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餘暉」#1
統一曆十年,冬四旬。
諾夫哥羅德商團對希姆基區的瑟安商團久攻不下,背後又遭到南侵結束、掉頭反攻的傑亞商團大肆席捲。儘管憑著雄厚財力在腹背受敵的狀況下硬是支撐整整兩旬,如今能量已經耗竭,不得不集中剩餘資源保全其中一條戰線。
當家阿布拉姆對瑟安勸降無果,向傑亞求和亦遭拒絕,在這兩支拉娜人商團背後的北方商團不是無心干涉就是無暇顧及,說是彈盡援絕亦不為過。
王都積雪的四旬半,諾夫哥羅德宣佈撤出希姆基區並解散專案小組。功敗垂成的奧洛娃帶著部下們含恨歸建,全力對付來勢洶洶的傑亞商團。
諾夫哥羅德並非毫無保留地撤退,他們留下數量可觀的物資援助先前倒戈的當地商家,並在雙方合作契約中止後,仍繼續支援未被瑟安收回去的據點。奧洛娃事先佈的點足以在東北角形成一道中立防線,這些商家被囑咐要堅持到瑟安開出某個不大可能的收購價為止。撤離當下的物資量、定期支援金都是奧洛娃徹夜計算的結果。她不需要相信這些見錢眼開的商人,只要以實在的金額確保他們支撐一段時間即可。
琴娜的正面收買與姬瑪的暗中籠絡皆鎩羽而歸,可以想見諾夫哥羅德仍有相當程度的餘力。這股餘力用來應付傑亞或許不怎麼夠,防範元氣大傷的瑟安倒是綽綽有餘。對於找不到裂口鑽的姬瑪來說,收復東北角也不是那麼必要,單純是用來提升自己在本家的信任度並減少分團的抽成壓力。既然出手無效,她就坦率地報告上去,重心放回終於給她等到破綻的情報網。
「──已清除的偽情報源,共四處。部分人員回歸,本地情報網開始自我淨化了。」
葉卡捷琳娜打出的缺口,其實也是外部資金撤離的結果。最先遭到捨棄的都是用來混淆視聽的棄子,真正握有關鍵情資的幾個點仍然效忠於龐大的酬金。雖然已經鎖定幾個很有可能知情的目標,姬瑪依舊逼自己忍下來。
絕對不能打草驚蛇。
必須好好地誘蛇出洞,然後……
「小姬?」
姬瑪眨了眨乾澀的大眼睛,抬頭望向不知為何出現在辦公室內的艾妲。
不對,這裡不是深夜的辦公室,葉卡捷琳娜也不在此處。
沉寂一時的聽覺緩緩復原,將再度熱鬧起來的小酒館收入耳中。
不知不覺睡著的姬瑪正坐在角落的員工休息席。這張椅子會隨乘坐者改變姿勢發出惱人喀吱聲,是她在阿爾巴特區某間木工店跳樓大拍賣買回來、重新上過塗料的廉價品。姬瑪看了眼因降雪而擠滿上門喝酒、配點下酒菜的客人們,轉頭對等在一旁的艾妲揚起大大的嘴角。
「口水,流下來了。」
艾妲用恩客送給她的高級手帕擦拭姬瑪髒兮兮的嘴角,擦完口水還拿來抹去地上的污垢。姬瑪明白艾妲不在意有錢人家送的禮物,但是這麼做未免太可惜了。要是她的話……一定會拿去賄賂對象社交圈外的目標!或者乾脆賣到外區!即便是二手價肯定也有抱一次高級娼婦的水準啊!
思及艾妲此舉無疑向額外的零用錢說再見,姬瑪痛心疾首地站到椅子上、伴隨喀吱聲拍了拍艾妲的肩,然後帶上蜜柑邊裝備邊噠噠噠地跑到屋外。
「哈啊……」
艾妲還來不及拿冬天用的厚袍給姬瑪披,她人已經衝到屋外喊一聲「好冷!」又跑掉了。
經過教會救護所的妥善治療,腹部刺傷又遭逢感染的夏兒拉娜日前已康復出院、暫住人手充足的本家,由最近剛取得基礎護理職照的露露芙悉心照料。
露露芙戴著一頂雲朵般蓬鬆的白色棉花帽,上頭畫了大大的紅十字,黑色的尾巴也綁起兩只紅色蝴蝶結;她像家貓似地套著可愛的皮項圈,項圈名牌上用歪得很驚悚的字體寫著「RURUFU」。
「嗯喵!」
露露芙自信滿滿地拿出鬼畫符等級的職照,對著姬瑪了不起地抬高下巴、用鼻孔噴氣。雖然什麼基礎護理全是此貓瞎掰,職照倒是有好好地附上二當家簽名。姬瑪看著那副頭都快貼到背後去的神氣樣,不禁擔憂起夏兒拉娜的休養品質。她往露露芙頭上拋出一顆蜜柑,神氣巴拉的紅毛貓旋即貓眼大睜、以精明的腦袋瓜計算出拋物線落點,當場捕獲香香甜甜的橘色炸彈。
「哇──咿!電電!」
劈哩!
哈呣哈呣的進食聲響起,姬瑪快步越過露露芙隨意拋棄在地上的手繪職照,踏入會議室旁邊臨時改裝的休養室。
「夏兒醬!身體有暖呼呼的嗎!要咱充當妳的暖爐也沒問題……嗚吶啊啊!」
「噓、噓……!」
姬瑪原想鑽進夏兒拉娜的被窩內、打著取暖名義大幅提升好感度,不料房內單人床已塞到鼓得像座小山,倚床頭而坐的夏兒拉娜正輕撫擠在她左右的小姐們。這兩位小姐都是當初分團合併時從夏兒商團轉入本家的娼婦,夏兒拉娜療養期間,她們自告奮勇要將前老闆照顧得無微不至。不過兩人對於眼前的任務有著不退讓的堅持,尤其是暖被窩與洗澡這兩個部分,夏兒拉娜只好准許她們一塊擠上來了。
「竟敢跟咱搶提升好感度的大好機會!這兩個傢伙開除啦、開除!」
「她們只是累了呀……嗯……那就,幫咱添個火好嗎?」
「小事一樁!」
姬瑪繞到床的另一側,這邊靠近牆壁的地板上架了組吊掛式火盆,兩步遠的角落堆著燃材,燃材正上方掛著一張冰霜雷射魔法卷軸。要是不小心打翻火盆就用高級魔法一口氣轟爆起火點──這種颯爽到無視成本的作風,大概是大當家的點子吧。
夏兒拉娜一派輕鬆地聆聽姬瑪精挑細選過的趣聞,做為回禮,她也說了些在救護所內的體驗。她曾偷聽到駐院神官們談話,說是住進監測病房的病患都無法用一發究極治癒術搞定,教會高層打算將這類魔法重新定義為軍用急救型魔法之類的東東;姬瑪不是很在意。說到曾有產婦分娩時因大出血被錯誤地施放治癒術導致悲劇發生,姬瑪「齁──」了聲。其它什麼二次感染論啊、亂七八糟的雷射魔法刀啊,姬瑪就更提不起興致了。不過姬瑪始終假裝對以上話題很有意思,光是看到精神奕奕的夏兒拉娜就值回票價。
降雪的天空比稍早更加陰沉了。姬瑪起身給火盆再添些燃料,悄悄地在她腳邊縮起身子睡覺的露露芙很有精神地跳起來。夏兒拉娜說她可以在這兒幫忙處理一些事務,但是姬瑪要她好好休養,順便當做是給秘書們一個強化訓練的機會。夏兒拉娜隱約聽得出姬瑪的真心,因而流露出擔憂的神情。姬瑪假裝沒察覺,用大大的笑容與逗貓聲掩蓋差點融化於夏兒拉娜面前的心防,不給她開啟話題的機會就跑掉了。
「姬瑪……」
夏兒拉娜的呼喚聲沒能穿越風雪,去到它應該去的地方。
§
三天後,在名列第二位的多姆拉商團猛攻下,達尼洛夫區的露可商團終於山窮水盡,於四周插滿敵旗的本館宣佈倒閉。露可麾下娼婦及雜役大半投奔在該區設點救援的紅熊商團,試圖再和邪惡的入侵者打一場,但是當地商家幾乎都遭到多姆拉收編了。前當家潘蜜朵散盡一切,隻身來到雪降得比阿爾巴特以南更寒冷的希姆基區。
潘蜜朵不像托拉能夠保存實力,她也沒有笨到對姬瑪的遲滯請求照單全收,她是憑著自己的意志決定與紅熊聯手、力抗多姆拉的。然而紅熊方面並未如她所願地全力支援她,反而是以瓜分達尼洛夫區為目的在行動。即使多姆拉與紅熊確實在後方纏鬥,露可的地盤仍遭到兩家蠶食,最終形成再也無法挽回的死局。努力遊走於兩家之間、試圖談出一條生路的潘蜜朵,這才體認到自己的掙扎不過是場笑話。
如果說盟約只是種欺騙策略,那麼姬瑪向她伸出的手也是……
「──潘蜜朵!辛苦妳啦!比咱預測的多撐了八天吶!」
姬瑪商團南區分館內,潘蜜朵疲倦又難過地趴在一樓雜貨店櫃台上,她已經在考慮就此退隱回老家、過過貧窮但無心機的日子了。她討厭爾虞我詐的商場,討厭希姆基區的寒冷,討厭小不點窮酸的綠袍,討厭每次都用來招待的蜜柑。至於淋上美麗可口的楓糖漿、灑滿香氣逼人的香料、看起來豪華又美味的熱騰騰豬排……
「這、這什麼詭異的搭配啊!唔呣唔呣!好吃到煩人耶!嗯呣唔呣!嗚……嗚咕!咳!咳呃!」
「吃慢點吶。」
基於南方民族鹹甜分明的原則,姬瑪在趕來這裡的路上已做足會被潘蜜朵嫌棄的心理準備。她原先的構想是用剛炸好的肉排搭配甜點麵包來療癒潘蜜朵的味蕾,不過菜單中途給艾妲截獲並竄改,最終端出一道讓她本能地皺眉吐舌的料理。要不是沒時間更正,她才不會端出淋了糖漿的超厚肉排──但見潘蜜朵吃得津津有味,姑且放過那對最近越來越囂張的大白奶吧。
充足的糖分撫慰了疲勞困頓的身心,讓稍早還神經兮兮的潘蜜朵放鬆下來,挺著一粒飽肚癱軟在櫃台上。姬瑪向老闆娘要來一件絨毛大袍,親手為眼神有點輕飄飄的潘蜜朵披上。這時洛瑟娜帶著一臉神清氣爽的男客下樓,姬瑪朝她揮揮手,就兩人事先排演過的一搭一唱來哄著血液正集中於胃部的潘蜜朵。
在姬瑪盤算中,保存實力的托拉是見不得光的奇兵,孑然一身的潘蜜朵則是應付本家用的煙霧彈。此人已失去可為本家帶來利益的影響力,論及能力又剛面臨滅團之災,無論如何都算不上是值得投資的要員。
目前是這樣沒錯。
一旦商團規模向上提升,終究需要像潘蜜朵與托拉這種適合坐在高位指揮的人才。本家方面已開始和特列波娃家合作、加強培訓瑪芙拉小姐的經營能力,東區分團的阿珊娜亦持續精進中。大當家、二當家、瑪芙拉加上阿珊娜,如此已有統領四區的人選。反觀姬瑪這邊,目前只有夏兒拉娜能夠主導一區,這區還必須是她的直轄區;換句話說,比起親上火線,姬瑪更想要像現在這樣行動自如。
對於尚無餘力培養高階人才的姬瑪而言,潘蜜朵可以說是未來規劃不可或缺的一員。
思考因飽足狀態遲緩化的潘蜜朵一字一句聽進姬瑪與洛瑟娜所說的話。她尖尖的鼻子無辜地吸了幾下鼻水,殘留肉香味的嘴唇不時呼出白息,像個可憐受凍的少女。姬瑪與洛瑟娜好幾次把她看成無家可歸的女孩子,其實潘蜜朵與瑪德琳差不多大,已是少女二字難以負荷的年紀。
潘蜜朵本來不是很信服眼前的小不點。
她曾經認為自己能撐得比姬瑪還久。要是能聯合紅熊打敗多姆拉、等到姬瑪那邊鬧翻,蜜柑同盟就得改稱洋蔥同盟,由她來成為另外兩家的支柱,達成從達尼洛夫區進軍全王都的宏願……可惜事態發展偏向姬瑪預測,三家之中最穩定的還是防守成功的希姆基區。
雙方要做的事並無不同,差別只在由誰來主導。既然姬瑪贏得這場耐久賽的頭籌、自己又落得一無所有的下場,實在沒有立場再去跟人家爭第一。
身體重新充滿能量的潘蜜朵,默默打消了懦弱的退隱念頭。
她握住姬瑪伸向她的手。
「……好冰!」
「咱可沒有那麼暖和的大衣吶!嗚哈哈!」
「等等,妳幹嘛?別鑽進來!我對女孩子沒輒啊……!」
「別在意、別在意!蜿蜒曲折的人生才叫人生嘛。」
「噫噫噫……!妳這小不點果然怪怪的啦啊啊……!」
潘蜜朵‧妮卡奧芙娜,加入姬瑪商團。
§
她的名字叫丘妮。
發音好記,字母不長,一如她空虛又舒適的人生。
直到她十歲為止持續性侵她的父親唯一留下的,只有這道簡單又悅耳的名字。
為了這個名字,她可以剪掉所有頭髮,往自己的肚子插一刀,換取不得不在致死家暴中起身反抗、因激烈爭奪失手誤殺父親的美名。若是不幹到這種程度,村裡長老大概會對能夠做許多工作的父親睜隻眼閉隻眼,再將她以弒親之罪處刑吧──決定殺死第一個人的那天起,丘妮做了她一生中最漫長的思考。當她在教會救助下撿回一條命,思考之匣從此牢牢閉上。
過去那個每天吃不飽、活受罪的女孩子死了。
她必須徹底重獲新生。
她是丘妮。
腦袋空空得很舒服的丘妮。
丘妮擅長活用場地玩躲貓貓,所以她成功在倏然而起的戰爭中活下來。
丘妮毫無心機地對待每個人,所以她在戰後互相扶持的社會順利長大。
偶爾有人想欺負單純的丘妮,他們都遭逢不幸的意外,真是惡有惡報啊。
隨著被人欺負的次數增多,丘妮也開始學會欺負人。
丘妮十分擅於這項做起來一點也不開心的技倆。
但是,因為丘妮已經不是小孩子,她必須稍微接觸「金錢」這個壞女孩。
過去總能領到麵包與熱湯,如今這些東西都得用錢買。
得到錢的方式有兩種,一種是欺負人,一種是拿別人給的錢欺負人。
即便是腦袋空空的丘妮,也明白後者能讓她吃得更飽。
於是丘妮開始聽從有錢人的指示欺負別人。
她會先走好幾天的路,到達地點潛伏好幾天,再像隻不祥的黑鳥帶給目標突如其來的惡耗。
因為每次欺負人的地方都不一樣,那些想復仇的人很難找到她。
丘妮可以在爛泥巴池裡躲上一整晚。
丘妮可以藏身暗處只吃腳邊的蟲子。(有時會肚子痛)
丘妮可以忍受許多亂七八糟的事情。
只要最後能用手中的銅幣買到麵包和熱湯,一切就值得了。
丘妮是不需要思考的傻瓜。(喀砰!)
這樣的傻瓜,有時意外地敏銳。(嗚!)
她知道有些事情是絕對不能說出口的。(叩隆叩隆。)
父親是對村子有貢獻的壯丁,只懂吃喝的小孩子最好閉嘴。(砰!)
僱主是比她更會欺負人的人,不該質疑終將成為錢的疑惑。(啪喀。)
若是比僱主更可怕的人……(咚。)
「好痛……」
丘妮第一次在欺負她的人面前開口,是因為她的手臂斷得很不乾淨,骨頭都刺進肉裡面了。
反抗失敗不要緊,總有人比她更擅長欺負人。
逃跑被逮有點慘,不過她還有最後的必殺技。
至於打開大腿卻無法奏效……這還是頭一次碰到。
因為對方是女人?不喜歡年輕可愛的女孩子?還是太生氣了?我有欺負到她的家人嗎?她怎麼會知道我住哪?足跡?氣味?長途追蹤?僱主曝露的?僱主設計的?要懷疑並追蹤她只有執行任務的時候吧?是哪一號僱主?有鬍子的男人?胸部很大的女人?知道了對現況有幫助嗎?能夠解除被欺負的狀態嗎?一團混亂一團混亂一團混亂──不知不覺加速運轉的腦袋,重新為她打開了思考之匣。
萬般思緒收束於剎那間,繼痛到不行的左臂之後,她的右臂也跟著迸出深到骨子裡的悶響。
「啊嘎……!」
丘妮的臉頰很久沒有被淚水弄得癢滋滋,村子裡的回憶全都乘著淚痕湧現。
明明是讓她討厭到寧可遺忘的過往,為何卻在這時眷戀起來呢?
雙手被又高又瘦的女人折斷、腿骨也遭鈍器打斷的現在,丘妮察覺到了。
因為這是最後了啊。
「咱來接手。」
丘妮努力抬起痛到臉頰肌肉都僵硬的哭臉,看向在她面前咚地一聲擺好椅子的那人。
如果把自己無意間記下來的事情都說出來,就能像以前一樣受到教會救治嗎?
只要能夠脫離被欺負的局面,無論這個人想知道什麼她都會說的。
然而……
「很暖和吧?這是咱在教會鬼混時學來的吶。」
身披綠袍的少女蹲在四肢骨折的丘妮身邊,以發出淡光的手掌治癒她右腿的腿骨。
暖意匯聚於似乎已重新接合的骨頭,突然又伴隨「喀咕」一聲斷開。
丘妮濕熱的視線不由自主地往上翻起,右腳傳出比剛才更加強烈的痛楚。
「使用次數有限,用來拷問實在不划算吶。要是妳撐得太久,咱只能用傳統手段……」
一個穿著深褐色皮靴的男人走近她們。
外頭正下著大雨,丘妮又疼得腦袋發暈,因此並未聽見男人開門與踏步聲。
但是她看到了。
用幾近失神的淚眼看見那個男人放到椅子上的器具。
那是她某一任僱主會用來欺負人、把人從生物變成肉塊的道具。
原本對身外之事漠不關心的丘妮,或許是真的累了,她開始害怕自己將面臨的遭遇。
「噫噫噫噫……!」
丘妮感覺到全身血液都在沸騰,她使盡所有力氣掙扎,卻只像條蟲子原地蠕動。
雨水聲抹去了她的呻吟,她夾雜在呻吟間的慘叫,以及慘叫過後的嗚咽。
治癒及斷開很快就過去,比想像中還要快。
可是這個人什麼都沒問。
從剛剛開始就只有拷打,沒有發問。
前後歷經八次斷骨之痛、痛到腦袋都燒起來的丘妮受不了了。
她拼命地撐開熱汗沾濕的眼皮,以滿佈血絲的雙眼緊盯對方手中的木頭釘槌。
木釘抵在她發麻熱痛的右掌心上,先是前端刺破肌膚,接著「叩」一聲──整個削尖部位都插進肉裡、擊碎骨頭。
「呃呃……!呃呃呃呃……!」
丘妮發出她很久很久沒有喊過的難聽呻吟。
那是隱約知道事情不會就此結束、又迫於本能祈求奇蹟降臨的聲音。
比起生來就有的洞被父親貫穿……直接往她手心闢肉要痛多了。
血尿在她股間混雜交融,不一會兒連屁股也湧出熱熱黏黏的東西。
幾度就要斷開的思緒之絲,總是在她以為墜落到底之後彈回腦袋。
丘妮不得不重新張開雙眼。
她已經不想再痛苦了。
就算這個人不想從她嘴裡問出什麼……為了儘早結束痛苦,她也要說出來,說出絕對不能說出口的事情。
痛楚、恐懼、回憶、悲傷,全部隨著這項決定化為深沉的麻痺,只剩丘妮的嘴唇仍在扭動。
「女人……」
首個單字脫口而出時,她在一瞬間看見了光芒,那道光芒以某種形式告知她為什麼不能說出口的理由。
年幼的自己是怎麼理解的呢?
或許是因為當初拯救的對象是自己,才能糊里糊塗地搞懂吧。
現在的她則是在光芒出現的這一瞬間理解了。
之所以從最初開始就不能說,全是為了拯救眼前的少女。
這個已從它處獲知模糊且不堪的真相、既尋求又拒絕驗證的矛盾少女。
丘妮明白了。
可是光芒閃現後,她重新被拉回血跡斑斑的小屋,回到痛苦嘶叫的現實。
在拯救他人靈魂的使命面前……丘妮膽怯地選擇了從苦難中解脫。
「……黑皮膚女人啊啊啊啊!」
她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感受到的神性,迅速從每個發疼部位消散而去。
「黃色和紅色頭髮的黑皮膚女人啊啊啊啊啊啊──!」
她感覺得到,自己被某種存在放棄了。也許從一開始就沒人在乎她吧。
「好痛啊啊啊啊──!爸爸啊啊啊啊啊啊──!」
泉湧而出的情感像是要彌補這些年來的空虛,使她的哭喊聲響遍簡陋的屋子。
黑色天空降下的大雨無情地封鎖住屋內迴響的叫聲。
數秒後,屋裡發出了打雷似的瞬間閃光。
橙紅色光彩喚醒急速流逝中的意識一隅,那是丘妮小時候騎在還沒變壞的爸爸肩膀上、父女倆共同仰望夕陽餘暉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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