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3月22日 星期一

【短篇】天宮同學(舊版)




  曾經有一段時間,因為校內體育館出借給某大學展覽,我們只能以參觀者身分在體育館內欣賞滿坑滿谷的畫作。在你認為只能放十幅畫的地方會出現十二幅,已經緊密貼合的紙張上頭偶爾還會掛著沒地方展示的掛軸,簡直像三流藝術收藏家在出清自己的收藏。它們究竟畫得多好或多難懂就不說了。除了以班級為單位的參觀時間外,誰在乎呢?

  如同天宮在的三班必須寫上千字的展覽心得,我們一班也得挑三幅自己喜歡的畫作寫下感想。然而就像我說過的:誰在乎呢?

  只要仔細比對,就能發現我們倆的心得只有幾個字不同,它們多半是姓名及班別,少少幾個字是稍微艱澀的漢字。我喜歡天宮的平假名勝過漢字,也就沒特別規勸她了。但是她的心得必須寫上千字,這倒是令我倍感壓力。然而在這種時期──即無法以環境清潔員身分出入體育館的日子裡,我有非常多的時間去煩惱與思考。所以,我還是讓天宮邊碎碎念邊花半個小時抄心得。後來我看過另一位不怎麼熟的五班朋友的心得,確信了天宮又以五百到一千日幣之間的價格將它賣了出去。也許只賣一班,也許賣了六個班,總之我的心得就這麼傳了開來,她的口袋也因此鼓了起來。至於事後我們該如何面對可能東窗事發的狀況,到時候再說了。

  畢竟在這段時期,我的心情實在好不起來,對於任何事情簡直無法感到一丁點興趣。

  我有整整一個月的時間無法踏入體育館──不是為了看可笑的展覽。而我所期待的她,南佳學姐也在這個時候病倒了。



  所幸環境清潔委員會還算通融。我們負責的區域總共有一個月的租借期,幾個趾高氣昂的大學教授擔心我們可能毀了他們的瀝血之作,於是整理工作完全由他們的大學生負責。這段時間,委員會罕見地放了我們一馬。

  我不曉得這件事與已經因病缺席一段日子的南佳學姐有沒有關係,不過倒是不經意聽見被迫參與環境清潔的東條學姐與西川學姐兩人,在委員會辦公室與委員長那段不怎麼配合的溝通。總而言之,現在的我只要到了放學時間,絕對可以說是閒到發慌、閒到焦慮、閒到快要支撐不下去。

  這樣的空白好難受。

  胸膛累積的陰鬱一天比一天要來得多,我真怕哪天我會受不了。

  我知道自己在想什麼。我絕對知道自己需要的是什麼。所以,我偶爾也會在放學後晃到車站,過了九個站到那我所陌生的外地去。在令我不知所措的風景裡,我只能藉由她為我留下的記憶,步步為營地走在陌生的都市裡。

  我無法習慣那裡的空氣,就像七年前無法適應千葉的空氣般。出了站通常還得走上一個小時,只因為我從來不將那座都市的風貌納入記憶裡。因為在那裡,只有我所喜歡的學姐。因為在那裡,只能有南佳學姐。

  我所說的偶爾,大概是每三天會走上一遭。天宮對此很感冒。她不曉得我與學姐之間的秘密,但是她似乎知道我對學姐的心意,因此總是在我決定踏入車站時,興沖沖地問起學姐的事情。而說到她為什麼感冒,那也是無情地加深我心中憂慮的問題。

  「椿現在不見任何人。」

  一位年長的女性總是透過對講機這麼告訴我。我很慶幸從未答應讓天宮同行。以她的性格,大概會在連續聽到五次這句話的時候忍不住提出抗議。至於她的舉動對我的心情有沒有幫助,答案絕對是否定的。

  無論如何,在我第五次呆愣在「聖裴娜」十樓一號的門前時,心頭依然被拒絕的打擊悶到說不出半句話來。

  學姐會不會突然出個門,例如說幫忙跑腿呢?我開始在腦子裡設想各種情況,並且毫不猶豫地將學姐的病情這個變數排除在外。最後,我決定在門口等一會兒。那是在夕陽已經完全沉默,橘紅色被紫藍色覆蓋過去的時間了。

  結果跟我想的完全不一樣。

  這棟該死的高級公寓彷彿根本不歡迎我。坐在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只有風撲打玻璃窗的聲音,以及電梯路經此處的轟隆聲,或是在十樓以外發出的「叮」一聲。

  與這個樓層有關的事情一件也沒發生──除了我的心情愈加顯得糟糕外。

  等到我回到擁擠的車站時,幾乎快要哭出來了。翻開手機,還是只有家裡及天宮的來電。我可以料想得到回家以後會挨罵,九通未接來電與現在的時間是最佳的鐵證;我也能猜到當明天進到教室後,已經在我的教室等候著的天宮會怎樣替我抱不平。這樣已經夠了。

  本來我並不在意這種事情。只是,跟南佳學姐扯上了,就變得讓我不能不在意。

  這一些微不足道的責罵或安慰,全部是我被某人拒絕在外的證明。而這個事實一直殘酷而執拗地藉由他人來打壓已經快要無法忍受的我。

  又一次地,我回到了千葉。

  然後,我在車站外頭見到了兩手叉著腰、一臉怒氣沖沖地望向這裡的天宮。

  「又去東京?」

  我無力扯謊,只好以點頭默認。

  「圍著。」

  天宮朝我走了過來,右手啪地一聲用力壓向我的肩膀,兩手俐落地在我的脖子旁繞呀繞的,不一會兒工夫就把綠白相間的圍巾纏到我的脖子上。她的動作帶著滿不在乎的冷漠,也有著替我擔憂的粗魯。

  「小繪,補習班呢?」

  這句話是從當我們倆度過長達十秒鐘的沉默後,試圖打破這種微妙靜謐的我的嘴裡吐出。本來面帶怒容的天宮聽了以後臉都沉了下來。她大概沒想到我會直接避開我的苦水吧。天宮再次把手放到我的脖子上,一邊假裝調整圍巾的鬆緊,一邊回答我沒什麼心情在意的疑問。

  「我跟節子吵架,翹掉了。」

  「弄痛我了。老師是很善良的人,是不是妳對她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

  「她不準我在上課前去找她,理科那頭熊好像在跟其他老師說閒話。這不重要。妳今天過得怎樣,有沒有見到學姐?先別說。要是我猜對了,妳就不能再問補習班的事。」

  我點點頭。

  「好。」

  天宮摸著圍巾上面的小雞圖案,然後一副確認完畢的樣子將它貼緊在我的胸口。

  「一定是被妳不知道的人謝絕探病,或是被學姐拒絕了?」

  「只可以猜一個答案。」

  「那我猜前者。」

  「為什麼?」

  「如果學姐甩了妳,妳還會站在車站前用驚訝的表情回答『為什麼』嗎?」

  「前因後果顛倒了吧。不過,妳猜對了。」

  為了回應天宮早已知道答案的猜謎遊戲,我又回想了一遍在陌生都市發生的事情。彷彿早已猜知我心事的天宮沒有給我悲傷的機會,馬上拉住我的手說:

  「那好,反正妳現在回家也是挨罵,就來我家吧。我們可以沿路買一些點心,例如草莓派,還有『鹿湯』的紅豆餅。」

  被天宮那番話弄得糊里糊塗的我正想說出「妳在說什麼啊」這句話時,已經被轉過身去的天宮拉著離開了車站。天宮的力氣不比我大到哪去,可是我的掙扎卻完全起不了作用。過了轉角,在一家便利商店前,天宮才鬆開手。

  「妳剛剛說……」

  這次話才說一半又被她打斷了。天宮退到我的左側,像在冷天氣中散步的情侶那樣子抱住我的左手,褪了些的褐色髮澤挾帶某個牌子的洗髮乳香氣壓上我的肩膀。

  「我猜對了,所以妳不能問。」

  天宮這麼說著,倔強的語氣似乎在微微發抖。我已經連回家的力氣都不夠用了。左肩的沉重感一路延伸到整個左半身,我感覺到天宮的重量失去了控制。我開始邁出步伐,肩膀卻是意外的輕鬆。

  走了幾分鐘,也許不到一百公尺遠,我的左半身就變得非常溫暖。現在並不是冷到需要圍巾加上三件外套的季節,不過我也不討厭折衷的作法。這件風衣是天宮幫我挑的便宜二手貨,而我送她的圍巾是在小學的家政課織的,花了我兩個禮拜。它們用有點超過的熱度包裹住我的身體,讓凍得發寒的心稍稍暖了起來。

  到了鹿湯的攤子前,天宮終於說了第二句話。

  「我要紅豆,還有巧克力。」

  看樣子,這段不短的沉默磨盡了她的憤怒。天宮的聲音與其說從怒火中恢復,應該是情感燃盡後的虛弱。我向正在收攤的老闆點了兩個紅豆餅、一個巧克力餅後,帶她到附近的椅子坐了下來。

  離小學放學已經過了好一段時間,我突然覺得還能在離車站有段距離的地方買到紅豆餅實在很幸運。可是一路上意氣消沉的天宮依然是心事重重的樣子。我望著鹿湯的攤子考慮了一會兒,然後抱住她的肩膀,將她的身子往我這裡推。

  「妳不可以問。」

  天宮真的很厲害,她總是知道我要說什麼。我只好假裝沒事地聳聳肩,隨口編了個謊:

  「我是要問妳,待會要買哪裡的草莓蛋糕。」

  「是草莓派。在小野塚附近。」

  「那樣就不順路了。吶,小繪,其實我本來還以為妳是來安慰我的。」

  天宮抬頭看著我的側臉,用有些嚴厲的口吻說:

  「我本來是打算來好好罵妳一頓沒錯。要不是跟節子吵架,我還想給妳一個巴掌。」

  上一次被這麼威脅好像是上個禮拜的事情,而最後一次被天宮甩巴掌則已經是兩年前的事情了。直至今日我仍找不出當時的我到底有哪些欠打的理由,只好歸咎於在生日宴會上喝了幾杯燒酒的天宮。我因為她慣用的威嚇噗哧地笑了出來,摸著她的背說:

  「還說,妳連罵都沒力氣罵了。」

  「先欠著。妳今天陪我的話,我會考慮讓它們抵消。」

  「我不是在陪了嗎?」

  「要陪到我說可以為止。」

  「真詐。啊,老闆在招手了。走吧。」

  我壓抑著小小的罪惡感──因天宮的脆弱得以轉移注意力的自我──拉著她起身。向老闆道謝後,我用右手拎著暖和的紙袋,左手則是小心翼翼地捧著包在紙巾裡頭的紅豆餅,在天宮依然抱住我的左臂的狀態下,徹底發揮了在百貨公司折扣區衝鋒陷陣的意志力。

  「呼,好燙。」

  咬了一口飽滿的紅豆餅,熱餡伴隨燙手的熱氣流出,有一點點甚至染上了紙巾、弄燙我的手掌。濃郁到令人聯想到發胖的美味還沒來得及灌入喉嚨,腦袋裡頭又連忙想著下一口該從哪兒咬下。口口聲聲說現在沒食慾的天宮看著我那不怎麼美觀的吃相,忍不住吞了口口水。

  「美穗,給我吃一口。一口就好。」

  由於拿著紅豆餅的手臂幾乎被綁住,我在吃的時候只能盡量低頭才咬的到。而天宮尚不明白是她自己綁住了我的手,只是在放慢腳步走著的同時,不停等待我將紅豆餅送到她嘴前。

  「妳抱得太緊,我的手彎不過去……」

  這下她才稍微鬆開雙手。不過當被挖出更大一道缺口的紅豆餅冒出微弱的白煙時,天宮早已重新抱住我的手臂。

  「呼,呼。今天的料比較淡。」

  「我覺得已經很濃了。」

  「那是因為美穗妳不常吃甜點吧。」

  再次咬了一口的我忙著呼氣,接著嚼起天宮所說口味比較淡的紅豆餡。我無法想像天天都品嚐這種甜味的日子。要是舌頭沒爛掉,牙齒也會蛀光吧。可是不知怎地,跟著天宮一塊吃甜食卻令人倍感美味。

  「說得也是。」

  走完第一塊紅豆餅被我們倆分成六分吃光光的路程時,我們正站在學校側門的對街。天宮嘆了口氣。我瞥了眼半開的鐵門,轉頭問她:

  「要進去嗎?」

  她搖搖頭。於是我們決定從學校旁邊繞個大半圈,在最近才整修過的步道上無聊地踩著。天宮稍微挪動身子,說道:

  「學校讓我想到節子。我們不該吵架。這是她的錯。」

  我拿出半涼的餅,咬了滿嘴的巧克力醬後,懊惱地搖起頭。天宮敏銳地猜知我吃到討厭的巧克力醬,換了個稍微生氣的口吻挖苦我:

  「粗心大意才會把紅豆跟巧克力弄錯。」

  「嗚。我的嘴巴都是巧克力味……嗚。」

  「不試試看嗎?鹿湯的巧克力醬很美味,也很受附近小孩子的歡迎。」

  看來我的味覺不怎麼符合大眾的水平。我堅持將剩下的巧克力餅遞給天宮,她只空出一隻手抓住餅,就這樣一邊挽著我一邊吃起那塊詭異的東西。黏稠的巧克力醬依附在口腔內,讓我不時發出噁心的低鳴。

  「味道真的很強烈,也很……讓人反胃。」

  「妳太誇張了。而且,是拿錯巧克力的美穗不好。」

  「它們長得差不多呀。好了。不要再用看到笨蛋的眼神看我,不然我就把巧克力醬全部吐出來。」

  這次換天宮皺起眉頭。

  「妳要是這麼做,就真的變笨蛋了。」

  我也不甘示弱地說:

  「如果妳把我當笨蛋看,我才會做出吐巧克力醬的笨蛋舉動。」

  「我知道啦。總而言之,不許做這種笨蛋舉動。」

  「是、是。」

  三兩下就解決巧克力餅的天宮吸了吸手指,將黏在手指頭上的巧克力醬清完,手也不擦就襲向我的手臂。這個時候我們剛繞過學校。

  晚風帶著不怎麼寒冷的氣溫從我們的側面襲來。天宮頭髮的香氣混在空氣中,讓我的腦袋忽地有了精神。我向來喜歡這個牌子的洗髮乳。或許這與天宮有關也說不定。

  「小繪,心情好點了嗎?」

  「妳就放棄回家的念頭吧。」

  「這麼說太殘酷了。妳應該換個婉轉的說法……可是我現在想不到該怎麼說比較好。」

  「那就不要換。我的衣服妳穿剛剛好吧?」

  「我從來不曾慶幸停止發育這回事。」

  天宮微笑著說:

  「我也是。那今晚睡我家吧。今天只有姐姐在家,她不會管我的事。」

  「如果妳要我睡客廳,那得給我三倍的毯子。」

  「為什麼要這麼做?就跟以前一樣,一起睡就好了。」

  她說的以前也是至少兩年前的事情了。荷爾蒙的刺激是很可怕的。昨天才一起洗澡,隔天就找理由塘塞這個事實;今天還會用親吻向朋友們昭告兩人姐妹情深,明天就害羞得避開彼此。青春期的作祟彷彿會永遠持續下去,卻又突然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只留下難以查證又羞於詢問的記憶。

  我有點猶豫地問她:

  「妳房間的床不是單人床嗎?」

  「是單人床。以前也是那樣的大小,還不是睡得剛好?」

  「那是兩年前了,小繪。」

  「妳該感到疑惑的不是年齡,而是身材。」

  「那麼妳該注意的就是年齡,而不是身材了。」

  天宮笑得很苦。看著她那樣的笑容,我想起了兩個人。她們的笑容我依然記得很清楚。只是,愈清楚,愈令人感到痛苦。想起了某些事的我就像染上了無法抗拒的傳染病,理所當然地跟著露出了苦笑。

  「真拿妳沒辦法。要是我去妳家過夜,妳可不能再挖今天的事來罵我。」

  天宮的手壓得更緊了。累積些許麻痺感的手臂傳來了天宮的心跳聲。噗咚、噗咚。噗咚、噗咚。即使只是從她的胸口感受到這股躍動,卻令我產生了難以抑制的雀躍。

  我知道,現在的我必須暫時遺忘某些事,才能真正給予她一些東西。而這麼做的我也能從她那兒獲得我未曾發現的,或是已經遺忘很久的東西吧。

  這般想著的我決定放任按捺不住的心情,將它全數傾注於天宮身上。

  「美穗,好重……」

  天宮說了這麼一句話,但是她並沒有拒絕我的依靠。

  我們就這樣依偎著彼此,然後慢慢地朝下一個街道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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