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3月24日 星期三

【短篇】七月一日




  每到中午,我總會感到很疲憊。用完午飯後,來場六十分鐘至九十分鐘的午睡是非常美好的事情。我可以在下午精神飽滿地打掃家裡,到了傍晚走一遭市場,晚上就能好好想想該做什麼菜。英子正值發育期,因此特別需要為她的挑食及營養衡量傷透腦筋。但是現在的我已不再這麼做。我因著某些事停止午睡,並且對自己矛盾的堅持感到苦惱、自責。

  無所事事的下午,加上慢慢累積的疲倦,宛如張牙舞爪的惡魔迎面襲來。到底是怎麼搞的,我也不清楚,但總之身體就是感覺提不起勁。我站在洗碗槽前面,望著已經洗乾淨的碗盤,竟然心生再洗一遍的衝動。好像在雪山掙扎求生的登山者,不做點事不行。將午餐用過的碗盤重新仔細地清洗一遍後,可怕的念頭竟纏著我不放,試圖讓我拿出櫥窗裡的餐盤。不行,這樣絕對不行。我不能像個害怕孤單的可憐女人,病態地執著於無意義的事物上。將碗盤擦乾後,我逃離了廚房。

  好像做什麼事都不行。意識到因為停止了午睡,導致下午的規則必不能像往常那般,我只要一做事就會像站在廚房時那樣,變成一個生病的女人。我討厭那樣!我倒在沙發上,在一片寂靜中聽著自己的呼吸。好像就是這種感覺。什麼事也不做,靜靜地等候著時間流逝,等待著只能是唯一僅有的希望到來。哎呀,真是可怕的形容。儘管對這樣的形容感到恐懼,我還是呈現懶散的樣子,什麼也不做地──躺在沙發上。


  疲憊加上睡意會變成很可怕的惡魔。你會對任何事情失去動力,只想維持懶洋洋的姿勢,讓身體處於極輕鬆的狀態,精神跟著陷入睡魔一手創造的流沙之中。有的時候愈是掙扎,就愈快被淹沒;但有的時候卻正好相反。然而面對這種情況,我通常不怎麼積極。如果被努力生活的人瞧見我如何應付睡魔的樣子,對方一定會取笑甚至不齒我的行為。

  真的,連思考這件事,都不想去做。偶爾想起一些事情,我會沒精打采地回味,不到三分鐘又將之拋諸腦後。過了一段時間再想起時,又像初次回想那般新奇,接著又在短時間內失去興趣,彷彿冷門的鬧劇般反覆持續到下午的時光結束為止。後來回想起這段時間,我感到十分恐怖;原來我的病態延伸到了這種地方。就連休息也顯得病態,那是何等可怕啊!

  當你撐起眼皮打掃庭院,撿幾片落葉,或是晾起剛洗好的衣服時,經常能從中獲取能量。假如是閒閒沒事幹地躺在沙發或床舖上,一邊無意義地擺動肢體、一邊回想起沒做什麼事的一天,那麼睡魔就會與它的流沙一同出現。

  在這裡,流沙是一種抽象的比喻,這是眾所皆知的常識。可是大多數的人很難真正去理解它的本質。我這麼說,絕對不是因為我碰觸到了它的精華。相反地,至今我仍像個疲憊不堪的普通人,被流沙玩弄於股掌間,挺起逐漸失去力量的胸膛與睡意戰鬥。我相信我的作法總是最差勁的那一種。比方說,就像是臨戰脫逃的懦夫,很像那種感覺。一旦流沙開始吞噬我的雙腿,我必不採取任何抵抗,我以沉默向它戰鬥,以寧靜對抗寧靜。然而在旁人看來,倒像是懶惰得無可救藥。

  現在已經是夕陽西下的時間了。我頭昏眼花地坐在書桌前,翻開日記本,停在七月一號那一頁。原子筆的黑色墨水幾乎未曾減少,不過那已經是我替它加的第三管墨水。啊,真懷念小時候。還在鄉下的日子,十和田的爺爺只准我用毛筆,可當時的孩子大多改用方便的鉛筆,傳統筆墨一度帶給我不甚愉快的回憶。談到我為什麼懷念,這與爺爺的管教有相當大的關係。

  書法這種東西很有趣。小時候,我時常在家裡寫,雖然一直都在練習,有時候也會寫出幾個令爺爺滿意的字,我也樂於聽那些過於誇張的讚美。在老家遭受祝融之災前,我的傑作「櫻」一直掛在爺爺的茶室裡。後來,由於種種因素,我便不再碰書法。到東京念女子短大時,曾因為小學同班同學的推薦而重新提筆,可是那時我已經寫得不好看了。往後又過了十年,我連怎麼握筆都失去了信心。奇怪的是,現在的我非常想要寫寫毛筆字。或許我能翻翻放了許久的文學書,抄下一兩段美麗的句子。我沉醉在美好的幻想,卻以原子筆寫下瘦弱而扭曲的幾個字:水淺,蛙鳴,五月雨。

  我好後悔!由於日記本每頁角落都清楚地標明日期,致使我不能將寫了這些字的頁面撕掉。無論如何,這是一種侮辱。我對自己的粗心感到可恥,現在我得想個通順、不致於讀起來不順暢的句子,將它的醜陋徹底遮掩。

  當我第二次下筆時,天已經完全變黑,宛如落在成人式中的美麗黑髮。我的苦惱因著疲倦爬升,接著在一場大爆發後,以狂熱性的想法寫了另外兩段句子。迅速公整地寫完後,我將日記本闔上、把原子筆的筆蓋也蓋上,就離開了書桌。

  有的時候明明已經累到快要動不了,卻得堅持到某個時間才能睡覺。我能感覺到,沙子都要淹到喉嚨了!然而現在還不到十點鐘,至少也得等到那時才行。我從客廳的石桌下抱起一條涼毯,沉默地環顧客廳。真是淒慘。要是上午沒那麼勤快,現在就有事情可消磨了。我謹慎地抬起一隻手,遮住嘴巴,打了無聲的哈欠。

  在乾燥的夏季,撫摸被風吹得涼透的肌膚會令人心情莫名地好起來。我將雨窗打開,脫去上衣,只穿著一件短褲與胸罩,然後在沙發上鋪了條涼毯便躺上去。沒多久,又因為鋼圈的疼痛而解開胸罩。心裡想反正沒人能從這扇窗戶窺視裡頭的情況,於是我乾脆脫個精光,在一個人的客廳享受赤裸裸的寧靜。我記得,小時候最後一次與父親洗澡時,正是羞恥伴隨青春期到來的日子。

  唉,皮膚都變這樣了。摸著滑順的手臂,除了面具般的乳液,是摸不到真實的觸感了。曾幾何時,我也擁有不需要依賴化妝品、保養品,最原始、最美麗的年華呀!然而看看這個,這個!自從懷了惹人喜愛的英子,我的身體就開始走下坡。到了才二歲就不幸夭折的浩之,噢,我的身體比精神要鮮明地將二歲大的他牢牢記住,那張臉,牙牙學語的純真,天真無邪的快樂,他只有二歲!浩之的離開曾經讓我們家陷入極大的痛苦,我從那時起不孕,也不再奢望上天能再給我一個孩子。英子成了我們家唯一的寶貝,而我或許是為了彌補小小的英子──當她知道再也見不到弟弟是什麼樣的悲傷──便向公司申請辭職。我沒有拿到補助金,但外子的薪水亦足夠撐起家庭開銷,因此並無不滿。專心於家庭主婦上,我很快就遺忘任何關於工作的事情。大概是因為不再需要時時刻刻保持體面的姿態與客戶往來,整個人都鬆懈下來。英子七歲那年,也就是我離職的第四年,外貌簡直像個三十五、六歲,面臨歲月迫害卻無可奈何的可怕女人。看著鏡中的自己,我決定得重新規劃我與英子的生活。英子即將上私立小學,我有更多時間讓自己恢復過去的樣子。不敢說是美麗,但至少,外出時能有個體面的禮貌。

  算一算,我與外子曾經有整整兩年未行房。在浩之離開後,他不停安慰像著了魔的我,但他畢竟是個工作忙碌的男人,連一點也無法體會我的悲痛。我們試了幾次,因為他單方面希望能讓我再懷一個孩子,一個我們的孩子,可是全部沒有用。我不可能再懷孕了。見過幾次心理醫師,我漸漸對他執著於第三個孩子這件事感到可怕。後來他依然很努力,一有空就帶我跑醫院、跑鄉野,科學的、偏方的都試了,結果還是沒有用。我厭惡他的執著,因為我不想再有下一個孩子了。這件事令我們吵了一架,持續一個月,他總算先一步妥協,我們不再四處奔波。對於夜事,我也抱持相同的態度。我很誠懇地告訴他:性行為無法帶給我愉悅,包含精神層面。彼此又為了這件事鬧不愉快。我能體諒他,真的。只不過,我就是無法再讓任何東西闖入我的身體、在我體內留下不會萌芽的種子。

  抓了抓肩膀,結果發現到根本沒有什麼肉可以讓我壓擠。接著手緩慢地放鬆,宛如失魂的男人傾倒於女人神聖的乳房前,我的手一路滑過伏起的軟床,在踏入下坡前適時打住。失去色澤的乳暈,彷彿我人生的縮影。沉澱之黑正如它所彰顯的醜陋,凹凸不平的表面讓我覺得自卑,我不再像新婚時那樣地光鮮亮麗,不再是冷霜上的櫻花,而是久旱萎縮的枯瓣。

  這實在太殘忍了。當我帶著哀怨的眼神撫摸孤單的乳頭,剎那間猶如萬箭穿心,憶起了我那兩個寶貝。啊,就像現在這般燥熱的夏季,我懶洋洋地抱著浩之、哼起小調,英子在一旁塗鴉,等寶寶吃飽了,差不多就是外子回來的時候。下廚前,我已經將當晚要料理的食材備妥,因此可以悠閒地陪兩個孩子。不許給弟弟握蠟筆!我偶爾會責罵活潑的英子,有時浩之會替他可憐的姊姊抱屈,那麼我就得抱著他繞客廳走上幾圈,順便讓因燥熱與電視聲音而浮躁的心沉靜下來。喝吧,喝吧。喝飽了,你才能快快長大,像你的小姊姊。等到我停乳後,還為了奶粉傷透腦筋,所幸浩之最後還是吃了市售奶粉。每當替寶寶泡第一次牛奶時,我都會面臨很大的失落。不管是英子或浩之,我總認為,停乳是上天給我的懲罰,一種精神上的酷刑。我不能再提供最營養的乳水給寶寶,我的身體不像以前那樣,為了配合寶寶的需求調整成最適合的體質,這件事讓我慌張失措,非常地可怕。那樣的恐懼維持了將近一年,就徹底壓垮我的理性。英子不曉得浩之是為了什麼離開,我冷靜地告訴她,她生澀的理智顯然不能接受。後來我歇斯底里地傷害到英子。那一年發生的事情,是我人生中永遠的悲劇。

  流沙就要將我徹頭徹尾吞噬。我不再撫摸這可怕的軀體,慌慌張張地起身,原來現在才九點鐘。我將壓出熱度的涼毯收回桌底,發現有個小抽屜沒關好,於是將它拉開。對,就是這張。英子的其中一幅塗鴉出奇地好,我甚至接到幼稚園老師的電話,心想是不是闖禍了,正欲道歉,想不到老師說的是關於她的塗鴉的事情。然而很不可思議的是,自從受到表揚、嘗到甜頭後,英子卻很少畫畫了。那一次,我們為了慶祝,一家子選擇了速食店。由於懷孕的關係,我沒什麼胃口,只在旁邊看外子與女兒吃漢堡、薯條,一有機會就替英子擦擦嘴,順便談起她的塗鴉。那只是一朵櫻花,用三種顏料畫出來的櫻花,可是它粗糙的美卻帶來許多快樂。英子一開始還覺得開心,吃到一半,不知怎地不願再談她的櫻花。外子帶她到速食店附設的遊樂場玩耍,我在玻璃窗的另一邊坐著,將此時此刻的幸福永遠地記在心裡。

  把英子的塗鴉重新藏好,我就不再注意石桌底下的事情。走進廚房,將洋蔥與蕃茄放回冰箱,我的手在快要壞掉的牛肉與水果間掙扎,總算拿出一盒壽司。好像買很久了,可是不吃掉實在浪費。將盒蓋上附贈的醬油包、芥末、蒜泥通通倒進盒子裡,把根本不需調理的壽司放到冰箱旁邊的矮桌上,我首先拿起一塊蛋捲。真是糟糕的口感。如果沒有冷凍,現在肯定更難吃。我想將米飯扔掉,也許只吃魚肉還嚥得下,但良心不許我這麼做,最後就病態地將它們吃光。放在櫃子中的酒就沒這個問題。曾有段時間,外子熱衷於模仿一些高貴的嗜好,家裡因此堆積了不少日本酒或洋酒,那段時間生活苦了些。我的目光略過那些未開封的酒,拿出一小瓶裝在中國瓷器裡的清酒,據外子說,這麼做是為了讓酒更有味道,但實際上碰過這個小瓶子的人只有我。迅速地嚥下一口,火舌直抵喉嚨深處,身體都暖了起來。就快了,就快陷入流沙深處了。我將酒瓶放回去,再三檢查廚房後,就熄了燈,回到客廳。

  當我看見客廳唯一的髒亂──隨意扔在沙發上的衣物,突然間覺得自己好下流。我像隻擔心受罵的小鳥般急急忙忙地踩著小碎步到沙發前,將衣服通通抱了起來,又慌慌張張地跑向浴室。啊,真沒教養。打算在浴缸裡放些熱水沖沖身體,可是又不知為何想要泡澡,我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決定只放一點點。我在鏡子前放下頭髮,劣質的黑髮宛如一種警示,與燈光下呈橘黃色的肌膚一齊指責我。這樣的身體,以季節來比喻,應該是尾冬吧!將熱水關上,正要換冷水時,我竟然有種頭暈的感覺。我好希望那是酒精作祟。事實上,卻是倒映在水中的自己令我產生如此可怕的感覺。隨著波紋扭曲的臉龐,真是可憐。

  在浴室中,我維持著昏沉的感覺,因此沒有餘力去想任何事。正如以往花了將近半個小時在盥洗,卻像舒服的一覺般,毫無知覺地度過漫漫時間。在房裡使用吹風機時,地板還被我粗心地弄濕。我用從老家帶來的梳子,蹲坐在衣櫃的大鏡子前,以粗魯的姿勢梳起頭髮。要是在以前,坐在凳子上就絕對不能張開雙腿。然而在物換星移的今天,我卻像個沒教養的壞小孩,下流的樣子映在鏡面上,活像個賣春婦。不管怎樣,這是只屬於我一個人的羞恥,因此,對我以外的任何人來說,是比空氣還不如的飄渺之物。這麼想的我感覺很舒服,我不必將可怕的規範帶入房裡,如此一來,就連呼吸也變得很愉快。

  十點整,我已經熄了客廳的燈,只開一盞夜燈,就回到房間。換上睡衣後,我總算擺脫可悲的肉體,恢復成一個普通女人的模樣。我躺在軟綿綿的床上,有一種靈魂將被床舖吸進去的感覺。疲勞迅速地消失,活力也跟著消失。在一日的尾聲,我擺脫了沉重的軀殼,只剩下受到救贖般的靜默。終於,流沙吞噬了我。飛快的沉沒中,我什麼也不想,除了一件事。

  那就是,希望明天能見到外子與英子,回到這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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