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2月1日 星期一

【長篇】風的旅人:序章「巴拉格的夢魘」




  要跨越朱德山脈不是件輕鬆的任務。

  這個地方原本是從西方的紫色山脈延伸而來。長達八萬肘的矮峰群將縱橫四方的山脈連繫在一塊,成為從東南隅至西北角包裹了半座芙蘭平原的天然屏障;在更西邊的道路上,山脈的一端甚至更深進足有三十七萬肘遠的中央平原之北,昂然佇立的群峰實有著孕育北風及勇氣的壯觀之美。

  受到掌管妖精與時間的芙蘭朵所庇佑,被稱為北方時間之河的卡崔西那河從數千年前便自西邊伸出友善的手,在紫色山脈主峰──莊嚴的達拉斯特斯峰默許下,以支流與支流的交融匯入東方的新河,也就是愛茵卡魯河之中,再隨著芙蘭平原南側緩慢而悠然地朝東邊出海口前進。

  歷經無數個季節的誕生與逝去,這座人們口中的北壁──東西長足有八萬肘的芙蘭山脈──隨著人類手中的鎬鏟與木鋸,最終化為東方備受期待的新生地。更久以後,被人們分割成兩半的紫色山脈當中較小的一塊,在偉大的朱德大王率軍剿滅長年盤踞的半獸人後,終於有了新的名字。

  朱德山脈。以這四個字為主題所立的石碑就設置於山腰間的主幹道上,供疲憊的旅人們在對這座高山的威嚴敬佩不已的同時,也能順便讚頌朱德大王的榮耀。然而,在這條前後段尚算山路,但中間百分之九十根本沒有道路的幹道上,也有百分之九十的人們口中無時無刻咒罵著大王的名字。就某方面來說,朱德大王的榮耀確實深入人心。


  嚼著幾片葉子當午餐的少年亦是如此。穿著一件骯髒破損的輕皮甲、腰間配把看起來十分普通的長劍,少年走在朱德山脈某段山腰處,口中低聲喃喃著不知所謂的髒話。少年的左側是高聳乾燥的岩壁,從彷彿會冒出熱氣的角落向他的右手邊伸展四肘半的狹道是這裡唯一的道路,再過去就會感受到洋溢著萬物平等之慈悲的偉大重力了。

  烈日當頭,已經是熱到令人發慌的午後。身穿輕裝備的少年動作遲緩地走了數十步,又忍不住粗魯地搔起頭。少年用著彷彿朱德大王在突擊半獸人巢穴時的憤慨之聲,朝兩千肘底下的芙蘭平原奮力嘶叫:

  「喔啊啊啊啊!這到底是什麼鬼地方啊!」

  「這裡是朱德山脈。」

  突然一個女子的聲音緊接著應道。

  少年怒吼的動作因此動搖,但還不致於誇張到滾落山谷。少年朝聲音處轉身,正欲咒罵時,迎面而來的卻是一張蒼白到彷彿隨時會昏過去的女子臉龐。雖說有著已經白到令人質疑是否真為人類的臉,女子說話的口氣中卻有著成熟女人應有的韻味,這點深深吸引住差一年又七個月才成年的少年。不過她卻一直穿著不管是誰看了都會覺得很詭異的黑色袍子,好像某種邪教神官或想成為巫師的瘋子那般。女子無精打采地瞪了他一眼,有氣無力地說道:

  「一大早的真有精神啊。」

  少年連忙收起絕對不能爆發出來的怒氣,苦著一張臉邊點頭邊回答:

  「是的。呃,不,現在已經是下午一點了。」

  「是嗎?」

  女子露出一副芙蘭朵算老幾的表情,但是她很快又變回沒精神的模樣。少年注視著女子多變的神情,然後低首唸著滿懷感激要獻給時間女神的禱詞。無視於少年虔誠的模樣,女子反倒打了個大哈欠就轉身走掉了。

  「莎琳娜,妳還要睡嗎?」

  少年急忙叫住對虔誠兩個字不以為意的莎琳娜。莎琳娜再次將貧血般的憔悴臉龐轉過來,她伸手將遮住臉頰兩側的黑髮撥到耳後,說道:

  「當然。今天的狀況非常不佳,連記憶咒語也沒心情了。」

  「怎麼會這樣?我記得我們是五點半入睡,現在應該超過六個小時了呀!」

  「巫師與腦袋空空的戰士不能相提並論。」

  「但是……我記得妳那本魔法書有寫到,巫師只要睡滿六個小時就可以使精神獲得恢復。」

  「我是女巫師。女巫師比起腦袋空空的男巫師要纖細敏感得多。」

  「說得白一點……妳把記憶咒語的時間全部拿去睡覺囉?」

  「媽的。我生理期來了,可以吧!」

  少年因為莎琳娜突如其來的叫聲愣住了。莎琳娜一臉哀怨地用雙手插著腰,正等待他向自己道歉。然而少年卻皺起眉頭說:

  「奇怪了,女人生理期大概都是一週吧。我記得九天前妳也這樣說……」

  「唉,這個世界有很多事情是你這種小毛頭不知道的。好比說,你知道朱德山脈的由來嗎?」

  這真是個令人愉快的問題。對沒讀過幾本書的少年而言,與偉人相關的知識可是難得的專長。少年志得意滿地說道:

  「當然。因為羅亞第三代的朱德大王打敗了這座山,也就是東方半獸人的主巢穴,人們為了感念大王而以他的名字命名的。」

  莎琳娜發出咯咯的笑聲,依然盛氣凌人地插著腰說:

  「那個蠢蛋只不過殺死幾隻半獸人。歷史不能只讀一半啊,你這個笨蛋。」

  聽到莎琳娜煞有其事地嘲笑大王的事蹟,少年驚訝地反問:

  「妳說朱德大王沒做過這件事嗎?這座山甚至獲得了大王的青睞呢!」

  「聽誰說的?」

  「如果我的耳朵沒聾掉,每個村子裡十個人會有十二個人這麼說。」

  這次換少年得意地笑出聲。但是莎琳娜卻用怎麼有人如此可憐的眼神,安慰似地以滿是憐憫的語氣說道:

  「天啊!看來得用蘋果計算法重新教你算數了。」

  也顧不得少年氣急敗壞地喊叫,莎琳娜只是用鼻子笑了笑就說要去記憶咒語。有著一張蒼白卻美麗的臉孔的女子走向樹叢,沒一會兒便消失了。啪沙啪沙。袍子與樹叢清脆的磨擦聲傳進少年耳中,帶著一股屈服的味道。啪沙啪沙。雖然莎琳娜莫名其妙就對他發脾氣,或許是起床氣,不管怎麼樣,她還是乖乖地去記憶咒語。如此一來,每天起床後的例行公事也總算是圓滿達成。

  少年微笑著將視線重新移回一望無際的芙蘭平原上。

  遠方細小的黑點三三兩兩。從黑點間的緩慢追逐中,他的腦海掠過無數想法。兩個黑點追著一個黑點。會是草原男兒在熱死人的午後來場熱情的競速嗎?哦,剛剛似乎有追到,但是距離很快又拉開了。是不是某人在後頭的村子裡欠了酒錢呢?三個黑點再次併排在一塊兒,幾乎分不清楚哪個是原先領先的黑點了。難道後頭追來的其實是妻子與情婦?雖然這裡只有大約兩千肘的高度,但是芙蘭平原實在太寬廣了,說不定因為距離足超過五千肘以上,底下移動的物體才看起來像是黑點。少年乾脆挑了塊大岩石坐上去,他打算好好欣賞這齣午後鬧劇。此時刮起一陣既清涼又燥熱的山風。

  呼嗚嗚嗚嗚。

  少年那被烈日曬出的滿頭大汗頓時清爽無比,卻又因為緊接而來的乾燥而使他煩悶起來。他一手擦著額頭,一手撐住岩石表面,將重心往後傾,身子也跟著輕輕躺下。莎琳娜大約需要半個小時來記憶咒語,現在他有充足的時間可以觀賞纏鬥在一起的三個小黑點。

  看著激烈碰撞的小黑點,少年笑了出來。

  依照他們的速度,今天下午就可以走完最後四千肘的山路。他輕輕刮著滿是鬍渣的下巴,視線落在幾個彈跳的小黑點上,山風呼嗚嗚地在他耳邊打響。看到少年一介歷經磨練的冒險者模樣,任誰也想不到他其實只有十六歲半吧!呼嗚嗚嗚。山風清涼地撫弄他一頭雜亂的褐髮,他臉上的笑意也漸漸地加深了。就好像幸福到隨時可以死去般。

  少年打了個大哈欠。他本來還很期待幾個小黑點能繼續上演追逐戲,結果他們好像在談話似地停了下來,一動也不動。在等待莎琳娜及小黑點的時候,少年的視線又飄向平原的另一端。

  其實今天已經可以算是遇難了,但這並不是朱德山脈本身出了什麼問題。前後兩端的山道修建得非常美麗,中間九成的道路依然有著豐富的原始面貌,在過去三天彷彿走迷宮般的趕路中也遇見幾名從對面方向來的旅人,可以說是徹底感受到了登山的樂趣與痛苦。可是本來只要一天,最多兩天就能橫向通過的朱德山道,不知為何總是將兩人帶往不在山道規劃上的地點,因此使他們浪費掉大半時間。不,應該說,不知為何兩人走了三天才走完人們約莫一天的路程。這真是非常神奇啊。思及至此,少年的腹部跟著發出可笑的呻吟。咕嚕嗚。忍著點!他這麼對肚子喊道,因為所有的食材已經用光了,沒辦法再做頓像樣的餐點。

  少年苦笑著拍了拍輕皮甲下的肚皮,再次將視線移回位於芙蘭平原中央的小黑點們。

  它們又開始奔馳了。

  就好像波拿爾這位拿劍的少年與女巫師莎琳娜剛開始踏上旅程那樣。



    §


  「還要走多久啊,我的腳好酸。」

  莎琳娜疲憊的聲音從後方傳來。波拿爾轉頭看了她一眼,兩人都是滿頭大汗、快要累死的模樣,他對著莎琳娜吐了口氣,然後回過身邊走邊說:

  「再一個小時吧。坡已經沒那麼陡峭,樹林也漸漸茂盛起來,應該已經進入羅德頌林地的範圍內了。再走一段路就會看到最後一塊朱德大王的感念石碑。」

  「那東西有什麼含意嗎?」

  「那代表我們將進入受到修建的山道之末端。」

  「喔,嗯。可是啊,太陽已經快下山了,這樣趕得及到那個……巴拉格村嗎?」

  「如果我們是在下午一點半出發的話,現在已經在旅館享受晚餐了。」

  波拿爾稍微不滿地說。莎琳娜本想駁斥他的抱怨,但她幾乎沒有力氣再做無謂的爭吵,只好加重步伐以示委曲。走在前頭的波拿爾有時會想,女人神秘地掩飾年齡的其中一個原因,恐怕是隨時可以跟人賭氣的藉口也說不定。

  他們是在大概兩點半時出發的。按照原先的預測,只要花四個半小時就能抵達位於朱德山脈東方出口的巴拉格村莊,也就是此行的目的地。然而事與願違。坐在岩石上的波拿爾因為山風的關愛萌生睡意,就在他躺下去的時候,莎琳娜也正抱著厚重的魔法書呼呼大睡著;結果兩人的午睡多虧差點滾落山谷的波拿爾嘶聲吼叫才得以驚醒過來。雖然說莎琳娜跌跌撞撞地從樹叢中趕來是三分鐘以後的事情,所幸他已經驚險地爬上岩石了。嚴格來說,莎琳娜是可以不必忍受波拿爾這番抱怨,只要她沒在趕到現場時滴下兩滴口水在他的臉上。

  不管怎麼樣,在風之女神莫伊拉、妖精與時間女神芙蘭朵的雙重庇佑下,兩人總算得以起程趕路。

  儘管現在正往下走,但下山著實比上山要難得多,不論是騎馬抑或步行。

  莎琳娜偶爾會發出呻吟聲,她覺得膝蓋彷彿受到朱德大王的詛咒般疼痛,但很快地又被在上空盤旋的鳥兒吸引目光,難聽的詛咒聲夾雜著讚美的詞語猶如拷打般折磨著波拿爾的耳朵。甚至在與一名旅人擦身而過的同時,對方還送給他一記同情的目光。

  托莎琳娜的福,他就連好好享受最後的山路的心情都消失了。

  此時夕陽已經低沉到就要消失不見。對平地上的人們來說也許已經是夜晚了,但是對於走在下坡的兩人來說,雜亂地平線的盡頭仍然閃著最後一點紅光,如同夕陽正在做最後的掙扎。真是糟糕。天一黑,道路也將變得很危險。即使接下來的道路是經過整修的山道,卻因為沒有領地的巡守隊駐紮於此而顯得分外危險。危險的東西究竟是什麼呢?是盜賊?是怪物?是其它帶有敵意的種族?還是黑漆漆的道路呢?波拿爾無視於背後持續傳出的抱怨聲,腦子胡亂想著夜晚的山道。啊,真是非常糟糕。

  波拿爾突然停下腳步,在他後頭漫不經心的莎琳娜因而英勇地用鼻子撞上那件濕透的輕皮甲。但是他沒給莎琳娜抱怨的機會就拔出長劍。

  前方約二十肘左右的樹林間同時反射出三道微弱的光亮,三枚黯淡的光點動作小心地往道路集中,牽引出三具魁梧的身軀。波拿爾擺好防守架式,以敏銳的目光來回盯著迸出冷笑的三個人。會是什麼樣的人?至少從他們打一開始便露出武器這點看來,絕非善類。尤其是那走在前端的壯漢,擁有健壯肌肉的身體由破爛的粗布衣裹住,顯露出來的二頭肌給人一股急躁感。從他們不靈巧的動作看起來不像是職業山賊,很可能是受戰爭波及而成為遊民的人們。

  但是波拿爾卻想到稍早出現於平原上的三個小黑點。此時,將戰斧扛在肩上的男人向前跨出一步,對臨戰姿態的波拿爾冷冷地說:

  「小子,知道我們是誰吧?啊?」

  男子的語調就好像他的名氣宛如征服了半獸人的朱德大王,在這一帶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但是波拿爾並非這附近的居民,他也是首次經過朱德山脈。

  「不知道。你要告訴我們嗎?」

  聽到波拿爾冷淡的回應,三名男子剎時爆出一陣狂笑。一名手持短劍的男子指著波拿爾,用可笑的表情對他說:

  「啊哈哈哈!你!你竟然不知道,不知道『巴拉格的惡夢』?哈哈哈哈!這傢伙不知道巴拉格的……」

  砰!話才說到一半的男子突然應聲倒地。被三人嘲弄的波拿爾不知何時來到他的身後,並以劍柄重重地朝其後頸敲下,一招便使他昏了過去。另一名握著短劍的男子見狀,立即往後縱身一躍,但他的落地不怎麼穩固,稍微搖晃一番才穩住身子。不行,實在太差勁了。波拿爾對這名男子嘆了口氣,但對方似乎認定他在向自己挑釁。

  事實上,波拿爾的動作並沒有非常神速。

  站在後頭的莎琳娜將這一切清清楚楚地看在眼裡。起先男子們只是一味狂笑著,波拿爾就在他們開始放聲大笑之際,用正常到不行的動作走過扛斧男子的身邊。或許是過於自然的動作所致,男子們固然意識到對方的小毛頭正在走向自己,卻又覺得他會像個醉漢般從他們身邊滑過。沒有人認為波拿爾右手拎著的長劍具有一絲威脅性,就這麼笑著笑著直到一記悶響傳出。

  扛斧的壯漢急忙轉身,雖然他看起來似乎受過某種程度的戰鬥訓練,但空檔還是太大了。波拿爾也沒趁機攻擊他,只是任由他那張充滿酒肉臭的嘴巴爆出怒吼:

  「媽的。這小子,玩什麼把戲!」

  「你不知道嗎?嗯,我告訴你。首先抬起你的其中一隻腳,稍微離開地面、向前踏出約一肘半的距離,然後再換另外一隻腳。雙腳各重覆十次以後,像這樣握緊劍、抬起右手……」

  波拿爾比手劃腳地熱心解說著,但壯漢的忍耐已經達到極限。兩名男子分別高舉著短劍與戰斧,以無意義的吶喊聲打斷波拿爾的解說,朝他狂奔而去。鏘!被當成刀子用的短劍在目標的左肩上被擋了下來,原來波拿爾已經順勢壓低身子,做出防守架式。持短劍的男子吃了一驚,但他露出的空隙有另一位同伴幫忙填補。

  波拿爾見另一名男子緊接著發動攻擊,趕緊蹲了下去,橫向掠過的戰斧於是撲了個空,擁有健美肌肉的男子跟著失去平衡。波拿爾狠狠地踹了他的腰,並且舉起長劍迎接另一把短劍的攻勢。鏘!鏘!這名男子到底會不會用劍呀?短劍沒有一次朝波拿爾刺來,反倒是不斷以傷害自己的方式劈砍,簡直是亂七八糟的技巧。波拿爾不用多久便擊退這個拿短劍的蠢蛋,接著卻又是壯漢不死心的突襲。

  如果現在這兩個傢伙不是人,而是怪物的話,這種無聊的戰鬥恐怕早就結束了。正因為對手是充滿鬥志卻沒什麼技巧可言的人類,他才沒辦法一劍刺入對方的身體。該怎麼做才好?最好的方法就是打昏他們。但是,儘管這兩個人技巧再怎麼爛、底子再怎麼差,要是他們持續不斷地交互攻擊,根本無暇敲昏他們。鏘!對於還在修行的波拿爾來說,他只祈求對手能同時露出破綻,或乾脆哭著逃跑。

  這個時候,後方的樹林間傳出了粗魯的移動聲。原來還有第四個人。波拿爾及兩名男子已經離開這裡有二十五、六肘之遠。莎琳娜不安地轉身,出現在山道上的是同樣有著大塊肌肉的男子。他要不是職業山賊就是待過軍隊的傢伙,再不然絕對是退休的中年冒險家。與正在纏鬥的傢伙不同,這名男子除了體格與氣勢外,移動的架勢也不同凡響。不,從他們遭遇三名山賊直到現在都沒發現他的氣息這點看來,可見男子對於隱蔽技巧也下過一番功夫。

  看到那名一手拿著柴刀、另一手握住短劍的男子突然出現在莎琳娜身後,波拿爾急忙對男子喊道:

  「別動手!喂!你千萬別對那個女人動手啊!」

  莎琳娜與男子同時皺起眉頭。不準對那個女人動手?剛才還正氣凜然地說這句話的小子馬上被迫陷入混戰中,手持雙武器的男子哈哈地笑了出來。同樣對這句話感到不解的莎琳娜也是咯咯地笑出聲。

  波拿爾仍堅信這句話是絕對的、正確的、不容質疑的警告。然而當事者的兩個人卻像是結伴已久的夥伴般,不在意地嘲笑他。男子笑了一會兒才走近獵物,他見到對方也在輕聲笑著,直覺到或許根本不用威脅她。正當他以為持續低聲笑著的獵物可能已經瘋掉的時候,才粗略地聽出她小小的笑聲中所夾帶的唸誦聲。男子驚覺莎琳娜並不是瘋了,連忙舉起武器要威嚇她。只見莎琳娜輕柔地抬起右手,用食指輕碰他的胸口。

  「腸道氣體排放術。」

  被莎琳娜指尖抵住的山賊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正猶豫是否要一刀砍進女子的身體,但是他的表情很快就有了重大改變。噗!噗!這位雙手拿著柴刀與短劍的兇狠山賊開始放起屁來,而且不只一兩聲。在莎琳娜對他施法後,每隔數秒就會放出一記大響屁。由於中了這種莫名其妙的魔法,身體也跟著莫名其妙地放著屁的男子,甚至一時間僵在原地不動。莎琳娜小聲快速地唸完一段咒語,再次輕輕觸碰剛放完臭屁的山賊老兄:

  「哈欠術。」

  再次中了魔法的男子就如同那道魔法字面上的解釋,開始不斷地打起哈欠。這回放著屁、打著哈欠的男子可就沒傻到呆呆地任由莎琳娜唸第三次咒了。男子高舉雙手,一面揮舞著柴刀與短劍,一面破口大罵:

  「媽的!(噗!)妳這娘們竟敢!呵呃……嗯,竟敢對老子施法!(噗!)呵啊啊……他媽的。(噗!)真是他媽的!呵呃……」

  男子深深體認到連續放屁與打哈欠根本是不可能的任務,但是他竟然辦得到!他懊惱地放棄那怎麼也威風不起來的威嚇,決定直接將任何一隻手往下揮……然而哈欠的動作卻使他重心不穩,接連一個響屁更是嚇得他趕緊尋找平衡點,滿腔怒火也在不斷響起的屁聲與哈欠聲中迅速磨盡。

  「呵呃……呃!不,不打了!(噗!)呵……快幫我停下。(噗!)我受不了這種,呵呃啊……啊啊啊!(噗!)他媽的。求求妳!呵呼……不,求求您!(噗!)」

  莎琳娜露出開心的微笑(對於近距離見到她那張蒼白臉孔的男子來說則是很恐怖),接著如吟詩般輕聲唸誦咒文。此時已經沒有鏘鏘的打鬥聲了。一段距離外的兩名男子正張大嘴巴瞧著他們的同伴,另一人則是用沒拿武器的手壓了壓沾滿汗水的額頭,一副為時已晚的表情搖著頭。

  在快要被打哈欠、放屁兩個自然動作逼瘋的男子面前,莎琳娜三度朝他伸出手:

  「體毛脫落……」

  「哇啊啊啊!(噗!)呵呃……啊啊啊!」

  那雙宛如惡魔之手的纖細手臂還沒貼上男子的身體,男子便嚇得連忙倒退幾步,他的臉上滿是恐懼的神情。如果他眼前的女子是要對他放體毛脫落術……那他豈不是會在放屁、打哈欠之餘,身上的毛髮也不斷飄落嗎?不,任何一個正常人都絕對無法忍受這種恐怖!莎琳娜柳眉微皺,向男子踏出一步,男子則因此嚇得丟掉武器、轉身拔腿狂奔。噗!呵呃。在他不自然的逃跑動作中,仍不時夾雜屁聲與哈欠聲。

  沒有明確目的地、只要能馬上逃離那個女惡魔的身邊,縱使前方是地獄也無妨。波拿爾輕拍兩名忍不住發顫的山賊男子,誰知道他們嚇得發出女孩般的尖叫,匆忙地就朝兩側樹林跑走了。這條通往巴拉格村的危險山道上,如今只剩下波拿爾、莎琳娜、倒地昏去的男子,以及五把掉落在地面的粗劣武器。

  莎琳娜快步走向正欲收劍的波拿爾,臉上的微笑令他忍不住發抖。莎琳娜略顯失望地說:

  「唉,沒辦法用完,好可惜。那傢伙夠聰明,不然他的毛再多也不夠用。」

  波拿爾盯著臉色蒼白的莎琳娜,不知為何聯想到了吸血鬼。

  「呼。身為男人,不,身為人類,我很能感受他的恐懼……那些魔法會解除嗎?」

  「那不是當然的嗎?笨蛋。如果是永久魔法,即使是永久哈欠術,也要準備一堆你想像不到的稀有材料、運用你無法計算的強大魔力,才有辦法達成。」

  莎琳娜用鼻子哼了一聲,說道:

  「他的大概一個小時就解除了吧。下次我想試試強力哈欠術,聽說每秒可以讓人打兩個哈欠。強力腸道氣體排放術則是……」

  「等等,我有個疑問。」

  波拿爾忍不住打斷她的話,畢竟這是從他首次目睹這個魔法後就很想問的一個問題。

  「你說吧。」

  「嗯。為什麼要叫腸道氣體排放術?那不就是放屁嗎?」

  「哎呀。你怎麼叫一個淑女用那麼沒水準的詞語。而且那樣也太難聽了吧。放屁術?強力放屁術?永久放屁術?」

  「難不成下次妳要大喊『你這愚蠢的傢伙,給我覺悟吧!永久腸道氣體排放術!』這麼可笑的話?」

  「嘿。這個不錯。嗯,永久魔法啊……」

  在兩人討論著「腸道氣體排放術」的確定名詞時,星空已經高掛於涼爽的夜幕,但它們多半為雲層所覆蓋。山道與樹林的盡頭,小小的地平線上閃耀著紅黃色的火光。天色暗了下來,巴拉格的燈火因此更加地搶眼。

  花費將近四天的時間跨越朱德山脈之後,他們隨著山道正式進入了羅德頌林地。

  「喂,剛剛那些人好像說,他們叫『巴拉格的惡夢』耶。」

  莎琳娜突然對波拿爾的背影說道。

  「那又怎樣?比起中央平原的盜賊,他們就像在扮家家酒嘛。主題是『山賊的一天』。輕輕鬆鬆就被路過的人打敗,看來這場惡夢已經煙消雲散囉。」

  「呵呵。這麼說來,我們不就是『幫助巴拉格村民擊退其惡夢的偉大巫師及她的隨從』?」

  「……雖然不甘心,但我確實是隨從沒錯。不過,妳實在很沒取名字的品味。」

  「不然要叫什麼?啊,說到惡夢,乾脆就叫『巴拉格的夢魘』吧!如何?」

  「這次我非常肯定妳的品味程度了。不管怎樣,這句還是比第一句好。」

  「嗯呵呵呵。充滿恐懼氣息卻又兼任守護者的稱呼,真的很有味道呢!」

  「唉。妳高興就好。」

  波拿爾無奈地笑著。莎琳娜則是自從決定名字後,便不時發出滿意的笑聲。

  咯咯咯。呵嗯。嗯呵呵呵。

  於是……擺脫了那場也許不太廣為人知的惡夢,巴拉格村莊如今正面臨步步逼近的新的威脅。



                                          《序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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