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紛飛的夜晚,一股暖意以某種形狀在黑暗中綻開。起初是窟窿,接著是狹道,最後構成含蓄又執拗的壺袋。孩子氣地挾緊著的甜肉之間,晶瑩細河分道滑落,流經熾熱依舊的裂口,便擁著新鮮赤液繼續淌下。
壓抑的歌聲迴盪在飄散著果香的小丘上,粉嫩色彩伴隨暖風揮灑,時而如燭火搖曳,時而溫吞地呼吸。而後那風拂向低處,在柔軟的平野上恣意舞動,躍過了乾涸的湖床,抵達飽滿豐沛的新土。
暖風與紅河匯聚於半熟的花苞,分散出隱含著淺淺氣味的兩股風,一股持續引領紅蜜,一股悠然吹向甜果。季節外的豐收隨著驚奇而至,波動的驚喜反覆交疊,織成了呼吸也織成燭火,一如果香之丘,卻是更添鮮美。
銀露沐浴良久,終於積成足以融解夜雪的暖潮。於是她將淋滿暖露的果實吸入嘴裡、放開了濕潤滑嫩的壺袋。黑暗中響起甜蜜的悲鳴,幾聲後凋零。
倦怠推動了熱情不減的思緒,將之由現在帶往昨日,並替僅剩的喜悅締下沉默的誓約。
她們倆緊緊相擁而眠。
乾淨純粹的睡眠使腦袋輕盈舒爽,早在敲門聲傳來前,主奴倆便舒舒服服地醒了過來。
一早造訪寢室的是頭髮亂翹但很有精神的金髮小不點,她晃著一張證書般的東西,興高采烈地向床上的兩人宣告:
「登愣──!女帝陛下親自頒布的初夜許可狀!有了這個,妳們就可以技術性規避俄羅斯法律限制的十六歲……」
話說到一半,活潑的金眼就在凌亂床舖上瞥見一抹不尋常的暗紅。
「……已經做了?」
艾蘿抱緊羞紅著臉的小主人,一起點點頭。
「未經許可就對年幼的皇孫出手,這可是會被肅本清源的重罪耶……」
「肅、肅本清源……!」
「也就是誅滅九族……」
「誅滅九族……!」
主奴倆面面相覷,隨後紛紛給充滿後勁的實感弄得頻發顫。
「萊、萊、萊茵小姐,怎麼辦……!」
「老師……老師假裝沒看到好了!」
金髮小不點挑起眉毛走向兩人。
「我是很想假裝啦……但是那血漬怎麼辦?」
小主人急切地說:
「就說湯倒掉了!」
「萬一陛下要確認處女膜呢?」
「就說不、不小心破掉了!」
「喂,那種東西是要怎樣才能不小心破掉……」
「那就……那就……!」
嗚啊啊這時候這麼說有點不適當,不過著急的小主人實在可愛過了頭,教人忍不住抱得更──緊了!
只見小主人驚惶地在懷裡掙扎著,大大的灰眼睛急到都淚汪汪了,一旁的兩人卻都是一副看好戲的模樣。姑且不論小不點,總覺得自己沒跟著慌張失措、反而打趣地盯著主人,還真有點對不起正認真想著藉口的主人呢。
心滿意足賊笑著的金髮小不點拍拍手,接著一句話就讓焦急的小主人安分下來。
「我說啊,陛下才沒閒工夫管這種事情,不會有事啦!」
主人小小聲地問:
「那……不會被殺掉囉?」
「不會!」
「也不會被抓走?」
「不會不會!」
整個放鬆下來的小主人呼嗚一聲癱軟在懷裡,艾蘿摸了摸主人頭頂安慰一番,稍後才感受到一股「不會被抓走殺掉真是太好了」的實感,因此也跟著鬆了口氣。
小不點留下證書般的單子、叮囑早餐時間後就識趣地離開。房門才剛關上,主人就淘氣地轉過來湊上嘴。
軟綿綿有如布丁般的小嘴,嚐起來是能夠令心窩溫暖起來的滋味。
晨間沐浴在兩位女僕協助下展開,儘管主人不希望被打擾,女僕們仍在主奴倆完美地浪費掉整整一個鐘頭後介入。艾蘿趁機記住每一個附在牆壁上的按鈕功用,在她看懂俄文前只能這麼做。然後她就跟在嘴上不停抱怨女僕洗頭力道的小主人後頭,讓昨天結識的金髮女僕替自己清潔身體。
看著裸身的主人被女僕「仔細清潔」而臉紅害羞的模樣,真是人生一大享受哪……要是手腳俐落的金髮女僕沒有跟著仔細起來就更完美了。
不管怎麼說,就算當事人沒那個意思,被充滿肥皂顯得滑溜溜的玉手撫過胸口和私處,還是很令人害臊嘛!
結果,前晚才行過肌膚之親的兩人,就這麼尷尬地不時瞄向彼此、直到晨浴完畢。
迅速打理好並乖乖地坐到餐桌前的時候,已經比預定時間晚上整整半個鐘頭。話雖如此,從金髮小不點的反應看來應該是沒什麼關係。只不過為了主人著想,日後還是得盡量按規定時間跑行程。
「所謂的教育啊,就是要從小開始教起!」
神氣活現地這般說道的小不點,帥氣不過數秒就轉而皺起臉摸向屁股,這句話的魄力也跟著大打折扣。艾蘿將小不點的銘言收進心裡,轉過頭和主人愉快地喝起濃湯。
雖然不曉得對方為何閒到隨時都在主奴倆身邊,有個熟識的人顧著自己總是有股親切感,她也就禮貌地不加以過問。
享用完和往常不甚相同、還算得上美味的一餐,艾蘿就被小主人牽著到處跑。她們在寬闊的大廳看雪,在神秘的書房偷看對小主人而言太過刺激的藏書,然後跑給女僕追、趁女僕趕到前躲起來擁吻。
本以為力氣就要像這樣被主人耗盡,卻在中途接到主人必須讀書的命令,艾蘿本身也得跟著學俄語。縱使有那麼點不情願,也只能暫且和主人分開了。
給女僕帶往小而別緻的單人閱覽室內,準備面對全新語言之時,靈敏的鼻子忽然捕捉到濃烈的沐浴乳香味。
她抬起頭來,看到的並不是女僕,而是名字相當奇特的紅髮女子。
紅髮女子拉了張椅子坐到自己對面,兩手悠閒地頂在桌面上,支撐著興味索然的臉蛋。
「妳這樣就滿足了嗎?」
為什麼這樣問呢?她正欲脫口而出,對方卻像是心知肚明般搶著說下去:
「只要能維持這種生活模式,妳就能滿足嗎?」
這種生活?這不就是最好的結果嗎?為什麼好像說得不該就此滿足呢?
「正常的情況,是最好。妳的情況,不是。」
為什麼只有我例外?
「因為,有人非常嚴厲地要求我,不能讓妳滿足於此。」
是誰?她又有何權力要求妳來打擾我?
「是白。我其實不喜歡她,可是她的要求我會照辦。」
又是一個用顏色當名字的怪咖。
「雖然說會照辦,這次又不想這麼聽話。所以我要讓妳自己選擇。」
選擇什麼?
「妳可曾想過……」
啊啊,又是這句話,幹嘛一直陳述這件理所當然的事情呢?
「這樣下去,真的好嗎?」
把不愉快的事情都當成一場夢處理掉,哪裡不好?
「妳會失去很多東西喔。放心,要是妳滿足於此,我會幫妳消除這段談話的記憶。」
越說越奇怪耶,什麼消除記憶都跑出來了,太跳脫現實了吧。
「……」
掰不出來啦?所以惡作劇也該有個限度嘛。不然的話……
「妳在腦袋裡和我對話,就不跳脫現實嗎?」
咦?
「妳不需要開口,也無法起身,那扇門不會有人打開,除非我離開這裡。」
什麼意思……為什麼我動不了?現在是什麼情況?
「我的存在會干涉妳和周遭的相容值,提升干涉強度也能讓妳與情境脫節。」
用我聽得懂的方式說明好嗎?
「好。簡單來說,妳正處於一個巨大夢境的試用版本,而我是試用到期時,可以在妳由試用版本轉移到正式版本之前進行干涉的存在。」
好吧,我越來越不懂了。我想妳應該是夢魘戒除藥的幻覺副作用吧。
「妳所說的雷克斯藥廠開發之夢魘剝離劑,其實是試用版本的入口。主要適用對象為在夢魘中遭遇重大挫折的人,或者非自願服用者。」
重大挫折……
「不管基於何種理由,一旦進入試用版本,服用者就會漸漸地忘掉和夢魘有關的記憶,也許一年或十年就會完全忘光,並在正式版本中過著平凡愉快的生活。」
等等,所以妳是說,吃了紅色藥丸就會開始忘掉夢魘?
「會逐漸忘掉因夢魘產生的不愉快內容。其內容嚴重的話,是,會連同整個夢魘一併遺忘。」
這樣我懂了。總之什麼版本的就是藥效的意思。
「並不是這樣。剝離劑作用是建立一個入口,或可稱之試用版本。一般情況下,藥效結束,或可稱之為試用版本結束,服用者會直接轉移到正式版本裡繼續生活。而我,是可以在結束與開始之間進行干涉的存在。」
越說越讓人搞不懂。試用版本跟正式版本到底是什麼?這個世界嗎?入口又是何物?從哪裡到哪裡的入口?
「正式版本就是妳現在所感受到的世界。試用版本是這世界的複製體,同時也是入口。經過入口,妳會從服藥前的世界通往正式版本。」
讓我想想……所以之前的世界跟現在的不一樣?
「本質相同但個體不一樣。」
……我投降,請說得更簡單點。
「好。簡單來說,『編號一』是原本的世界,『編號二』是正式版本,『編號二之一』是試用版本。這三個都是能讓妳感受到正常生活的世界。」
嗯哼。
「一開始妳所在的『編號一』存在著夢魘這個物件。但是在服用剝離劑後,妳會從『編號一』踏進入口,睡醒就來到『編號二之一』,這是一個幾乎和『編號一』一模一樣、專門為妳設計的平行世界。『編號二之一』的存在意義,是為了在萬全情況下,亦即不影響到『編號二』的情況下,建立一個日後能夠順利消除妳對夢魘記憶的中繼點,此任務一旦完成,就會將妳送往『編號二』。」
我覺得我們對簡單敘述的定義有點不同……不過我大概了解流程了。為了從一走到二,要先經過二之一就對了。
「是。」
那為什麼不能直接在二建立那個點?
「『編號二』的資料流量太過龐大,只能維持作業系統的運作,無法進行自我檢測或修復等功能,因此必須在『編號二之一』進行完整的檢測,確認無誤再增加新任務到『編號二』。」
一跟二的差異,就是那個消除記憶的點,對嗎?
「還有,『編號二』沒有夢魘這個物件。整個流程,就是從服用剝離劑開始,建立中繼點,然後把妳從夢魘存在的『編號一』轉移到夢魘不存在的『編號二』。如此一來,妳就不會因為資訊連接上的落差產生精神障礙。」
這樣我懂了。其實這一切僅止於藥的副作用,包含妳都是煞有其事的幻覺。總之就是要用一套說詞讓我自己說服自己,對吧。
「是,當妳選擇這個平凡愉快的世界。否,當妳選擇回到真理所在的世界。」
妳還在說這種話……說真的,妳不能憑空冒出來就要我否定這一切,這根本不合常理呀!最起碼、最起碼也要有些東西或證據能讓我察覺或感應什麼的吧?
「妳為什麼服藥?」
啊?就是試驗失敗啊?第三次試驗那個戴狐狸面具的……
「的誰?」
主考官……吧?
「那個主考官是誰?」
我怎麼知道?
「妳知道這座宅邸屬於第三皇女嗎?」
似乎是。有聽人提起皇女的事情,協助我的人好像也有講過類似的話。
「為什麼小安娜會在這座宅邸?」
主人是皇孫啊。
「但是,這座宅邸並非為了小安娜而運作。這裡的支配體系,並不是從小安娜往下延伸的,而是由第三皇女安娜貝兒所支配。」
第三皇女……
「也就是戴狐狸面具的女人。」
……想起不愉快的回憶了。
「想起來了嗎?要不要順便想想,服藥至今妳有沒有再注意到那個女人?」
我幹嘛去注意……
「至少到人家家裡要打聲招呼吧。進入宅邸以來,妳有見過或是感受過,宅邸主人或第三皇女的存在嗎?」
沒有……
「與旁人的言談中,有暗示第三皇女的存在嗎?」
沒……等等,我記得有人提及皇女之間的對立,還有講到要給皇女殿下消息什麼的?
「但是,這些情報無法使妳感受到第三皇女的存在,對吧?」
妳這樣說好像沒錯……可是我現在想起來了。雖然有點模糊,至少記起來試驗的事情了。為什麼記憶會變成這樣?
「前面不就說了嗎?服藥後就會慢慢忘掉夢魘的事情,還會忘掉『不愉快的事情』。」
不愉快……
「就妳的情況來說,第三皇女這個在夢魘中令妳遭遇重大挫敗的存在,就是不愉快的源頭。在試用版本中,妳會接受環境給予的思維修正,徹底遺忘掉不愉快的事情。完成這階段修正後,妳在正式版本就不會和那些人事物有所交集。」
我……我聽得懂妳的意思,可是……
「專注思考那些不愉快的事情,很不好受吧。只要妳置身試用版本,思維修正的力量就會一直束縛住妳的認知。如果沒有我干涉妳的思想,妳完全無法察覺自己究竟處於何種狀態,將來就會過著連『知』都被剝奪的平凡愉快的人生。」
那我到底該怎麼做才好……
「選擇呀!」
選、選擇……
「否定掉我的存在,留在這個世界和妳心愛的主人在一起。」
主人……對,如果是為了主人……!
「或者是和我回去,去陪伴獨自待在黑色房間裡的小安娜。」
……咦?主人有兩個?
「妳的小安娜當然只有一個呀!留著,不在妳認知範圍內的夢魘就不是事實。回去,只有真理所在的那個世界是唯一事實。」
可是,兩個地方都有主人在等我……
「世界有很多個,事實卻只有一個喔!」
只有一個。
如果按照紅髮女子所說的規則走,那麼自己眼前的世界就會由無數個變為一個,屆時完全不需要掙扎或婉惜。
但……實在不曉得應該相信什麼。
這裡,是一直渴望著由夢魘前往現實的終點站,我終於和主人相見了。
那裡,是沒有吞下紅色藥丸而獨留夢魘的主人,恐怕正等著我去見她。
條件如是,二者擇一就顯得沒多困難。
然而……
紅髮女子說過,這是個「巨大夢境」。
換言之──現實跟夢魘的立場應該是對調過來的。
荒謬至極。
……就跟當初,自己從青白色碎片中捕捉到夢魘內的自我、得知現實一事的時候,感覺到的脫節感一模一樣。
一模一樣。
一模一樣。
一模一樣。
到底,哪邊才是真實的、哪邊才是虛構的?
越是深入思索,腦袋就變得越重。好像有股力量在阻礙思考,像是睡到頭痛了還被迫躺在床上一樣,腦袋廣泛發出相當不舒服的悶痛。
好累……
這也太不公平了。
連思考都困難重重,是要怎麼下判斷啦……
對了。
紅髮女子還說過,這樣下去會失去很多東西。
總覺得,對方似乎打從一開始就偏袒某個選項。
說著「認知」卻又剝奪「知」的這個世界。
有著「真理」來支撐唯一事實的那個世界。
對於被告知了諸多事情的自己而言,「那邊」的吸引力確實大了不少。
但光是這樣……
「足夠了。」
閱覽室發生大規模龜裂,裂痕迅速蔓延到整個房間,緊接著牆壁一片片地斑剝、摔落至地面,掉在地上的殘磚片瓦都化為白色小珠子聚向紅髮女子身後之處。從裂壁後方逐一浮現的,是充滿熟悉感的黑色方格磁磚。
龜裂開始僅僅過了十秒鐘,採光良好的閱覽室就完全變成了瀰漫著冷氣的黑色房間。
艾蘿嚇得站起身子,神經質地左顧右盼,只見紅髮女子身後的白色圓珠子聚成了和自己差不多高的人形,眨眼過後,那堆珠子就變成有著中長白髮的高挑女子。
抓著白髮女子那席貼身白衣、躲在其後探出頭來的,是紮了兩條豐綠色馬尾、身高大概只到成人腰際的黑色哥德式短禮服女孩。
難以抑制震驚的艾蘿對新出現的兩人投以警戒的目光,隨後給房間一隅的身影吸引過去。
盤起手臂並皺起眉頭、瀰漫著興味索然氛圍的黑髮女子,向與之對上目光的艾蘿露出了慵懶的淺笑。
§
「歡迎回來,艾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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