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有個沒有名字的女孩,她從來不曉得人生下來究竟是為了什麼。
睜開眼睛的每一天,都在荒蕪街道上倚著角落發呆、等待每天早晚各一次的糧食發放,然後和其她女孩子一起擠到捲起草蓆的大人身邊。
她曾和同齡的孩子結伴玩耍,那段日子簡直是她小時候最快樂的時光。可是,這樣的日子並未持續太久,她們這些最多不過十二、三歲的女孩子就知道為什麼大人總是沒精打采了。
那天她們四個人一如往常,在最年長的阿莉雅帶領下,於老舊市街展開一場小小的冒險。年紀最輕的她尾隨在三位姊姊身後,光著腳丫子飛梭於街道與街道之間。一旦發現了堵塞的排水溝,就能得到摸摸頭的獎勵。循著廢棄管線找到已經被充做垃圾場的蓄水池,阿莉雅就會親她一下。她們不曉得找到那些能幹嘛,反正總有一天會知道吧──阿莉雅鄭重其事地這麼說,探險隊的三名隊員也認真地點點頭。
那天中午,她們吃完救濟所發放的麵包並準備探險時,她總覺得好像有誰在監視她們。可是一看到自己奔跑於狹窄小徑時建物飛快而去的景象,她覺得她們就好像是風,誰也追不上,也就不那麼在意從救濟所感受到的視線。她跟著尤曼拉身後跑,她們倆是最小的,是跟班的命。比較年長的妮雅會抓著尤曼拉的手,偶爾也會抓住她。她不怎麼在意這件事,倒是尤曼拉很會吃醋。阿莉雅最好了,她是隊長,愛抓誰就抓誰,還可以親她們的嘴嘴,沒人敢有意見。
她們氣喘吁吁地奔過十幾條街、抵達那座前幾天選為臨時基地的垃圾場,大家都累得攤在一張黃黃臭臭的草蓆上,談起剛才的麵包有多好吃、今天的發現獎勵是親嘴嘴、最小的兩個不准又在臨時基地偷尿尿。她和尤曼拉覺得好委屈,因為她們是在垃圾山的對面尿尿,味道又飄不過來。阿莉雅說反正不要在基地尿尿,她們只好假裝聽話,下次仍會再趁阿莉雅不注意時偷尿尿。妮雅沒說什麼,畢竟她可是偷偷放兩個小鬼頭解決生理需求的共犯。
當大夥休息完畢、準備再來場入夜為止的探險時,她又感受到自己一度很在意的目光了。這次,投來視線的那個人並沒有躲藏在人群中,而是直接踏入垃圾場。
身穿墨綠色軍服的大人共有三個,她們臉上都帶著很不友善的表情。軍靴踩過滿地垃圾發出的躁音,讓她感到打從有意識以來最為強烈的不安。有人戳著她的手背,她擔憂著瞥了一眼,看到那是妮雅髒髒又很細長的手指。粉紅色的指甲肉躺在土色的指甲內,就像埋沒在垃圾堆裡的紅寶石。她看著妮雅的手指,耳朵聽到了阿莉雅隊長的命令。
「逃……」
可是,當她抬起頭的時候,一名軍人已經在她們面前大幅度地彎下身體、向著她們伸出的右手握得很緊,把站在原地發號施令的阿莉雅一拳打倒在地。左頰腫起來的阿莉雅往旁邊跌倒後滾了一圈,某個小東西在她和阿莉雅之間摔落。她呆愣地望著那樣東西,那是阿莉雅的牙齒。
「小的,快跑!」
妮雅充滿恐懼的聲音傳來。但是她和尤曼拉都害怕得動也動不了,只顧著在妮雅身後頻發顫。
無法理解。到底為什麼那些人要這麼做,自己根本無法理解。
當妮雅被那個人一手掐住脖子拎起、阿莉雅被另一個大人又補上一腳發出了「呃」的聲音時,她完全無法理解現在是什麼情況、自己又該做什麼。搖擺不定的目光來回在阿莉雅、妮雅與對她們施暴的軍人臉上,最後她和站在她們前方、唯一還未採取行動的軍人對上了眼。
面無表情的軍人只是和她對看。彷彿銳刺般的眼神,光是與之對望就不禁令人嚇得發抖不止。她小腿傳來一陣溫熱的觸感,無聲啜泣的尤曼拉嚇到尿褲子了。她握起尤曼拉的小手,強忍住不聽話的身體,好不容易才沒有發抖到尿出來。阿莉雅說不能在基地尿尿,她會聽話的。可是阿莉雅她……
「快逃啊……妳們……」
被軍人一腳踩住頭頂的阿莉雅趴在地上,臉上的表情都扭曲了。阿莉雅二度叫她們快點逃跑,之後又被狠狠地踹了一腳。
喀!
一片混亂中她聽見阿莉雅的身體發出清響聲,而後是再也無法稱之為堅強的神情。
滿臉漲紅、強忍著痛苦卻仍哭出來的阿莉雅失神地望向前方,被踩住背部的身體不時微微抽蓄。
她的雙眼幾乎無法從阿莉雅痛苦的臉上移開,而且她也好怕自己將會被如此對待。
旁邊的妮雅死命踢著將她舉起的軍人,反抗越來越微弱,最後只剩下虛弱的嗚咽,以及伴隨著哭泣聲從黃色裙子內灑向草蓆的髒東西。再過一下子,妮雅就垂下手腳、完全不動了。
軍人把妮雅扔到遠遠的地方,啪地一聲,妮雅落下的地方揚起小小的沙塵,血從頭部汩汩流出。
逃跑。
逃跑吧。
恐懼支配了不想丟下同伴的她,她抓緊尤曼拉的手就往垃圾場內部逃跑。可是尤曼拉起跑沒幾步,就兩腿發軟跌倒了。拋開妮雅的那個軍人緩緩走向她們。她催促尤曼拉快點站起來,尤曼拉卻雙眼瞪直不斷發抖。直到軍人來到她們面前,她還在努力拖著無法動彈的尤曼拉往反方向移動。
留著淡金色長髮的軍人低頭望看她們倆。她看不清楚那人的表情如何,但是那人的臉漲得很紅,就像被踢被打的阿莉雅痛苦時那麼紅。
怎麼樣都無所謂了。現在她只想盡全力把尤曼拉拖走──即使那名年輕軍人仍抱著胸不斷在靠近。
忽然地,眼前的地面被蒙上一層迅速擴大的陰影。她趕緊回過頭來,卻見軍人猙獰的臉龐正快速下降,她握緊的拳頭重重地襲向尤曼拉的臉。伴隨著小小的、紮實的一記「叩喀」聲響,一片血珠狀的紅沫自尤曼拉的臉朝四方噴濺。她嚇得放開了尤曼拉,趁著軍人毆打哭鬧的尤曼拉之際連滾帶爬地逃走了。她感覺過了好久好久,卻只從剛才那邊跑了一小段距離而已。
阿莉雅的哀叫聲和尤曼拉的哭泣聲弄得她好難過好害怕,軍人的嘲笑聲更讓這股感覺沸騰。
「妳怎麼還呆站在那兒?快去把那個瑪爾克森的小鬼處理掉呀,安特。」
完全不顧打到拳頭發紅的年輕軍人露出了她的臉,那是張毫無慈悲可言的臉龐。而那位名喚安特的女子,僅只是將銳刺般的視線刺進她眼中,再再加深了不顧一切逃跑的恐懼。
她愣愣地看向被扒光了衣服毆打臉部的阿莉雅、腫著臉哭泣嘔吐的尤曼拉、一動也不動的妮雅。
然後,她獨自逃跑了。
不管腿有多酸、心臟跳得多快,她只是不斷從這條街跑到下條街,再從下條街跑到下下條街。即使身後再也感覺不到刺人的目光,她還是繼續朝自己不清楚的盡頭逃跑。直到身體再也動不了,她管不了入夜後的低溫,就倒在某條陌生的街道閉上眼睛。
從那天起,她又回到獨自一人發呆、等待糧食發放的日子。熟悉的身影去了哪裡,她不曉得,也不想去探究。只知道,她們不會再出現、不會再陪伴自己了。
根本毫無道理。
這個世界,根本就毫無道理可言。
諷刺的是,她卻在那一天察覺到自己的人生到底該為了什麼而存在。
三年後,沒有名字的女孩加入了瑪爾克森人民解放陣線,那是和她一樣飽受救濟者凌虐的同族所組織的反抗團體。當那位負責招募族人的年輕軍官──美麗勇敢的凡爾賽少校──問起她,她才意識到自己需要一個像別人一樣的名字。
她想起了阿莉雅。
「阿……」
尤曼拉。
「曼……」
以及妮雅。
「……妮雅。」
從此有了名字的阿曼妮雅,就在這位少校引導下正式成為瑪爾克森解放軍訓練兵的一員。
若要說瑪爾克森人的生活應該是什麼模樣,就屬軍伍可以形容吧。
加入解放軍的阿曼妮雅,當天就跟著多達上百人的隊伍一路往西北離開了故地。她們穿越光禿禿的山丘與峽谷,步行一天一夜總算抵達位於山裡的營地。少校告訴她們,今後這就是她們這一百三十人接受訓練的地點。只要完成基本訓練,就能往深山裡的本部前進。阿曼妮雅不太懂這些事情,只知道在這個地方,只有瑪爾克森人。她們可以住在屋子裡、過起有意義的生活,而不用整天坐在街道上發呆等待救濟所配給的食物。
話雖如此,訓練生活還真不是普通的苦。
在瑪爾蒂拉三號營區,和阿曼妮雅同齡的少女並不多,泰半為二三十歲女性。雖然少女們的訓練計劃有別於成年人,這樣的差距卻激發某些壞心眼的女人想製造階級的念頭。於是在少校不知情的狀況下,少女們都被那些大人當成奴隸使喚。若是反抗,準有吃不完的苦頭。阿曼妮雅盡量表現乖巧,對這些事情她逆來順受。反正每天站崗煮飯挑糞的事情總少不了,強暴虐待什麼的咬緊牙關就過去了。她才不會像同營另一個長雀斑的少女,因為被侵犯與嘲笑就受不了自殺。她的生命自有其意義,不是被自己人欺負就能打倒的。
入伍一年後,阿曼妮雅的體力總算趕上成年組的尾巴。但她真正表現優異的地方,在於少校教授大家的個人戰術課程。少校在這一週一次的課堂上明顯表現出對她的期許,讓阿曼妮雅受寵若驚。營區內有不少姊姊因此開始接近她。阿曼妮雅知道這些人大多是想搭前往中央的順風車,只有少數幾個真心相待。其實她們也不曉得功課好的人能不能帶人走,姑且就算可以吧。阿曼妮雅同樣需要一股可以依靠的勢力,才不至於天天被那群喜歡站在頂端的女人欺凌。於是她和靠近她的人交好、與欺負她的人劃清界線,儘管日後還是會被那些人強暴,次數倒沒那麼頻繁了。
其中一位護著阿曼妮雅的年長姊姊叫做莉維,大概三十後半,她是這座營區個人戰技最厲害的女兵。那個人強悍、勇敢、勤奮又富有領導氣質,阿曼妮雅對她很有好感,好幾次都偷偷竄進她被窩。
這個時候的阿曼妮雅已經習慣了女人的汗臭,也明白只有莉維的味道能讓她感到開心。又過了一陣子,她才知道這叫做戀愛。可她們相差至少二十歲,雖然莉維偶爾會跟她做愛,更多時候只把她當妹妹般寵愛而已。阿曼妮雅的情感再怎麼洶湧,都開不了花也結不了果。
結訓那天,瑪爾蒂拉三號營區的訓練生,不管好壞都接到了分發令。戰技優秀的、腦袋聰明的人得以前往本部,其她人則被分派到解放軍正規營區。包含阿曼妮雅和莉維,總共有十五人來到解放軍本部。可惜的是,一抵達本部她就得和莉維分開、隻身一人進入參謀營區。
經過洛雅少校特別推薦,參謀營長蘿琳中校對新來的阿曼妮雅視如己出,傾囊相授。為了跟上營區的腳步,阿曼妮雅亦加倍努力。比起過去一年半的體能鍛鍊,研讀兵書、學習戰略戰術確實比較不辛勞,但困難度反而更上層樓。阿曼妮雅自認為比其她人聰明些,仍然花了整整一年才令蘿琳中校眉開眼笑。
年僅十七歲的見習參謀,確實打破了瑪爾克森史上最年輕的參謀記錄。蘿琳中校十分看重阿曼妮雅的前途,不讓她走正規管道進本部服務,而是派她到西南方的第二解放營,參與對抗賈蘭人民解放團的前線。阿曼妮雅一心向東、極欲投入對自由聯盟的戰線,在毫無建樹的現況下,也只能加入西南方的小紛爭中。
瑪爾克森與賈蘭原本同屬於魯特亞人民軍,在舊領導魯莽地進攻不該存在之物的巢穴、導致多數軍民死傷,兩者同時宣佈脫離並各成氣候。儘管她們抱持相同的理念──解放受龐大組織支配的波耳貝塔──卻在分家後產生嫌隙。人口不過五百的賈蘭,最終與軍隊數超過一萬人的瑪爾克森爆發局部衝突。阿曼妮雅加入的第二解放營,正是負責與賈蘭對峙的千餘人部隊。
阿曼妮雅很快便知道,為何人口極少的賈蘭組織能長期反抗瑪爾克森還不被消滅。同鄉情誼加上只顧吃喝度日的民兵紀律,正是茁壯中的瑪爾克森民兵最大的問題。如果和第二營的大家隨波逐流,或許自己終其一生都只能在這白白度過……待在指揮官宿舍、天天目睹楊潔中校與一票長官吃喝嫖賭的阿曼妮雅,暗自下定剿滅賈蘭組織的計劃。
但這實在不容易。要想一窺軍情,沒有中校授權是不可能的事情。為了討好中校,她非得學會該怎麼當個白痴女人、混進酒池肉林的世界。中校寵愛那些酒量不太好、沒節操又淫亂的參謀,幸好那女人根本弄不清楚誰是真的在享受、誰又是假裝扮下流。阿曼妮雅的努力終於在三個月後得到回報。身為楊潔中校的貼身近侍,除了幹些取悅女人的蕩事,還能調閱第二營所有軍機。
在那之後又過了足足三個月,將參謀界的明日之星調教成廢物母狗而沾沾自喜的楊潔中校,完全對她這個營長的性奴隸群毫無警戒。阿曼妮雅既在營內聲名大噪,不少士兵也因為她是中校的母狗而心生歹念。利用此一特性、不斷出賣肉體,阿曼妮雅在數週內將第二營的佈署做了非常徹底的改變。中校反正早和賈蘭領袖一起玩過女人無數次,有個能幹又能玩的母狗幫她處理煩人的軍務,更是再好不過。
當半年一次的瑪爾克森人民會議到來,楊潔中校甚至只帶著妓女與幾位參謀前往本部,留下會幫她打理好一切的阿曼妮雅。沒能向其她營的營長炫耀這條母狗固然可惜,總好過回去後還得處理堆積如山的軍務。
中校離開當晚,阿曼妮雅便迅速採取行動。她以中校命令動員第二營的一千一百名民兵,投其所好地激勵她們。不管士兵們想要的是賈蘭的財產、女人還是她自己,阿曼妮雅皆大方允諾。至於那些曾對敵軍顧及同鄉之誼的人,多半也抵抗不了她們心目中的母狗參謀所提出的誘惑。
結果,對外宣稱抗戰、實際上毫無防備的賈蘭人民解放本部,就在阿曼妮雅指揮的包圍作戰中兵敗如山倒。從發兵到征服不過五個小時,破曉未至,第二營的勝利已經到來。阿曼妮雅放縱無紀無律的士兵燒殺劫掠、命士兵姦殺敵方降兵,賈蘭組織留下的物資,一概銷毀。
對隱忍多時的阿曼妮雅而言,能夠成為楊潔中校上呈戰果的東西,只要有營區最年輕的見習參謀就夠了。除此之外,她死也不會讓這群只知道吃喝玩樂的白痴女人獲得她們不應獲得的獎賞。就算是賈蘭領袖的項上人頭,也得在那傢伙被士兵們輪姦後一把火燒掉。等到一逞獸慾的士兵們收隊回營,無不讚賞阿曼妮雅。
阿曼妮雅平定賈蘭的功績,著實令一度對其放棄希望的蘿琳中校歡喜不已。比起幾乎無所發揮的兵法戰術,能夠率領腐敗的第二營擊敗賈蘭,才是阿曼妮雅再度受到重視的原因。不光是本部注意到她,就連自以為平西有功的楊潔中校也對阿曼妮雅寵愛有加。說實話,當個白痴女人感覺很差,但說到解放感或快感還是有的。因此直到蘿琳中校允諾的調派令下來為止,阿曼妮雅除了處理軍務,就是任憑短暫的放縱獎勵自己。她試著學習駕馭那些嗜性如命的笨女人,顯然這不是那麼容易。
當她奉命前往東方、加入正與自由聯盟北方軍對峙中的第三解放大隊,再度遇見了睽違多年的洛雅中校。中校對她的到來感到十分開心,因為她是參謀群中少數有實戰經驗的一員。比起本部指派的參謀,果然還是有前線經驗的最可靠。阿曼妮雅如願以隨軍參謀的身分輔佐中校,並且肩負起大隊補給任務的重責大任。從現在起,她終於能真正對抗那群「救濟者」了。
她想起領導孩子們的女孩。
哭哭鬧鬧又愛吃醋的女孩。
以及穿著黃色短裙的女孩。
然後是……不曾遺忘她們三人的女孩。
每次想起女孩們奔跑於街道中的情景,她就忍不住掉下淚水。因為,即使是活在毫無意義可言的這個世界,依然有誰願意陪伴自己啊……
如果當初沒嚇得逃跑的話,事情又會變成怎樣呢?
也許可以救到阿莉雅,她跑得很快會向大人求救。
也許可以救到尤曼拉,她個頭夠小可以躲藏起來。
也許還可以救到妮雅,帶她回去救濟所接受治療。
可是,自己還是膽怯逃跑了。
在同伴們陷入毫無道理的惡意之時,自己一個人逃跑了。
思及至此,阿曼妮雅終於在洛雅少將懷裡大哭起來。
──什麼都好啊。
只要能讓她彌補過去的遺憾,要她做什麼都好啊。
對她來說,死亡這回事、存活這回事,都已經無所謂了。
只要謹記最初的悲劇,那麼,就一定還能燃起復仇的火焰。
然後……沒有名字的女孩在破曉時分步出營地,壓抑著悲憤,向這個毫無道理的世界展開了復仇。
「第三軍……阿曼妮雅參謀部隊,出陣。」
§
她有著一頭烏溜溜的長髮、黑珍珠般的眼睛、粉白的肌膚與細致到和常人不同的五官。並不是她自誇,就連和她一同搭船北上的同族,也都稱讚她漂亮可愛。女生們繞著她打轉,大人們也護著她,她就好像是這片無邊無際的紅色海洋上,被大家捧在掌心呵護的公主。
從遙遠南方一同出航的船隊中,千姬號算是比較大的一艘,大概可以容納三百人。船上存放的糧食勉勉強強,一般來說可撐一個月,但那個時間點卻是在一個月前、冒死航經不該存在之物的領海時。儘管大家已經非常非常努力了,千姬號的食物與水終於還是在航行邁入第三個月的時候見底。
為了避免踏上僅存的兩艘同伴船隻的命運──因為饑渴相互殘殺導致整艘船死光──千姬號當下做了十分沉重的決定:由千姬……也就是千代,來決定誰能活下去,而誰該被吃掉。
大家都明白,讓一位年僅十五的少女做這樣的抉擇實在很不合理,但她們也只能這樣做了。誰叫千代是公主呢。
公主要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安撫族人、讓她們甘願獻出肉身。
從什麼時候開始擁有這項能力,她已經記不得了。現在她只管擁抱那位被阿姨們拱出來的女人,親吻她、與之交合,然後告訴她「妳的肉將會獻給千姬大人」,那個人就會從抓狂、哭鬧、掙扎、失禁,變成乖乖聽話的好孩子。然後,在放血時向千姬露出扭曲的笑意、靜待凋零。
好噁心。
每個人死前的表情,都好噁心。
尤其是當自己身上還留有對方的體溫、看著阿姨們將那人放光了血扔下鍋爐時,彷彿身上都沾到化掉的血肉般噁心至極。
儘管如此反感……千姬還是得和饑餓的大家一同目送族人的最後一刻,再吃下那鍋熱騰騰的肉湯。
「妳要諒解。畢竟大家都餓壞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枝織幸福地死去了,今後她的靈魂將會與我們同在。」
「來,多吃塊肉暖暖身體吧。」
日復一日,她只是重覆著同樣的動作、過著同樣的生活。千姬號不再傳出笑聲與歡樂,填飽肚子遠比這些事重要得多。
有別於紅色海水的地平線,幾時才會到來呢?
千代朝海風夜夜投出的疑問,已經不曉得累積多少個了。
直到船上只剩下三十多個人,下一晚被選為「肉女」的,終於輪到最常照顧自己的那位阿姨。儘管阿姨她不像其她人那樣哭鬧,仍然在夜合前露出非常害怕的表情。千代看得很心疼,既無法和她交合,也沒辦法吻她。
就向其她阿姨說自己的能力失效了吧──千代這麼向敬愛的阿姨說道。只要矇混過去,就能救阿姨一命了。可是,露出慘淡微笑的阿姨卻趁千代放下戒心時吻了她。
麻藥開始生效。
千代大哭著掙扎,想推開阿姨,身體卻力不從心。於是她哭得更厲害了。
唉。
其實她是知道的。
其她人都會躲在房外偷聽偷看,所以根本沒有騙過她們的可能。
就算自己再怎麼喜歡這位阿姨,終究改變不了肉女既定的命運。
她知道的。
不過,就這一次,讓我稍微任性吧……
千代用盡所有力氣在哭叫,直到身體疲憊到動也動不了,就任憑阿姨打開她的腿、繼續進行交合。當她再度被叫醒,看到的已經是恍惚狀態的阿姨。脖子與手臂上插著的半截竹筒,汩汩流出鮮血。
那天之後又過了多久?
沒有人知道。
用剩餘人口來算的話,那是還剩十一人的日子。
剩下的人們再也無法忍受被挑選為肉女的恐懼。營養失衡、疾病肆虐,包含千代在內總共有九個人病倒。尚能成為肉女的兩個人在交合之夜躲了起來,她們與展開搜查的病患爆發衝突,甚至不惜手刃那些一心想吃掉她們的病人。千姬號僅存的秩序頓時崩塌。
脆弱的人們投海自盡,崩潰的人們相互殺伐,最後終於連一個大人也沒有了。
只剩下公主一人的千姬號,孤獨地駛過再也不會有肉女的夜晚。
諷刺的是,千姬號卻在下一個破曉抵達了北方遼闊的海岸。
該說是幸還是不幸呢……在鬼門關前走過一遭的千代,總算在上岸三天後脫離險境。然而迎面而來的,卻是千姬號帶來的窘境。
當地居民在船上發現了烹煮人類的痕跡,也找到相殺而死的遺體與大量人骨。對於迫切需要解釋、卻又無法接受這樁慘事的當地人而言,唯一生還的少女證詞其實並不重要了。
絕對不能讓如此慘絕人寰的恐怖進入村子內──疲於思考的村人們最後下了這個結論。
「看看她眼睛跟頭髮這麼黑,皮膚又這麼白,根本不像人!」
「會吃人的人,說到底就是惡魔的化身啊。」
「惡魔!快點請聖沙教派人來燒死她!」
身體剛脫離險境的千代,就在喃喃著聽不懂的語言的民眾群起激憤下,被關進村子地下的暗室。
本來這間大概與一般平房差不多大的地下室,是做為堆放糧食器具的地方。由於聖沙教會提供好幾頭叫做「豬」的可食用飼養動物,便將此處改建成豬圈。村人們擔憂連豬隻或糧草也會被惡魔破壞,於是把千代被關進豬圈旁的小隔間,由養豬人負責看守她。
就算語言上完全無法溝通,千代多少知道自己到底會有怎樣的下場。
但是……自己都從千姬號、從紅海熬了過來,這樣的努力……以及大家的意念……絕不會就這麼斷絕的。
千代面朝黑暗嗤笑。
養豬人對如發狂般痴笑著的千代心生恐懼,就挑起了竿子,站遠遠地往千代所在的隔間打去。
真奇怪啊。
明明我才是遭到凌虐的人,為什麼反而是我在笑、她在哭呢?
千代緊緊護著頭、任憑對方把她手腳戳傷的時候,心裡感覺好沉重。
那個人,好可憐。
好可憐啊。
那個人就像被選為肉女的大家,充滿了恐懼與絕望。
所以,我應該安撫她……
「哈啊……」
聽到黑暗的隔間中突然迸出美妙的呻吟,養豬人頓時停下動作。她遲疑了一會兒,就在黑暗傳來的急促呼吸聲刺激下,又以竿子戳弄被囚禁的惡魔。
「嗚……呼……」
她聽到了口水聲、吸吮聲,還有某種她很少聽見的黏稠的水聲。
「呼……呼……呼嗚嗚……!」
惡魔的喘息既甜美又迷人,久未行房的養豬人聽了後不禁渾身酥麻,不自覺地放下了竿子。
味道改變了。本來只有豬隻、飼料與豬糞的空氣,因為某道微弱的氣味悄悄改變了。
她認得那個味道。
女人的氣味。
養豬人愣愣地望著整個身體傾貼在牢籠前的惡魔。黑色的長髮下、白色的肌膚上,顯露出來的是一副充滿慾火的媚態。她拿起火把、蹲在牢籠前,看著火光照亮惡魔的肉體。健康的乳房、無毛的私處,還有那張漂亮可愛的臉蛋……她的心跳倏然加快。噗通噗通的,傳來一陣陣誘人墮落的低鳴。她知道聖沙教不允許她們靠近惡魔,她也不會與惡魔來往。可是,教義允許她們攻擊惡魔、凌遲惡魔。她注視著搔首弄姿的惡魔、注視著那令人垂涎欲滴的美麗胴體……終於,在惡魔私處流下蜜液的那一瞬間下定了決心。
牢房柵門被粗魯地解開,惡魔淫態不減地退後,好讓忠實的聖沙教徒舉著審判的火把進入此處。養豬人將火把固定於牆壁凹槽,便在雙手不停自瀆的惡魔面前脫下衣服、穿上特製的皮內褲。本來女陰的部位,多出了一根大約兩個指頭寬,十二、三公分 長的柱狀物。惡魔痴痴地仰望那東西,然後奉上她的嘴。
私處傳來甜甜的吸吮聲之際,養豬人本來忐忑不安的心情才有了安定的趨勢。
教會那些人說的對,惡魔是引人墮落的存在。身為沙之神的信徒,現在她就要用聖物教訓惡魔。這不是私慾,而是為了讓刻意引誘自己上鉤的惡魔,嘗到神所給予的懲罰。聖物會從反側的小型圓柱體來凝聚信徒體內的力量,再把這股力量注入惡魔體內、讓她痛不欲生……所以這不是私慾……不是私慾……不是私慾……養豬人漫不經心地唸頌禱詞,雙腿漸漸放鬆,最後傾全身之力將惡魔壓倒在地。
「以神的名義……哈啊……懲罰……哈……驅逐……嗚……嗚呼……呼啊啊啊……!」
在橘紅色與黑色區隔出來的濕暗空間,千代熟練地抱住女人向著自己翹起的臀部,一次又一次地將皮內褲上的玩意兒插進對方私處。這東西比起阿姨們用的有點不同,但本質上還是用來讓對方享受的。因此就算是第一次和異國人交合,也很得心應手。大腿與屁股相撞的聲音、柱狀物與女陰磨擦的聲音、女人與女人交合的聲音……直到她股間那頭母豬噴出不曉得第幾灘的淫水、呻吟著倒下之時,污穢的旋律才漸漸在豬鳴聲下轉弱。千代拖著疲累的身體抱住那女人,親吻她翻了白眼暈過去的醜陋臉龐,再含住那對滿是口水臭味的嘴唇入睡。
聖沙教的人員從山的彼端趕過來時,已經是惡魔被囚禁的第五天。當年老的教士踏進村子,才發現這一切不過只是場誤會。根本沒有什麼從紅海爬上岸的惡魔,也沒有令人不忍卒睹的人間慘劇。儘管聯絡教會的年輕人煞有其事地描述,也只被村民們當成瘋子看待。無論如何,教士畢竟走了快三天的路才來到這裡,熱情的民眾便留下教士與胡言亂語的年輕人,讓她們好好休息一晚再踏上返程。
順利的話,就這麼定居下來也不錯吧……成功利用這項能力令異國人對其愛戴有加的千代,抱持著這樣的想法安然度過那一晚。
可是,自己似乎還是沒有享受安逸的權利,一點點也沒有。
聖沙教終究察覺到那名教士的異狀,並且派出更多教士──搭乘吉普車、手持步槍的那種──來到這座村莊。那些人只簡單詢問過村民,就決定是該敲昏對方抑或一槍了之。躲在暗處的千代不禁寒毛直豎。因為被那些人開槍打死的村民,確實都是她這幾天下來比較信任、也比較常抱的對象。這意味著那群教士,是真的擁有和自己相抗衡的某種力量……或是技術。
東窗事發後,千代仍躲躲藏藏直到武裝教士帶著剩餘村民離開,才不捨地走出人去樓空的村子。
沒有地方好去。
卻也什麼地方都能去。
千代從此踏上居無定所的生活:到達一座小村落或據點、用特別的能力俘虜那些人、待在那兒直到被聖沙教或武裝集團發現、落荒而逃並繼續找尋下一個地點。
這樣的流浪生活持續到二十歲的某個夜晚,終於再也過不下去了。儘管她為了生存,從俘虜身上學習語言、文化甚至於作戰知識,面對自由聯盟南方軍執行的地方掃蕩行動,終究不是敵手。比起過去她所遇到的民兵集團,大型組織的實力真不是鬧著玩的。奉千姬命令打游擊的那一百名野盜,竟然不到五分鐘就全部死光,千代本人也險些喪命。歷經這場劫難,千代下定決心得依靠有點規模的組織才行。不過,自由聯盟就算了。她實在不想與差點殺了自己的那些人為伍。
沿著西方道路、經由幾個小組織的根據地輾轉北上,她發現除了各組織之間的紛爭,最該注意的始終還是聖沙教與不該存在之物。武裝教士不曉得是不是在找她,三天兩頭就有一批人經過自己所在的地方。和人差不多大的腐爛之蛇,好幾次都差點咬爛她的肚子。她不是沒想到人這麼多的大陸上竟然也有這些東西,只是一旦遇上了,不免想起毀滅家鄉的那群傢伙。
最後她透過南瑪爾克森在厄當一帶潛伏的民兵,加入了瑪爾克森人民解放陣線。那是一個在自由聯盟周遭最具勢力的組織。
瑪爾克森人不比千代遇過的人友善,甚至可說糟透了。她的髮色、眼睛與五官,使她在民兵營內飽受排擠與欺凌。但說實在的,她很漂亮,是連野蠻人都會臉紅心動的漂亮,無疑地這將會改變施加在自己身上的壓力。那些趁她落單時強暴、或找眾人輪姦她的前輩,因此成了她最忠實的俘虜。被虐的千姬入營不過兩週,就將營內一百二十名民兵都納為自己的奴隸。
可是,如果可以的話,她真想過著不要用上這種能力的生活。為此她利用營長來調查解放軍體系,找出了最適合自己的文書職務。而且還得是比較有個人隱私的文書官,而非文書兵。經過營長特別引薦、再陪前來測試的長官睡上一晚,千代如願爬升至本部文書官的職位。
本部文書組的生活不像民兵營那麼急湊又勞累,卻變得更繁瑣。就算不用擔心上個廁所被人毆打強暴,她的外表仍然讓其她文書官相當感冒。到頭來,不用上特殊能力,她在本部根本也混不下去。即使如此,千代還是沒有對那些人下手──這其中有很大的原因在於她一直處於被動。
在本部唯一一次被強暴的經驗,發生在半年一度的瑪爾克森人民會議期間。西方營區的楊潔上校在會議上見到擔任書記職務的千代,當晚就召她入室加以強暴。本以為終於還是用上了能力的千代,隔天醒來卻發現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楊潔上校並沒有被自己俘虜。儘管摸不著頭緒,總之在對千代很滿意的上校向本部提出要讓千代轉調西方營區的申請時,她趕緊婉拒這項危險的邀約。她可不想再回到充滿民兵的營地,更何況那裡又是出了名的荒淫。
為千代改變瑪爾克森惡劣印象的那個人,也是在會議上見過的將領。那位第三解放師的洛雅‧凡爾賽上校,全神貫注地講述對抗自由聯盟、解放波耳貝塔的計劃時,真是既帥氣又迷人。如果能成為她的部屬就好了。成為上校需要的部屬、左右手、足以推心置腹的人、戀……不,最後一個還是尚且保留吧。總之,現在就以達成前三個願望為目標。
如此想著的千代,便趁工作閒暇讀起兵書。她知道,第三解放師的後勤已經有人整頓得很完美,但卓越的參謀還不夠,畢竟那已經是一支超過五千人的部隊。為了成為上校需要的人,她很努力地學習,甚至引起參謀營長蘿琳准將的注意。經過准將細心栽培的半年後,千代總算得以加入渴求人才的第三師──旗下的獨立參謀部隊。名義上是第三師,實際上卻是直屬於蘿琳准將的部隊。所以她與上校的距離還是沒有改變。
不幸的是,後來蘿琳准將失勢、獨立參謀部隊的計劃失敗,千代又從參謀變成暫代營長,負責接收、訓練舊魯特亞組織歸降過來的人民。這時候的她與其說是心灰意冷,倒不如說是看開了。反正,那些人入伍也只是吃飯玩女人搞對立,全部上過了還比較好統一管理。
在那之後又過了多久呢……千代已經不再去煩惱這件事,而是在她管轄的營區過著安逸的生活。雖稱不上享受,起碼天天都有粗茶淡飯與女人。等到本部終於想起她這個營區,並將之編入已經轉調至西南方的第三解放軍,千代這才恢復職位、正式成為洛雅少將身邊的參謀。
從各個方面來說,洛雅少將都是千代最能傾心的對象。那個人勇敢果斷、驍勇善戰、治軍嚴厲又體貼部屬,最重要的是,她在乎千代這個有著黑頭髮、黑眼睛與白皮膚的異族人。當然,究竟是誰先開始引誘誰的,千代很有自知之明。但反正從結果來說,少將並未因此成為千姬的俘虜,那麼也就不必太注重過程吧?
更何況,早在少將二度抱她以前,千代就先愛上對方了。這還是自登陸以來,她頭一次找到心儀的對象。
服務於洛雅少將的軍團也好、與其她參謀官爭風吃醋也罷,睜開眼睛的每一天,都是為了那個人存在、都想為了那個人存在。
只想被那個人凝視、只想被那個人擁抱、只想被那個人親吻、只想被那個人滿足。
只想成為那個人的女人。
千代想起了過去無法守護的那段感情,現在她絕對不會重蹈覆轍。
不論前方有誰在阻礙她們,她都會想盡辦法排除威脅。
這是她好不容易得來的戀情。
不管是誰,都不能奪走。
思及至此,千代握緊了洛雅少將的手、趁著那道沙啞的聲音擠出渴望的低語前再度覆上雙唇。
──什麼都好啊。
只要能讓她抓住此刻的幸福,要她做什麼都好啊。
對她來說,死亡這回事、存活這回事,都已經無所謂了。
只要享有片刻的歡愉,那麼,就一定還有面對明日的勇氣。
然後……遠從大海另一端渡洋而來的異國公主,懷抱著激情,向所愛之人憎恨的世界挑起了戰火。
「第三軍、千姬隊,出陣!」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