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元二一五五年,四月八日 ,俄羅斯南方軍接受土耳其安卡拉政府的投降,俄軍在安那托利亞佔領區轉入守勢,與安卡拉當局聯合打擊持續作戰的教權派軍隊。儘管新政府已宣告投降,俄軍仍廣泛地受到土耳其民眾排斥,佔領區多有不配合狀況發生,使俄方不得不投入大批部隊以保護空軍基地及南進補給線。伏爾加格勒第一軍、阿斯特拉罕第一軍主力滯留於此,麾下一個軍團擔任親衛軍側翼南下敘利亞邊境。
南方軍麾下之卡爾梅克軍、境內機動軍與進入總體戰態勢的義大利交手當中,戰線推進至威尼托,她們的側翼──全巴爾幹自治部隊正包圍著與外隔絕的希臘;羅斯托夫軍由西大不里士南下,配合空襲對伊拉克東北施加壓力;烏克蘭軍則暫駐土耳其─亞美尼亞邊境。
亞美尼亞鐵路系統因戰火嚴重毀損,僅有的七座空軍基地也在先前的戰鬥中遭到土軍完全破壞,在這片幾乎喪失中繼點作用的土地上,亞美尼亞軍及新喬治亞工兵團開始了條件相當嚴苛的補給線修復作業。
亞塞拜然情況相對於她的鄰居輕鬆許多,其地面部隊在土耳其世俗派投降後全數返國,以搜索躲藏於國內的土軍、支援東大不里士戰場為主。早先活躍於亞美尼亞戰場的南俄傭兵團加入了當地的搜索行動。
隨著俄羅斯南方軍與西亞伊斯蘭陣線二次衝突爆發,蘇米亞專機再度抵達本國南部。本次隨行人員多了位不很甘願地自君士坦丁堡歸來的萊茵,金髮小不點的彆扭很快就給蘇米亞開啟的話題所驅散。
轉乘轎車前往伏爾加格勒設宴場的路上,蘇米亞對一臉出神的萊茵詢問道:
「妳可知道『系統管理員』?」
心神飄盪於君士坦丁堡的萊茵聞言,黯淡的神情猶如春神降臨般明亮起來,揚起沙啞的嗓音說道:
「柔伊那傢伙說溜嘴了嗎!」
蘇米亞還在習慣這項不久前才獲取的情報,當她看見萊茵那副難掩欣喜的表情,不禁對自己當初所篤定的抉擇心生一絲悔意。同席的希莉亞捕捉到主人猶豫的眼神,立刻接續道:
「知情不報的懲處日後再說。證據不足的現在,請提供妳身為夢魘科學家的證言供我們參考。」
「那就命令大魔境裸奔做為處罰吧,嗚哈哈。」
「現在可不是開玩笑的時候──」
「沒關係,希莉亞。請繼續說,萊茵。」
萊茵晃了晃打從革命衛隊那兒歸返以來就不曾清洗過的淡金色長髮,看似不舒服地忍耐一會,終於還是伸出她的小手邊搔頭髮邊應道:
「該從哪兒切入好呢……這樣好了,妳們先在腦袋瓜裡建立一則概念:從現在開始,直到下車前,萊茵所說的話都是真的。」
這時擔當司機的年輕騎士克拉拉戰戰兢兢地報告:
「再兩條街就抵達目的地。」
「該死!」
「無妨,事情說完再下車。」
同樣坐於前座的柳博拉登時向克拉拉指示繞道路徑。對本國南部不很熟悉、又接在遇襲事件後進入基輔騎士團的克拉拉惶恐地照辦。萊茵短暫地對窗外景色投以敵視目光,接著假裝不在意般面朝蘇米亞問道:
「我說上帝只是一種概念,妳同意嗎?」
「……姑且,同意之。」
「何以同意?」
「『萊茵說的話都是真的。』」
回想起曾經有個人以不同的表情應過類似的話,萊茵小小的臉蛋咧出滿足的笑意,然後裝模作樣地盤起雙臂說:
「擁有想像力的生物眼裡的世界,存在著許多無法量化、卻能令人著迷的東西,我們稱之為信仰。以信仰為原型加以修飾及美化,最終達到同化並支配同類之目的的東西,即為宗教。而這個世界,正是最主要的支配系統。跟得上嗎?」
蘇米亞面色凝重地頷首。
在接收伊琳娜皇親安插進基輔的葛羅莉亞等人報告時,蘇米亞並不認為自己的信仰受到動搖。歸根究底,皇務院對系統管理員──假設真有此等存在──對於這些管理員的「推測」總結得太過籠統,亦缺乏有力證據,做為將會秘密地留下記錄的正式報告書,本身就是件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然而那位務實派的前院長卻批准這份報告,甚至交代葛羅莉亞在被蘇米亞或卓婭問起時據實以告,使得蘇米亞不禁對此事的真實性心生猜疑。
三日前,柏林發生的騷亂、中央軍的東進動作,才讓蘇米亞對那場正在實現的奇異之夢感到不安。而今萌芽的疑心又與教會的報告結合、進一步從萊茵口中得到支持,即便她如何虔誠,仍然受到無法輕忽的影響。諷刺的是,替她緩和情緒巨浪的非為曖昧的信仰或者實在的真理,而是覆在她微微打顫的手背上、散發出柔和體溫的希莉亞的掌心。
逐漸擴大的暖洋再度迎來金髮小不點掀起的巨浪。
「為了讓我們認為自己是無拘無束的自由之身,這個世界被設定在一個穩定狀態,所有試圖打破穩定的現象都會被干涉。舉個簡單的例子:太空科技。而負責維護穩定的存在,正是由大量猜測與心證拼湊而成的『管理員假說』。」
鳥籠形象浮現於腦海之際,蘇米亞不禁佩服能夠侃侃而談此等大事的萊茵,而她的身體是如此地嬌小。沙啞聲繼續織出對虔誠教徒來說宛如離經叛教的資訊:
「若以曖昧的想像力來看待這件事會簡單許多,例如『該存在』替換成『上帝』,『被設定』替換成『創世』。所以『上帝創造了世界』這句話本身並沒有問題──前提是這句話屬於一種概念而非一個事實。」
這段話的意義並非僅止於萊茵的口述。蘇米亞及眾騎士自然能區分她們的信仰在當今社會的定位,即使自詡為虔誠者抑或狂熱者,仍然與不復存在的基本教義派有著明確的界線。然而萊茵這番話所延伸的意義不是將她們從信仰中剝離,而是要她們用信仰的角度來否定這個世界。無論在場的蘇米亞、希莉亞、柳博拉還是克拉拉,都難以接受這件事。
萊茵彷彿看穿了蘇米亞僵硬的表情所掩蓋的情緒,朝氣氛沉重起來的車內投下一句:
「萊茵所說的話都是?」
「……真的。」
就算難以接受,為了推動話題繼續深入,蘇米亞只好口是心非地答道。萊茵對此不以為意,她以堅定的視線淡化談話者眼中的焦慮,放慢速度說下去:
「現在,我們把『該存在設定了世界』的概念再做一次替換,『該存在』換成『管理員』,『世界』換成『夢境』。意即,『管理員設定了夢境』。」
「夢境……」
蘇米亞忍不住迸出呻吟。這回萊茵沒給她消化訊息的時間,馬不停蹄地說明:
「也就是說,這座城市、這輛轎車、這些護衛、這位殿下還有這個可愛的萊茵小姐,都是發生在夢裡的事情。」
金髮小不點別有含意的笑容加深,彎彎勾起的嘴角令蘇米亞不寒而慄。
「我們正在做夢喔,皇女殿下!」
到了大家都不這麼稱呼的時期才肯叫一聲皇女殿下是怎樣,給我老實地喊出皇親殿下不然無禮地直呼名字也行啊──面對如此龐大的話題,蘇米亞從萊茵的注視中體驗到了逃避現實的瞬間快感,以及接踵而至的雙倍焦慮感。
§
蘇米亞‧妮拉耶芙娜‧羅曼諾娃,生母在其襁褓之年被逐出戈爾基宮,年幼即接受皇務院安排的精英教育,以皇位繼承者備選身分心無旁騖地修行。在她剛開始接受系統教育的五歲那年,皇位繼承者克莉絲汀娜之死在帝都引起了軒然大波。然而,無論是第一皇女派異軍突起,還是政局陷入動盪,都不是五歲幼女該去煩憂的問題。即使到了懂事的年紀,早已被安排前往邊境封領的命運也不允許她留戀風起雲湧的本國。
對蘇米亞來說,那位不熟悉的皇姊死去的意義,充其量只是讓她從第三皇女躍升為第二皇女。順位如何其實也不重要,只要沒有獲賜安娜之名,莫斯科的羅曼諾娃家就是自己的上家──對外稱作一家人,實則幾無牽連的關係。
即便明知風流成性的帝母大人那雙手總是抱著不同的女人、染上許多女人的氣味而不加修飾,直到離開帝都前,蘇米亞都還抱持著能夠被帝母大人擁進懷裡、像個女兒般受到母親呵護的夢想。對於已在本國擁有一股勢力的大皇姊,也曾有過拋開不可忤逆的位階、和皇姊親近的念頭。至於面對各有依靠的小皇妹們,多少也存有或憐憫或親愛的情感。只可惜家族間的羈絆未能開花結果,她已在皇務二課輔佐下進入伏爾加格勒,跟在弗麗妲皇親身旁見習統領南方軍。
弗麗妲皇親的高不可攀猶似帝母大人,外表年紀介於帝母大人與大皇姊之間,處理政務及軍務的果斷則有著大皇姊的風格。這位皇親渾身上下具備十足的魅力,毫無疑問地吸引住正值青少女時期、又面臨被迫斷開情感依歸的蘇米亞。
蘇米亞並不瞭解自己在帝母大人心中的定位,弗麗妲倒是很清楚她可以踩到哪道線而不受懲處,兩人於是悄悄地展開一面倒的感情戰爭。其結果就是弗麗妲玩得盡興,涉世未深的蘇米亞感覺自己被拋棄。歷時兩年的苦悶戀情隨著統領見習結束,弗麗妲不帶眷戀地返回莫斯科,蘇米亞則是懷著情傷上任南方軍總司令。
皇務院優秀的代理機制有了用武之地,皇務二課替感情氾濫到一時難以平復的皇女殿下穩固政治根基,阿斯特拉罕著名的軍事世家──塔拉索娃家亦接受皇務院的交換條件,全心全意為她們的新主人穩定一度動搖的軍心。當然,這些幫助全然無法給傷心欲絕的皇女殿下療傷止痛。
為蘇米亞緩解情痛洪流的,正是背負政治利益來到她身邊的塔拉索娃家之女──年方十四的希莉亞。
她們倆都是從懂事起就接受未來那看似寬廣、實則處處受限的道路,因此就算希莉亞比蘇米亞小四歲,彼此仍然有著許多共通點來搭起溝通的橋樑。而對於此刻的皇女殿下來說,有生以來的第一個朋友正是最佳解藥。
於是,蘇米亞順利消化掉代表她青春期的情緒,正式接下南方軍總司令的職務;塔拉索娃家的勢力範圍也從南方軍延伸到克里姆林宮。既有著政治利益的加持、又博取殿下信任的希莉亞,成了當時尚未成立的第二皇女騎士團長人選。
塔拉索娃家對南方軍的貢獻既是貨真價實,同時也帶著強烈的私慾。她們首要目的乃是比照北方的涅克拉索娃家,讓塔拉索娃家成為統率南方貴族的代表;最終目標正是取代莫斯科的卡拉姆金娜家,成為本國最大的貴族。出身正統的希莉亞自然是做為家族棋子接近皇女殿下,以達成首要目的為責。只不過,正如同蘇米亞對同病相憐的她放下戒心,無論事前演練再三、始終擺脫不了少女情愫的希莉亞,也在不知不覺間將蘇米亞奉為真正的主人。
皇務院和塔拉索娃家是如何針鋒相對、定計反擊,她們倆並不是那麼地感興趣。莫斯科、北方、南方、西伯利亞及遠東貴族眾又是如何明爭暗鬥,也不在兩人關心之列。主從倆以不得寵的皇女和棋盤上的騎士身分相互扶持的那一刻起,眼前就只剩下那早已被設定好的終點。
自己從頭到尾都是帝母大人玩具房裡的一只小布偶,只不過生來比別的布偶要可愛,所以被擺放在相對優勢的位置。即便如此,任性的沙皇仍然不會打開裝飾精美的櫥窗,假惺惺地抱起獨自凝視著玩具房的布偶、說些言不由衷的甜言蜜語。
西元二一三四年,第一皇女索菲亞挾著多年來的政治努力,帶領本國大批精英西進,於明斯克建立皇女直轄領。四五年,第四皇女艾索妮雅赴任遠東軍區,於亞庫茲克建立皇女直轄領。緊接著四八年春季,第二皇女蘇米亞率南方軍進入鄰國烏克蘭──
「俄羅斯受夠了克雷琴科政府的惡意與欺瞞,更不容許一個支持斯拉夫分裂主義的政府機關!」
三十年來持續受到俄英雙方分化削弱的烏克蘭,根本沒有本錢打上這注定到來的一仗。俄軍沒遭遇多頑強的反抗就抵達基輔,痛失先機又不願衝突升級的大英決意退出烏克蘭,更是加速萎靡不振的烏軍放棄戰鬥。一個月內,被冠以分裂主義惡名的克雷琴科政府遭到解散,親英分子全面退出第聶伯河以東,俄方實質掌握烏克蘭命脈,蘇米亞宣佈基輔成為皇務院直轄領。
此後半年,遭到架空的烏克蘭政府機關相繼失去影響力,多數烏軍被強行併入俄軍麾下。九月,共和政府通過臨時法案,宣佈烏克蘭併入俄羅斯,烏克蘭共和國從此退出國際舞台。烏克蘭領土由皇務院重新改劃為第二皇女領,基輔升格為皇女直轄領。
年方二十八的蘇米亞在黑海一帶嶄露頭角,說起來不過是大戰開始六年前的事情。
§
深海。
深海般的靛藍,伴隨著大腦從無到有的過程中一起被創造出來。
意識產生的剎那,她感覺到自己被萬千泡沫簇擁著上浮,深海之藍逐漸淡化為美麗的寶藍色海幕,在感官裡留下冰涼的記憶。泡沫消失時,她的眼皮自然而然地張開,彷彿準備好迎接新世界的幼孩,沉醉於色彩與立體感的視界。
純粹的愉快不久即開始鈍化,此刻她才察覺自己的記憶好像賴了床般,遲至現今才一點一滴地復甦。
但──那宛若填空題的過往反倒令她感到困惑。
不可靠的記憶驅使她聚焦於眼簾,出現在她面前的乃是水幕般寶藍色壁面所組合起來的空間。除卻質地優異的石英切邊磚,只剩一扇看似來自深海的門扉、一張樸素的白色床舖,以及堆於床舖右側角落的醫療廢棄物。
殘留些許液體的乾癟點滴袋、幾根用過的針頭、沾染血漬的紗布及繃帶……或許還有其它沒被視線捕捉到的東西。這些通通令她產生「希望那不是自己用過的」念頭。
時流化為靜謐的冰冷漩渦流轉數秒,門扉由外而內敞開,從深藍色走道造訪此處的,是一名身形高挑、五官冷豔的長身美人。
宛若正盤算著什麼似地冷笑的美人為她的世界帶來了兩種新的色彩──天藍色以及深黑色。前者源自美人那頭波浪般的長髮,後者化身漆皮內衣穿套於其身。她對美人的笑顏沒有什麼特別感觸,反而是這些色彩使她喜悅地揚起嘴角。
藍髮女子曝露在她視線內的晶瑩肌膚被厚厚一層精油塗得閃閃發亮,稍嫌濃郁的人工香味纏繞在向她伸出的白霜雪臂上,才剛令她從這座不自然的房間裡感受到「人」與「人工」二者合一的鼓舞,下一瞬間卻朝她張牙舞爪襲來。
「咕……!」
忽然間脖子遭到對方掐得死緊,遲鈍地展開反擊的雙手又脆弱得不堪一擊,完全無法動搖施加暴力的女子。缺氧的緊迫感混雜在死亡當頭的恐怖之中,促使她的腦袋在沸騰的熾熱下重歸白流──卻又戛然而止。
禁錮於喉嚨的力道在她即將昏死之際倏然解除,悶痛感重新竄回大腦,將她整個人揪回死亡將至的恐怖意識中。然而死亡預感並未如期延伸,僅僅掃過她驚恐未定的臉龐便化作雲煙。
活過來了……不對,只不過是沒有死去罷了。
既沒有重生的喜悅、也捕捉不到死亡遠離的實感,籠罩她整個人的,只有被她人施加惡意的恐懼,以及對此無能為力的沮喪。
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
記憶銜接不起來。
為何置身於此、為何得面對這種待遇,也弄不明白。
過往乃至自我的情報破碎到毫無意義可言,唯有恐懼和沮喪是鮮明且富有情感的。
──不,說到情感,殘缺的記憶仍然有著能夠引起自我共鳴的部分。那或許是現在唯一能稱之為寶物的存在。她說什麼也不會輕易放開。
「抬起頭來。」
僅止於一記掐擊的接觸便使她宛如飽受風雨摧殘的花朵枯萎瑟縮,可以的話真不想再與此人有所牽扯。然而這種想法終究只是任性,對於瞭解現況並沒有任何幫助。於是她順應對方的指示,在頸項熾熱未退的狀態下揚首面對那名藍髮女子。
「很好。」
即使再怎麼不願意,一度陌生的臉孔已然化為記憶點紮入她的腦袋,並在她意識到這件事情的當下建立情感連結。
「妳做得非常好哦。」
因為這個女人是唯一的同類。姑且也能稱作唯一的同伴。會對這樣的對象產生一絲依賴也是無可厚非的事情,儘管自己才剛受到對方的傷害。
「該怎麼獎勵妳才好呢──」
只要確保自己的寶物,就算是扭曲的關係也能加以利用。等到她搞清楚事情的真相並掌握勝機,就可以向現在這個懦弱的自己說再見。
可是她並沒有想過,萬一寶物並不是自己專屬的,又該怎麼辦?
對於幾乎可說是從空白中甦醒過來的她來說,其實不管什麼東西都是可以和別人建立起共享連結的,因為那些東西打從一開始就不是寶物。寶物之所以是寶物,是因為能夠在這種殘破狀態下引起自我共鳴、進而被自我認可為寶物。
一旦寶物和她人存在著連結,就失去了抱在懷裡拼命守護的意義。
「──蘇米亞?」
也失去了她僅有的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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