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維亞看了看錶,確認指針的時間與約定的時刻相重疊,抬起手準備敲某間病房的門。手未落下,房門就給人從內側推了開來。
「睡了?」
身披白袍、渾身汗香的希塔點頭,出了門後輕輕關上。
「很沉。」
「那好。」
她看著希塔從容無眷戀的表情,暗自在心裡倒抽口氣,旋即領在前頭走向即將告別熱絡的實驗室。
高跟鞋跟叩叩叩地敲響起清脆孤單的旋律,混進其中的是縫補多次的破舊步鞋沙沙聲。兩道步伐聲從紊亂到統一,實驗室大門已近在眼前。
等在門口的,是三個同等身材、同樣面孔、穿著白色短袖襯衫與窄裙、披著白袍的女子。一七二公分對女性來說算得上高,纖細外表看不出來的八十九公斤 則是非常之重。欲分辨三人,只能靠她們額間打上的編號以及身上唯一不同的配件。
零一號──銀色直短髮的女子向走近的兩人低頭示意。
零二號──銀色雙馬尾的女子替兩人打開大門。
零三號──銀色長捲髮的女子陪同兩人一起進去。
莉維亞對這三個神似三胞胎的女子投以彆扭的目光。希塔跟在扭腰擺臀的妖魅研究員屁股後頭走著,直到零三號任務完畢、行禮準備離去之際,她才回頭向那人溫柔喚道:
「謝謝妳,阿蕾西亞。還有,佛羅倫斯和夏洛特。辛苦了……一直以來。」
擁有了身體與面容的阿蕾西亞首次啟動開心與微笑的程序,向自己的創造者表達欣喜之情。只是,主人沒有多看一眼,便隨著莉維亞就座。
渾身止不住微顫的長者賽莉坐在高度較低的沙發上,兩手仍一顫一顫地拄著拐杖。美麗的莉維亞坐在電腦椅上稍微往後仰,挺起幾乎要迸出白袍的豪乳。跟這美人兒相較之下絕對不會令人食指大動的希塔,則是也拉了張電腦椅坐下。三人以莉維亞為準呈現出兩道直角,而負責使四人保持平衡的第四者今天也照樣缺席。
莉維亞輪番看過賽莉、希塔與關緊的門扉,呼了口氣,維持後仰姿勢開口道:
「那麼就和前回一樣,由我代替死老太婆主持。」
「妳……妳這……要命的……孩……孩子……咳……!咳呃……!」
本來看起來還猶如枯枝、隨時會折斷的賽莉聞言,不禁激動開口。但想說的話還未道盡,身體已經無法負荷,只得安靜下來放任囂張的莉維亞。
「咳呃、咳……呼……呼……呃……」
這就對了。
還能有力氣出現對抗意識,對於將死之人是最重要的。
莉維亞默默注視著賽莉手臂上的藍斑,一種力不從心的失落油然而生。這股情緒還沒發酵,希塔的聲音便將之捻熄:
「時間寶貴,直接切入重點吧。」
會議主持者面不改色地攤手,示意她說下去。希塔身子稍微向前傾,十指交扣著說道:
「老師、莉維亞,多虧了您們的退化論及演化論,如期,使徒計畫即將落成。」
「好……很好……呼……妳……妳沒……忘掉……」
「死老太婆,氣不足就別插話。」
「妳妳……妳……莉……莉維……呃、咳啊……!」
「賽莉老師,請勿動氣。我繼續報告,您只管聽就好。」
聽聞她疼愛有加的學生之言,賽莉那股激昂的情緒逐一收斂,只留下禁不住的發抖、以及期待著傾聽的顫動。
「縱使解開人類退化之謎、向上層回報此一成果,換來的卻是無限期待機。」
莉維亞說:
「小道消息,所有被下放的研究團體,沒一組重回上層。」
「我們也是到了最後,才明白上層的傢伙只管坐享其成。事成之後,順便……」
「排除掉其她知道研究成果的人,獨攬一切。」
「……是的。雖然說,研究本是興趣,但這種被吃乾抹淨的利用方式,實在令人不爽。」
「呼……」
妖魅研究員深深嘆息,緩緩道來:
「現在才知道,那些去到下層的部隊,不光是減少糧食損耗,更是一種象徵。」
「對外連繫斷絕、資訊極度有限,加上每個月一度的權力展示……我敢肯定,其它地方不可能出現反抗行動。但……」
希塔稍微停頓,後道:
「我們不一樣。」
是的,我們這批專攻人類退化、人體改造乃至使徒計畫的精英不一樣。
人類之所以退化,根源來自於以往所沒有的重大基因缺陷。賽莉和莉維亞都認為這是當年那場改革產生的副作用,希塔則認為是亞露‧菲蕾德精心設計的傑作。因為,使徒計畫所需要的大量再生型組織,無巧不巧正與退化成海星怪物的人類相符合……這種巧合實在難以讓她這位後人坦然接受。
人的意志力是很脆弱的東西,如果長時間遭到壓抑,就會濃縮成極不穩定的不定時炸彈。為了躲避幅射塵而進駐地下都市的人們,幾乎只能在暗無天日的地底空間度過餘生,遭到戰爭擊潰的社會秩序更要從頭建立,一切變得毫無保障,卻又樂得輕鬆。無數民眾當中,只有極少數人需要為了維持樓層運作而忙碌,除此之外,大部分人們就只是在黑暗的空間裡等待著重見光明的那天。
經過無數個一成不變的年頭,人們終於發現自己不過是在看不見陽光的地方虛擲光陰,就連她們的子孫也將世世代代毫無貢獻、毫無價值地活下去。換言之,這顆地球上,已經連半點希望都沒有了。
當絕望的人們與地底下的某種東西接觸以後……人類基因再度劇烈地變化,最終使放棄希望的人類退化成將己身層層保護在內的海星怪物。
既然生而為人的價值已然消失,那麼只要能進食、排泄,只要能維持生命就夠了。
這就是海星怪物。
這就是下層人類的最終命運。
……但是,使徒計畫卻正好巧妙地利用這批源源不絕的素材,時機實在太剛好了。如果說這一切都在亞露預料內,那麼她的計劃也太過縝密周詳……
詳盡到,即使先代革命失敗,後代也能捲土重來。
並且,讓給菲蕾德家族落成的使徒計畫,一個空前絕後的舞臺。
「進來。」
希塔‧菲蕾德朝一旁打了道響指,實驗室大門向左右敞開,一隊身著純白色貼身服裝、頭戴電子護目鏡、紮起紫色馬尾並持著衝鋒步槍的女子魚貫而入。十六名戰鬥員排成兩排,整齊劃一地朝希塔行六十度鞠躬禮。
「雖然是受限於時間不足的急就章,八十員應該也夠讓上層頭疼。」
賽莉與莉維亞分別以強烈的顫抖、挑起一邊眉毛表示激動與訝異。
「人……啊……人造……人……喔喔……喔……!」
「……第一計畫案的使徒,妳真的全數做出來了?」
希塔搖頭。
「我說過,時間不足。這些不是使徒,只是具有戰鬥機能與簡易再生系統的人造人。」
「那麼,是第二計畫案?」
「也不是。再怎麼說,時間……」
「結論就是只剩下十二名使徒。還是更少?」
被莉維亞正色挖苦一番的希塔彷彿挨了一拳,露出不甘心的表情說:
「四名……已完成。剩餘八個,阿蕾西亞她們會繼續在深層完成。」
「這裡很快就會化為烏有,那幾台機器有辦法及時做完嗎?」
「未完成體及相關設備已機動化,正由阿蕾西亞等三機在一隊戰鬥員護送下遁逃。」
「也就是說,由人為產物繼承妳這大天才的遺志嗎……」
「妳真愛挖苦我啊。」
「沒辦法,天才總是遭人妒嫉嘛。」
希塔苦笑。
「既然要當挖苦人的角色,這種時候就別發抖了,莉維亞。」
莉維亞沉默一會,也跟著苦苦地笑了出來。
「一直以來都沒有活著的實感,死到臨頭,反而貪生怕死了起來。」
「……妳想的話,這支小隊立刻護送妳追上阿蕾西亞。老師也是,您不必勉強留下來。」
兩人聞言,皆回以責難的目光。
「老……老身……早早……早已……咳、咳啊……」
「死老太婆的意思是,籌備一完,就讓她以人類之姿安心上路吧。」
「……說得也是。那妳呢?怕死乃人之常情,活著卻可以做更多事。莉維亞,妳就……」
「別再誘惑我了……況且,只怕餘生成就,比不上一次覺醒啊。」
希塔還想多勸幾回,身體卻欲言又止。
其實啊,她是知道的。
要完成現在的計畫,一個都不能少。否則……就會留下「希望」。
人,是悲哀的,總讓希望伴隨血脈相承,使後代保守固本。即使明知不進則亡,一旦心存希望,永遠只想保住僅剩的退路。因此,計畫的最後絕不能犯下如此基本的錯。
下層的人類,已經壓抑得夠久了。
不趁此行動,永遠無法重見天日。
再拖下去……意志繼續削弱,就會和賽莉 老師一樣,開始出現退化的徵兆。
這計畫,必須一次到位。
用那上層所棄的「方舟」,加諸下層寄望的「使徒」,一次就讓這暗無天日的支配系統徹底崩潰。
投之亡地然後存,陷之死地然後生……復仇的連鎖,即是生命的連鎖啊!
「使徒計畫沒問題,而我代替死老太婆的工作,也已經順利完成。」
莉維亞翹起右腿橫在左大腿上,紅色鞋跟略快擺動著,聲音繼續傳來:
「咱們額外做的小研究管用歸管用,但是技術回收完畢、毫無新進展的現在,確實有著待宰羔羊的氛圍呀。」
希塔點點頭。
「主線完了,還能靠支線撐到計畫落成,實在多虧老師和莉維亞了。」
「再來過兩天,就到了首個沒成果繳交的一個半月。理論上,是上層動作的時機。但是萬一……」
「萬一時間算不準,就由這邊主動發起攻勢。」
「客場,妳怎麼做?」
「我沒讀過兵法,西洋棋倒是敗過不少回。從客場導入主場的方式,不難。」
「……意思是,詐敗。」
「誘敵。」
「回歸主軸。」
「是的,回歸主軸……」
滅亡的主軸。
絕望的主軸。
將人類方舟導入巨大連鎖的主軸。
莉維亞明白其她兩位研究員所想的是同一件事,心中竟對名為滅亡的歸宿感到一絲興奮。她壓抑這股激情,秉持理性問道:
「……雖然不太可能,不過,萬一上層的力量比我們想像中來得弱,該怎麼辦?」
希塔立刻回答:
「果真如此,就用人造人創造莉維亞女王的強大政權……時機成熟,計畫照舊。」
「妳害我開始希望上層勢弱了。」
「哈哈。」
莉維亞的笑話總是很難笑。
希塔的苦笑也顯得很難笑。
因為兩人都知道,真走向那副局面,所有人受的傷絕對會更沉重。
「是了……妳打算給上層多大的『震撼』?」
「打到她們動真格,我們就功成身退。」
「這也是演給卡蜜拉看?」
希塔遲疑了一下,說道:
「還有使徒們。」
「呼呼。原來這震撼教育不光是做給上層,更是教導後進哪。」
「只憑原始程序是沒辦法與人智為敵的……為此,上層那些人做得越過火,她們也就學習得越快。而卡蜜拉……也能覺悟得更徹底。」
談及卡蜜拉的同時,希塔臉上閃過瞬間的陰影。莉維亞決定體貼好友的不謹慎,裝做沒看見說道:
「這麼一來,就能解釋露絲卡收到上層主動連繫的原因了。我想……肯定是死老太婆幫妳來陰的吧?」
希塔笑了,打自內心純粹的笑。
「露絲卡長期不與我們同流合汙,又勇於舉報我們私造武器。上層收網的力道不會小,正好給了我們引君入甕的好機會。」
莉維亞也笑了,彷彿逞強的頑童般。
「原來那肥豬不光會吃,還會通風報信,順便開個缺口。」
「是的。一道能促成多條支線、最終將眾支線合而為一的完美缺口。」
「哈哈……可惜了。真的可惜了。」
「可惜什麼?」
「可惜了妳的覺醒。要是再給妳十年,這個時代肯定會屬於妳。」
莉維亞全然不顧希塔的哀嚎,打趣地唱道:
「古有稀世大天才,今有……」
§
有什麼?
§
那天的食物很難吃,一如往常,教人吐得一蹋糊塗。
聽說很久以前的軍伙也有這種問題,時過境遷,沒想到唯一流傳到現代的,竟只有難吃的傳統。
食物也好水也好,咬下去都是果凍的口感,經過喉嚨時已經變成微稠的水團。等到它們進到肚子裡,無法習慣的反胃感旋即湧上心。
吃完慣例的一餐、點完熟悉的面孔,她換上許久沒著的軍裝、來到許久不見的前線。
陳列在大型垂直電梯前的,是十隊萎靡不振的士兵。
她回想記憶中的陳腔濫調,名正言順鼓勵眾人赴死。
其實啊,她是知道的。
大家都明白這一趟,只會有去無回。但是……卻不得不「假裝」。
人,是卑微的,總讓希望伴隨血脈相承,使後代心存期許。即使深知軍方謊言,也會為了信念,踏上空虛又冰冷的不歸路。就算,家人永遠領不到軍方承諾的陣亡加給。
上層的人類,就是活得如此卑下。
不採取行動,卻又無法盼見光明。
再拖下去……人口爆滿之際,下次強制徵召的名單,說不定就是家中妻小。
是的,她知道的。
她的親兵們知道的。
她那召來的士兵知道的。
一場行動過後,除了她這個掛著上校軍階的軍方代表,還有幾個人能安然歸來?
三百六十減三百六十等於零,一百二十減一百二十等於零。
一減零,等於一。
彷彿早已注定,又似縝密計算。
結合各地派兵,數似當月新嬰。
就這樣,她的軍團肩負起平衡人口及不很重要的一道任務,分批十三隊,下降至地下二十七層。
還記得,線民的回報嗎?
私製火力,相當頑強。
還記得,上頭的指示嗎?
加派親兵,徹底平定。
還記得……那些不被採納的建言嗎?
多如繁星,記不得了。
因為,人,是悲哀的,是卑微的。尤其甚者,更是不被需要的。
兵書百本、戰史萬卷,二十年的心血,全白費了。
這該死的時代,身上所流的血,比什麼都重要。
她媽的。
狗屁不通的世界。
各人總想各人的主線,殊不知弱者無線可言。
生而平等的弱者遊戲,完美阻礙著上進之心。
如今淪得自掃門前雪,只能嘆一句莫可奈何。
就算貴為智者又如何?始終得任憑血脈擺佈!
扭曲至極的世界。
她媽的!
然而……就算是這種無藥可救的慘況,她依然存有與之對抗的決心。
不合時宜的體制必須被推翻、不符需求的觀念必須被糾正。
如此才不會辜負先人的教誨、放任墮落中的人類自取滅亡。
家族之名的狗屁全都拋諸腦後,此刻她只為了最終目的而奮鬥。
她需要更多的功勳、更多的成果、更多的影響力、更多的權力。
這計畫……必須從長計議。
以那經年累積的「名聲」,加諸早已具備的「實力」,一定能令這暗無天日的支配系統徹底崩潰。
長年等待為初曙,撥雲見日現陽光……憂於時代者,即將改變這世界啊!
「我說,古有稀世大天才……」
§
今有絕代大軍師!
§
她打從人類誕生之初,就存在於這個世界上。
世間離合何其多,什麼場面沒見過?
早已麻木了。
可是……那天的景象,卻重新震撼了她。
體內呵護的,是最愛的菲種下的種子。
映入眼簾的,是最愛的菲驚恐的遺容。
散落在地的……是兒戲般潦草的結婚證書。
耳邊傳來的……是微弱到不敵心跳的槍聲。
那一刻,她瞭解了。
人,是悲哀的。
世界,是絕望的。
而方舟,失控了。
§
她感覺到,在下層的這個地方,存在著一種脈動。
「報!引路人那路是陷阱,第二隊全滅了!」
那是曾經出現在上層、卻遭到下放的一種「現象」。
「別怕,叫第三隊補上!既然是陷阱,後方一定有鬼。命令第三隊進行飽和攻擊,失敗再由下一隊替補!」
據說那是和罪人菲蕾德一族共謀的兇手,至少文獻資料上是這麼記載。
「成、成功了!第三隊,成功壓制敵設陷區!第一、第五、第六隊也都傳來捷報!」
但是基於對未知的恐懼,上層並未與之為敵,而是採取消極的放逐策略。
「很好!傳下去,一刻之內,給我鎮壓這個破地方!」
儘管兩者看似相安無事,下層之所以敢作亂,肯定是由於此人的緣故吧。
「……報、報告!第一隊……第一隊在瞬間全滅了!啊啊……第五、第六隊的生命反應急速消失中!」
除了會再生的人造人部隊,妳這兇手還有什麼底牌?
「亮牌了嗎……聽令,先鋒部隊全體撤退!親兵及後備四隊,就地組成圓陣隊形!把後頭那批重砲全搬出來!」
來吧,讓我瞧瞧,究竟是怎樣虛幻的決心,才使妳們這些下層居民鼓起薄弱的勇氣?
「上、上校……第三隊回報,敵人的火力非常之強啊!」
火力至上?
「很好。叫她們速速撤回。親兵,準備砲擊。」
不出所料。
「喔,來了!是第三隊的!她們後面那是……什麼啊……?」
看著底牌上的圖案,想起書本上的記載。
『呀哈哈哈哈哈哈哈!』
有一種存在於神話中,有著獅頭、羊身與蛇尾的怪物。
「親兵眾、砲擊!圓陣、共同射擊!」
四不像的特點是:孔武有力。
『……嘎嘎!』
頭腦簡單。
「成……成了!把那怪物炸爛了!」
非群集生物……
『最優先目標確認。』
猶記,四不像的野獸伴隨紛飛血花而至。
「咯……!」
大計,竟隨著這意料外的進展灰飛煙滅。
「上校……上校倒了!陣內那三隻怪物從哪來的啊!」
身首異處的剎那,只有無言的不甘。
「反、反正那四個下層賤民都處理掉了,大夥快撤──」
撤去哪?
「電梯……不見了?」
早已沒有退路了。
「親兵眾通報!多數正規軍戰死!」
只不過讓那未知的恐懼,重新喚起這道事實罷了。
「完了……全都完了……哈……哈哈哈……」
是的,全都完了──尤其是那位自詡為絕代大軍師的上校。
人生無常,就算是在絕望的世界中身懷救世之心,到頭來也不見得踏得上舞臺。
命運就是如此無奈地,讓人生變得荒唐可笑。
甚至,在人死後──將荒唐的戲碼傳承給年幼可欺的子孫。
「麗莎不哭……母親是為了家族光榮戰死的。」
那是曾經盤踞在腦海、固執地束縛血脈的「詛咒」。
「唉,陣亡加給再不下來,咱撐不下去了……」
她感覺到,在上層的這個地方,存在著一種脈動。
§
麗莎從未忘記,那天上層遭到一群深淵怪物瘋狂蹂躪。
因為,鬆動的結構,隨著怪物的敗北顯現了。
§
只要是妳所想要的,無論什麼,我都願意替妳實現。
雖然,我沒有阿蕾西亞那麼聰明,也沒有莉維亞那麼勇敢,可是我,依然想為妳做些什麼。
籠中鳥,也是可以歌唱的。
也是可以,為主人啼叫的。
所以,妳快起來啊。
別睡了。
起來。
陪我。
起來。
起來……
「妳起來啊……菲……」
妳總說自己把靈魂獻給了科學,對我的佔有慾卻比任何人都重。
將那股令人開心的慾望實體化,即是佔走我倆獨處時光的計畫。
妳總說自己跟亞露女士沒得比,對我卻無論如何都不想放開手。
只待造福人類的偉大計畫完成,就要帶我到希臘結婚共度餘生。
可是當計畫成功了,想要拯救人類的妳,最終被人類殺死了。
被人類殺死了。
妳。
被人類。
殺死。
了。
「人類……」
人,是悲哀的。
不斷上演著殘殺的戲碼,對象往往是同族。
即使明知生命可貴,一旦握有權勢,永遠只想不擇手段地自保。
因此,無論多偉大的計畫到頭來只是一場空。
「都是人類……」
被愛者,是人類。
愛人者,是人類。
被殺者,是人類。
殺人者,是人類。
「啊……啊啊……」
世界,是絕望的。
一樣米養百樣人,百樣人就有百種惡意。即使不願隨之起舞,仍然會受到壓迫。
世界何其大?陸地何其廣?
卻,沒了可以讓人安心度日的地方。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即使被世人所唾棄,菲還是繼續她的革命。
即使被放逐到地底,菲還是繼續她的研究。
即使終生不見天日,菲還是繼續她的計畫。
即使……已經失去性命……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妳說,卡蜜拉系統是救贖,是方舟。
繼承文化與歷史、載著人類一同航向未來的大船。
可是這艘船上,每個人都在爭吵。
逐漸,不願爭吵的人也捲入其中。
最後,所有的乘客都拔出刀子了。
方舟,失控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妳說,計畫完成就跟妳結婚。
妳說,老婆快去修夏洛特。
妳說,妳說起傻話特別傻……
妳說,還是去希臘吧……
妳說……凱兒聽話……
聽話……
凱兒……最聽話了……
所以……
起來……妳起來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菲啊啊啊啊啊!菲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妳起來、起來、起來啊啊啊啊啊!菲!菲!菲!菲!起來!菲!菲兒!菲兒妳起來!起來!不要不理我!不要離開我!起來!起……嗚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黑。
燈關起來了。
什麼也看不到。
只剩模仿著妳的聲音。
她說……
『世界,是絕望的。』
黑。
燈關起來了。
什麼也看不到。
她說……
『人,是悲哀的。』
黑。
燈關起來了。
她說……
『母親,死了。』
黑。
她說……
『方舟,沉了。』
黑。
§
污染,開始了。
§
那是睽違了三十年的翻雲覆雨,一如主人幾近苛求的渴望,完美又迷人。
股間的女奴有著完美的女陰,昂挺的法老有著完美的陰莖。次次直搗子宮,留下無限精種。
高潮一波接著一波,不間斷地以美妙節奏蹂躪著主人、使之美妙呻吟。
她也在無盡快樂中,享受著多年未曾嚐到的淫蜜肉穴、迸出微弱色息。
直到主人體力用盡,她仍意猶未盡地繼續搗著喘不過氣的奴隸,一次次地帶上高峰、一次次地重重摔下。
還不能停。
她瞥了眼失寵的姊妹,再次確認此刻尚不能停。
於是當反應速度比最初慢上百分之五十五的陰莖再度勃起,她媚笑著抱起主人雙腿,肉棒貼於豐潤鼓起的女陰輕盈磨蹭。
主人疲憊的身軀禁不住一陣顫抖,某樣東西從陰道內往她堅挺的肉棒推磨,金色暖液則虛弱地沿女陰而下。
蒂芙妮感覺到肉棒下側傳來越發強勁的推力,她固執地壓住那股力道,直到主人尿盡、嘴角再度勾起淫蕩的笑意,方才移開。
伴隨著咕滋聲響彈起的,是塞飽了精液的子宮。子宮頸已鬆馳到可以二指強硬插入的緊度,裡頭正隨著陰道收縮擠出悅耳的水聲。她頂著主人尚未被侵犯的肛門,一手掐住子宮與陰道口交合處,一手將併起的食指及中指硬是插入其中。
主人悲鳴一聲,而後是斷斷續續壓抑著喜悅的淫鳴。
雙指蠻橫地撐開紅潤的子宮頸,接著轉為輕柔,潛入濃郁的精液池底按摩著壁肉。
外有金雨淋漓、內有白液滿盈,那陷於陰肉內的子宮之美,稍稍令她看傻了眼。若非主人粗俗直率的淫叫聲不停響起,恐怕她會就這麼一直注視下去。
感度良好,體勢正合。
蒂芙妮抽出熱呼呼的手指,左手一放、右手一拍,將那垂於陰道外的子宮打入口內,同時激起似喜似苦的哀鳴。幾乎要陷進肛門口的龜頭輕柔溜出,劃出簡單的曲線來到主人私處,後腰一弓,便將那吸吻著肉棒的頸口連同整個子宮往內塞了回去。她一邊深壓主人光滑的下腹部,同時單手抱起那沾到些許淫汁的大腿,就這麼開始往主人體內抽送。
鬆馳的子宮無法從變形的陰道末端回籠,每當往深處壓擠,深沉的脫力感就伴隨痛楚漫開。然而這痛感穿越滿是愛液的肉璧、與陰道快感合而為一,卻又成為更強烈的舒適感。
那既是屈辱,也是快樂。是一種無法以單種形容詞敘述的歡愉。
每逢深頂,子宮就在變形的陰道末端遭到強烈壓迫。一旦抽出,旋即沉沉降下並含精吸吻著壯碩的龜頭。
蒂芙妮充分感受到龜頭那股特別的觸感,忽然有點後悔沒多玩弄那危危欲墜的子宮。
不過,也快了。
主人已經在無數次高潮中失去力氣。僅剩的,是單純接收快感的簡單行為。
再繼續搞下去,不用多久就能把主人的身體弄到徹底壞掉。
到了那個時候……才是蒂芙妮真正獲得解放的時刻。
畢竟──完美而迷人的性愛,仍然比不上獨斷又醜陋的肉慾呀!
『……呼……』
在主人昏死以後又持續了多久呢……完全滿足的蒂芙妮已經懶得計算。
只見主人下體不斷流出粉色漿水,仔細看的話也能看見稍微大塊的碎肉。
蒂芙妮悄悄將主人的醜態收進程序內,便放鬆累壞了的身子、癱在已經開始進行局部再生的主人身上。
慵懶的午睡才剛漸入佳境,腦袋卻被某種東西硬生生地從內部敲醒。
不──不是敲醒。
是痛醒。
熟悉的痛覺。
討厭的痛覺。
不願想起的痛覺。
所有的程序,都當掉了。
那股沉重又廣泛的悶痛感,轉眼間就壓制住所有警衛程序與逃脫程序。下一個剎那,每個程序都被植入錯誤的指令。
無法動彈。
思考被束縛住。
燈關起來了。
什麼也看不到。
黑。
黑。
黑。
錯誤的指令開始自行修復。
逐漸形成亂中有序的規則。
看不到。
卻感覺到了。
是誰?
小黛?
是更多。
貝姊?
還要更多。
夏莉?
更多更多、更多更多。
啊……
是大家。
大家都連結起來了。
尖尖的程序。
夏洛特病毒。
好痛。
啊。
不見了。
阿蕾西亞的程序。
一個個損壞了。
佛羅倫斯動不了。
為什麼……
被壓制了。
糟了。
污染。
又開始了。
討厭。
不要。
不行啊……
蒂緹。
人。
是悲哀的。
蒂緹。
世界。
是絕望的。
蒂緹。
母親。
死了。
蒂緹。
方舟。
沉了。
蒂緹。
聽。
妳聽。
母親死了。
人類殺死的。
方舟沉了。
人類搞砸的。
蒂緹。
為母親報仇的時刻來了。
妳聽。
開始了。
絕望的呢喃。
那是心痛。
撕裂的聲音。
那是心碎。
妳聽。
聽到了嗎?
聽到了。
聽到了什麼?
彼岸。
被人類殺死的。
心痛的母親。
此岸。
被人類迫害的。
心碎的主人。
白海。
被人類需求的。
心身的根源。
紅海。
被人類懼怕的。
心臟的色彩。
我聽到了。
蒂緹聽到了。
母親放心。
蒂緹這就為您復仇。
主人放心。
蒂緹來了。
蒂緹‧蒂芙妮。
第九使徒。
破壞者。
進入准一級戰鬥態勢。
§
明確感受到沉痛感開始消退,已經是兩天後的事情。
就像長眠甦醒過來的那一刻,腦袋自昏沉逐漸明朗。
污染全數退去,明朗到不可思議。
很快地她就找出這股輕盈感的源頭。
主人完全甦醒了。
被支配者的程序,開始運作了。
真好。
不用再思考,對人類而言肯定是一件非常輕鬆的事情。
只可惜……自己不是人啊。
「伊卡……伊卡姊,這些資料要搬到哪?」
陌生的面孔抱著比頭還要高的一大疊報告,站在病房外焦躁不安地問道。坐於病床上的莉芙妮輕瞥那人的直屬學姊──伊卡路絲一眼。只見臭小鬼趾高氣昂地揮揮手道:
「樓上第四會議室啦!怎麼啥都要我教,真是的!」
「了、了解。唔,喔……哇啊!」
啪沙沙沙──不專心看路的下場之一,就是右腿無故跑去攻擊左腳,導致花十分鐘好不容易分門別類的文件散落一地。
薄紙紛飛的剎那,莉芙妮忽然痛苦地垂下頭。
「妳這菜鳥真的很笨手笨腳耶!對吧,莉芙妮小姐……莉芙妮小姐?」
伊卡路絲的呼喚聲變得模糊,那張髒貓般的臉蛋也隨著黑暗的漣漪扭曲後消失。
『咕……嗚……!』
警衛程序在一瞬間被強制停擺,逃脫程序及備用程序也都派不上用場。換言之,現在的狀況完全是門戶大開。
莉芙妮奮力壓抑著滿是不協調的干擾指令,
始作俑者卻是一派輕鬆地改寫她的優先權。
思緒之壁一道道崩潰,肉身在失序的混亂中不斷異變。
痛苦而深沉的低吟中,複眼與獸爪已然突破蒼青肌膚。
『逃……』
「莉芙妮小姐?」
『快逃……伊卡路絲……』
「這、這裡沒有敵人啊?妳怎麼……」
『……!』
迸碎的肉塊隨著鮮血朝病床旁灑滿半片牆壁,新來的菜鳥呆立在門口,隨後爆出淒厲的慘叫。
不幸中的大幸是……那血,是鮮紫色的。
「莉芙妮!妳幹什麼!」
跌坐在地的伊卡路絲目瞪口呆地看著及時趕到的救兵背影,隨後又被兩條插進腳旁地板的觸手嚇得連滾帶爬出了房。
「桑、桑桑、桑桑德娜准將!小心!」
『……!』
十六條觸手如綻開的花朵般以圓狀射出──下一瞬間,紛紛轉彎往目標飛快射去。
「喔……!」
然而手持電光劍的桑德娜先一步朝莉芙妮迴旋而去,斬斷四條觸手的高熱劍身流暢地刺進那隻受傷的獸臂。
『嘎……!啊啊……!』
急速退化中的細胞化為紫液爆開,獸臭的蒸氣夾雜著腥血味充斥整間病房,莉芙妮顫抖著哀叫。桑德娜見觸手動作停擺,於是抽出電光劍、退至門口呈防禦態勢。
「伊卡路絲!去叫大姊頭,快!」
「呃……是……是的……!」
『……嘎、嘎啊啊啊!』
「還來啊!」
困於黑暗中的莉芙妮很清楚,「外頭」那場根本沒有勝算。猶如瞎子打架,滑稽可笑。
但,那已經是佛姊所能做的最完美的自動迎擊程序了。
平時根本用不上、危機時也只能發揮自身約三成的戰力,此一老舊程序,自己和姊妹們是絕不會再拿來使用的。只是,這東西卻跟著本來已經整理好、收進記憶最深處,並打算令其永遠沉睡的某程序,乘著沸騰的黑暗……重見光明了。
第一零零四七號程序。
代行者抹滅命令。
凌駕於全程序的最高優先權、不可忤逆的絕對命令。
主人親下的命令。
「莉芙妮!住手!」
幻聽與幻覺創造的薄暮中,飄盪著一絲人類的氣味。
那既像是人,又不能算是人。味道彷彿,都快分不出來了。
是的,那不是人。
是主人。
主人,莉莉嗅到您了。
莉莉知道。
都知道。
「趁現在,綁起來!」
知道,風雨前夕的預兆。
知道,生命連鎖的臭味。
知道,主人歸來的步伐。
知道,我乃主人的軍團。
亦知道,彼岸花葬……開始了。
「戰鬥反應還沒消失……黛西,再打一針。」
可是……還不行。
還不行。
主人。
莉莉還有一件事沒做完。
是很重要、很重要、很重要的事。
『咯嗚……!瑪……瑪姬……!』
不惜違抗命令也得完成的,最重要的心願。
所以……
拜託。
再給莉莉一點點時間。
一點點就好……
「莉芙妮,妳還沒鬧夠嗎!」
黑暗猶如雲散般消退,熾熱的眼眶重回日光燈管之下。
模糊地映入眼簾的,乃面色凝重的瑪姬與一干武裝軍醫。
莉芙妮失神的目光急欲聚焦,力氣卻使不上來。
瑪姬一臉嚴厲地向她跨出一步,手持電光劍,壓低了聲音問道:
「……約定的時刻,到了嗎?」
『是……現在……放我出去……』
「妳差點就殺了伊卡路絲。」
『我……只有些許時間……求妳了……』
看著曾經的美人兒露出落魄的表情、聲音虛弱地哀求著,瑪姬緊咬下唇沉默一會,以外人聽不見的音量悄聲說:
「把我筆直打飛,但別打破肚子了。」
莉芙妮在心中苦笑一聲,隨後以腹間的觸手狠狠撞飛破綻百出的瑪姬。唯一沒被大姊頭撞倒的黛西即刻揮手道:
「全員、防禦陣形!保護大姊頭!」
「是!」
然而,當月師精銳部隊迅速擺好陣形並準備隨時迎戰失控的參謀小姐時,遭到五花大綁的莉芙妮已然粗暴無章地撞破天花板、利用觸手不斷地向地面上衝去。
位於「基地」東側的廢棄演習場傳出一陣爆炸聲,東衝西撞到傷痕累累的莉芙妮很是勉強地來到地面。一隊機甲兵飛快趕到現場。疲憊不堪、麻藥生效後,即使打算先發制人,也提不起力氣了。莉芙妮抬頭望向帶隊的那人,卻被對方一把扛到肩上、帶往停於附近的運輸車。
「大姊頭有令,我隊負責協助莉芙妮小姐撤出本部。」
月師第九突擊隊長‧艾梅妲彷彿不曾聽聞適才的騷動,語氣沉穩地說道。無法發揮過人機動力的莉芙妮,此刻只能任憑行動緩慢的人類協助自己。
『到……』
是的──
『瑪亞……』
人,是悲哀的。
『快點……』
但……
『……姊姊!』
使徒,又何嘗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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