」英格麗說道,她的手再次溫暖了我的雙頰。「如果妳願意的話。」

  我再次搖搖頭。這只是一種突發性的狀況,我不希望因此讓自己顯得更懦弱。我拭去了眼角的淚水,重新擺出一如往常的微笑。

  英格麗大方地接受我的擁抱,我感到如釋重負般安心地吻著她的嘴唇。我想,此時此刻,再也沒有什麼比英格麗的味道要來得令人安心……

  然而,我的背後猛地一涼。

  「姐、姐姐……?」妮坦的聲音毫無預警地出現。

  我,竟然把她給忘了……


  23─B


  ──絕望。

  用殘存的腦細胞去思考,綜合發生事件的十一秒內的動作,就只有這兩個字足以形容。……在細胞以爆炸性速度增殖的同時,我獲得了更多的思考權限。

  好痛、好痛、好痛、好痛。

  沒有辦法呼吸。凹陷的鼻腔將喉嚨堵塞住,乾涸卻黏稠的壁肉不斷向外延伸,表面組織經過不斷地破壞與再生,再生系統正以緩慢的步調進行最令我難以忍受的修復。

  好痛、好痛。這種痛──

  簡直比死還難受。

  啊啊……我必須想點事情來轉移注意力。可是,也許就是因為腦袋比其它器官要先修復的關係,才讓我陷入這種生不如死的窘局。啊啊……要是我的手還在……要是我可愛的孩子們還在……我發誓我一定要摧毀這厭惡至極的腦子……

  「嗚……啊……」

  這是我的聲音嗎?這種丟臉的呻吟聲,就是我的極限了嗎?好痛。沒有什麼是比骨骼修復要來得痛。在那異常緩慢的折磨下,我祈禱著曝曬於空氣之中的腦髓能夠再一次被摧毀。因為,我已經快要忍受不住了呀……

  可笑的發聲持續在黑暗空間裡飄盪著。要是有人正在一旁冷眼相看,我在她的眼中會是什麼樣子?我想,除了半片頭蓋骨與完整的腦袋以外,她是看不出個所以然吧。我可以感覺得到有人在看,可是我無法承認身為「天使」的自己最後只能獨自落寞地死去。

  好痛。好痛。好痛啊……

  「啊……啊啊……」

  再生到一半的喉嚨在瞬間擠滿了某種如腫瘤般的肉球,我無法辨認那些銳利到足以劃破肉壁的腫瘤究竟是什麼;儘管我的眼窟裡充斥著肉屑與腦漿,最終還是為過分的腫脹逼到流淚。

  「咿……!」

  下一瞬間,無以數計的大小腫瘤同時爆開。

  「停止、停止……快點停下來啊……!」

  我彷彿聽到自己的聲音如此呼喊著,但是我怎麼可能發得出連貫性的音呢?

  我感到無比疼痛。腫瘤殘片將好不容易生長出來的食道切碎,零亂地插入我的下顎或朝四處飛去,在那些流滿惡膿的傷口上盡情舞動著。下一瞬間,我暫時失去了意識。我不曉得過了多久,然而我在幾乎沒有感覺到時間流逝的情況下,只能經由傷口傳來的痛苦,去分辨這段痛苦難耐的時間。

  啊啊……就連脊椎也活過來了呢……

  看來只要再咬牙撐過幾分鐘,我就可以站起來了。可惜視覺、嗅覺與喉嚨仍舊是一片狼藉,該怎麼樣才能夠快點脫離這座地獄呢?如此思考著的同時,疼痛感終於開始舒緩。由再生細胞提供的麻藥漸漸地使我的心沉靜下來。

  我試著呼喚那發出極小聲低鳴的,拉芙妮與貝芙妮的肉塊。

  『……』

  拉芙妮與貝芙妮雖然具備了完整的再生系統,可是直到超出預定時間的三倍之久,我還是無法讓她們發出半點聲音。我猜想,她們恐怕是遭到極為嚴重的傷害吧。

  我漸漸感覺得到雙手了。不要緊的。哼嗯……只要保持這種再生速度,很快地就可以恢復到以往的狀態了。很快地……

  「就可以站起來了呀……」

  朦朧的視線模糊地捕捉到了孩子們的屍塊,紫紅色的天空彷彿映著死亡的氣息般──

  我忍不住笑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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