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起一隻手臂,五指微啟,手掌背對著臉,擋住了投射在額頭上的橘黃色光芒。光線打在她看不見的掌心,變成柔和的橘光包裹住手掌。像這樣用手掌把光線通通擋住,好像只要一握緊,就可以把光芒緊緊抓住。她懷抱著這種不太可能實現的預感,手指朝掌心緊縮,然後慢慢移開溢著橘光的拳頭。
沒有「啪」的聲音,宛如一種既定程序,刺眼的光線傾瀉得令她頭疼。
不適感結合對現實的失望,凝聚於準備往右側牆壁狠狠敲下去的拳頭,成為自暴自棄的推力。
為什麼會這樣。
不管自己多麼努力,卻連這點小事都辦不到。
連阻礙那道使人心煩的光線,連讓自己稍微感到安心,這點極為渺茫的事情都做不到了。
這種感覺絕對不是光用絕望這字眼就能形容得了。
握緊的拳頭在橘光映照下不停發抖,可是它始終沒有搥向石壁。
她喪氣地縮起膝蓋,十指交錯在骯髒的小腿前,讓輕顫的手掌與小腿保持一點接觸。只能是一點。如果緊密地貼合手腳,會讓她感受到恐懼。肢體接觸不是什麼令她高興的事情,哪怕只是自己的手與腳相互觸碰,也會產生使人不快的排斥。
她將頭往後仰,直到壓住髮絲的後腦勺被牆壁擠得不舒服為止,才鬆開力道,往左邊微傾。這個動作產生的拉扯感,讓她覺得脖子甚至可能因此扯斷也說不定。她就維持這個動作,瑟縮於濕冷牆角。
呼。
還有點時間。
在外頭的傢伙帶著她那份早餐過來以前,應該還有五分鐘,或十分鐘,或是半個小時的時間吧。這段預料外的空檔使她苦惱。
一旦身體再也沒有力氣做任何事,思考就會變成很痛苦的行為。
為了不讓脆弱的自己就這麼昏死過去,她開始胡思亂想。
要是今天的早餐有湯就好了。一整天沒吃東西還無所謂,但連水都不給實在難以忍受。不管哪種湯都好。可以的話最好能加些肉或蔬菜,不然,豆子也行,再不然,用麵包養出來的兩、三團蛆混著幾把雜草煮鍋熱湯也無所謂。管它添了什麼料,只要能讓身體暖起來就好了。雖然外頭留守的傢伙可能難以下嚥,對待像自己這樣的俘虜,即使是蟲子煮的湯也算是種奢侈吧。
可是,同樣一種奢侈不能套用在那些乾乾硬硬的麵包上。那些自叢林彼端運來的麵包往往會被蟲子吃去大半,剩下的則是分給戰俘們的糧食。比起熔在湯底的幼蛆,潛伏於樹林間的不知名蟲子實在可怕得很。幸好從目前的身體狀況看來,似乎還沒染上什麼怪病。
萬一在這個地方不幸得了怪病,就只會有一個下場。
她絕對不想在這陌生的地方被活活地燒死。更何況那些人還會將得病的戰俘扔進樹叢中,等到病患被怪病或猛獸襲擊得奄奄一息時,才肯施以火刑。與其接受這種結局,現在她說什麼也要活下去。
門外傳來了談話聲,但是交談的兩名女子是用她聽不懂的語言在溝通,講沒幾句,其中一方突然大聲叫嚷。可以確定的是,「過來的」不是昨天那個送飯的看守者。兩人互相叫罵一陣之後,她聽到積了水的靴子踩在木板上的腳步聲,那有點噁心,而且正朝她這間走來。她幾乎可以在腦海中想像那個怪人,並且祈禱對方會直接越過她這一間、往後頭剩下的最末間牢房走去。當看守者手中的鑰匙在空中叮噹作響,她的祈禱速度整整加快了一倍。結果,鑰匙孔發出的尖銳聲響遍牢房,而外頭射入的光線迫使她停下孤單的祈禱。
一名體格相當高大的女子彎下頭朝牢房裡環視,很快就發現了縮在牆角、抱住雙腿的她。也許是房門本來就設計太小的緣故,那人的頭幾乎擋住了外頭的光線。室內光源沒強到能照亮那人的臉龐,從牢房裡頭與之相望的話,根本看不清楚那人的表情。
那人粗糙的臉型正對著她,沒有上下擺動,黑漆漆的眉毛皺在一塊,好像在打量,又好像在發呆。接著,她用有點怪的口音問道:
「海蒂‧伯恩?」
……她是在叫我?
海蒂直視她黑黑的臉,緩慢地點頭。
確認完身分,對方便將身體縮回門外,轉身對站在她後頭的看守者講著海蒂聽不懂的話。即使海蒂坐在地板上,依然看不見那人的側臉,最多只到胸口。曝曬在燈光下的肌肉結實得可怕,好像從小就不斷地訓練,既堅硬又厚實,色澤是勻稱的深麥子色,上頭浮起可怕的血管。
她們的談話只進行幾句就結束了,這次是那名她過去一個月來天天都見過的看守者閃了進來。
身材帶有妖嬌曲線的看守者穿著小上幾號的襯衫,從側邊看,發育良好的胸部明顯擠出了一大團。海蒂有時會拿她當幻想對象,她猜這裡許多俘虜都和她一樣。
看守者在她正面蹲了下來,擋住從外頭往裡面瞄的女子身影。她伸出纖細的左手,然而當她以單手抓住海蒂的雙腕並將它們高舉時,海蒂立即否定她身上帶著的瘦弱形象。
海蒂因為看守者粗魯的動作稍稍向前傾,看守者則是一手舉著她的雙腕,一手順著腕部往下滑至左肩,最後在接近腋下的地方抓到一枚以髮絲纏繞在手臂內側的小鐵片。看守者嚴厲注視著海蒂的雙眼,不發一語將鐵片連同幾根交纏在一塊的堅韌髮絲抽掉。海蒂左臂一陣刺痛,她強忍住才沒叫出來。
看守者繼續搜她身,又在另一條手臂上找出竹刺與碎玻璃片,這些通通以頭髮綁住後纏在手臂或手指上。
這真是不要命的抵抗。
海蒂察覺到看守者動作漸漸帶著情緒,等在外頭的那人又用令人生氣的口吻向這邊叨唸,換做是她也會不開心。
惱人的搜索繼續下去。海蒂被迫脫下上衣時曾試圖反抗,可是連日來的饑餓奪去了她的力氣,那件又髒又臭的衣服最終還是離開了她。許久未經清洗的身體帶著髒污濃臭顯露出來,眼尖的看守者立即從中搜出更多的武器。
看守者以沾了泥土還是顏料的手掌毫不留情地捏緊海蒂的左乳,這讓雙手被限制住的海蒂痛得將頭往後仰。削平的指甲順著肌膚凝聚在乳暈周圍,再接續數條繫於乳頭的髮絲往下探索,最後來到懸在她腹部前的各種攻擊性道具上。看守者低聲對她辱罵,同時將捉住髮絲的右手往旁邊一扯,海蒂痛叫出來。
她那彷彿隨時可以昏過去的腦袋此刻只想著一件事:還好沒繫得太緊。
乳頭那幾乎撕裂的劇痛使海蒂的頭垂了下來,凌亂發臭的頭髮蓋住痛苦扭曲的臉龐,髮梢流向發疼的胸口。
看守者換了隻手,這次以左手抓住繫於她右乳上的小道具,同樣地,以絕對能令她痛到哀嚎的力道將它們一併扯掉。
看守者對海蒂的小動作感到生氣,把她拉倒在牆邊,開始脫去她的下著。既然都做得到這種地步,那麼更容易藏武器的下體肯定不能放過。就在看守者扔掉海蒂的短褲、將她的大腿扳開時,外頭那人已經等得不耐煩,對準備動手的看守者一陣怒罵。不甘示弱的看守者亦回以不怎麼愉快的語氣,兩人仍然是用海蒂聽不懂的語言交談。
說著說著,看守者突然掐住海蒂的脖子,將她拉了起來,海蒂痛苦得無法呼吸。看著海蒂不斷掙扎的看守者鬆開了手,接著給了雙腿跪地的她一記相當猛烈的巴掌。挨了一掌的海蒂就這麼摔向地面,驚魂未定地摸著發燙的臉頰。
「夠了。」
外頭那名壯碩的女子彎身擠進對她而言顯得非常狹小的牢房,朝海蒂走去。她瞪了眼看守者,接著蹲下身子,抓起海蒂的肩膀檢視傷勢。確認完海蒂因為看守者暴行留下的幾處傷口,她又換回海蒂聽不懂的語言與看守者交談。
海蒂被帶出牢房時,腦袋仍籠罩在一片虛幻且令人不快的色彩下。她有一種被詛咒的感覺。現在用單手綑住她的腰、將她夾在腋下的女子那句「海蒂‧伯恩」似乎就是這場痛苦的源頭。不,也許是因為饑餓與口渴,才會讓自己對於任何劇烈的變化感到不適。無論如何,現在她很難再重新建立一套清晰的思維,只能像個在南方都市街頭落魄潦倒的樂師或詩人,任憑感覺引導她的思考。
使她頭皮發麻的聲音從下面傳來,噁心的味道則重重地壓向她後頸。她厭惡吸了水的靴子,厭惡那股不屬於自身的體臭。可是當她赤裸的身體被強而有力的手腕抱住、被迫聞著這股味道時,也沒忘記自己也有超過一個月的時間沒辦法清洗身體。或許真正感到噁心的其實是正將她帶向外頭的女子吧。對方必須忍受肯定是非常濃厚的腐臭味,也得忍耐那些源自於她身上的蚤子,而這兩件事通通都可以推給管理不善的牢房。
感覺到顛簸時,海蒂聽見了牢房關上的聲音,她知道那些再與她毫無關係。
儘管是在這種狀態下,她依然清楚地明白一個事實:一切都完蛋了。
若非遠在不知何方的友軍成功佔領此處並救出她們,離開牢房不會有什麼好下場。即使如此,她卻對這樣的現況無能為力,只能任憑夾住腰際的強大力道將她從地下室帶往位於叢林深處的出口。
在這條不算短的通道上,令人意外的是並沒有設置多少看守者。地下牢房共有三層,而經過各樓層所看見的看守者都只有一人,且她們最多只配備舊式步槍,是無法與正規軍匹敵、只能看守手無寸鐵的俘虜的武裝。當她們來到出口時,竟然只有兩名坐在地上顧著聊天的看守者在守門,她們完全不理會從旁邊迅速走過的兩人。
出口前的小廣場停了一輛中型運輸車,上面載了八名與海蒂一樣的戰俘──不管是出於殘暴的看守者之手還是有著其它原因,總之就是八個赤裸著身子、個個彷彿隨時會昏倒的俘虜,旁邊還有四名全副武裝的女子。那些背著衝鋒槍、手裡拿著小刀或繩索的女子看起來都差不多,與現在抱住她的這名女子同樣有著相近的肌肉、膚色以及粗獷的五官,遠遠望去,她還分辨不出究竟有誰不同。
她似乎是最後一人了。當她被扔向半空、再被某個肌肉女抓住並丟向戰俘群之後,將她帶出來的女子也縱身一躍、攀了上來,運輸車跟著發動。
本來已經營養不良,加上在短時間內連續被打呀丟的,海蒂終於受不了了。
連思考都備感艱辛。
不,即使不去思考,讓腦袋變成一片空白,即使如此也會感到極度不舒服。
若是連維持意識都要這麼痛苦的話,不如放棄吧。
醒過來也好,醒不來也罷,死撐下去只會覺得自己對於生存的渴望在絕望深淵前是多麼地可笑又可悲。
既然沒人在乎自己的死活,又何必對懷念的景色抱持一絲希望呢?
──反正,我也不在乎了。
§
有一種很奇妙的感覺伴隨著射在窗簾上的光影入目,化為足以腐蝕腦袋瓜的強酸流入體內,然後將所有器官破壞殆盡。沒有疼痛感,沒有麻痺感,也沒有任何使身體覺得不快的感覺,但是察覺到這件事其實很危險時,可能只剩下腳趾頭還沒爛掉,這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我醒來的感覺就像這樣。
明明前一秒才像是坐在大型螢幕前觀看不怎麼有趣的影片,只是眨個眼睛、感覺到眼皮在極短時間內再度睜開,時間就靜止了下來。直到那一秒前發生的事情,也就是關於不怎麼有趣的影片的記憶被破壞得差不多時,時間才像是惡作劇的小女孩般繼續跑動。那些記憶就像被蒙上一層薄霧,腦袋很清楚它們確實發生過,卻連個像樣的畫面都無法模擬出來,只能憑藉模糊記憶努力回想夢境的內容,以及讓做了夢的身體好好地享受睡得不怎麼飽的慵懶感。
軍官宿舍的隔音效果很不錯,現在我只聽得見空調那令人感到晨間應有的寒冷的出風聲,而不是宿舍外頭吵吵鬧鬧的早晨。像這樣縮在暖呼呼被窩中,讓累積連日疲勞的身體夾在棉被與床舖間,即使只是稍微挪動一下,柔軟的磨擦觸感都能讓人覺得非常榆快。特別是赤裸著身體的狀況下,在被窩中東鑽西竄、感受那股溫柔撫弄著肌膚的觸感,說是幸福也不為過。
等一下,我為什麼光著身體……
我從被窩中伸出脖子,悄悄地轉過頭,發現地板跟以往不太一樣,它們竟然乾乾淨淨的,沒有空啤酒罐或隨地亂扔的衣物。本小姐終於也進化成枯燥的老太婆了嗎?在我不敢置信地坐起身子環顧房間後,才因為放在牆角的棉被、換下的髒衣服與矮桌上那疊報告書清醒過來。我差點忘了茱莉亞在我這兒熬夜趕報告書了。我用雙腳在被窩裡摸索,然後找到了那件不知道怎麼會被丟在腳邊的睡衣。該不會是……
嘩啦!
我歪著頭,望向斜角那端映出光亮的牆壁,想像著被由內部射出的光線照得微亮的浴室門,然後聽見了裡頭的舀水聲。
……等、等等,該不會真的被英格麗烏鴉嘴說中了吧?
我拖拖拉拉地將睡衣移到伸手可及之處,猶豫著是否該就這樣拿起來。
……嗚啊,不會吧?應該不會是那樣子吧?嗯嗯……那麼可靠又能幹的茱莉亞,怎麼會隨隨便便對別人出手呢?真是的!
可是,儘管我一邊發出無聲的乾笑一邊說服自己,腦袋依然十分緊張。不行,快點停止這種胡思亂想!事情已經很明白了呀!茱莉亞不是那種會亂來的人,要做也是自己躲起來做嘛……不過……
唉……真像個笨蛋……與其自己亂想,不如直接問當事人。
「茱莉亞……」
我朝茱莉亞大概的方向小聲地喊道,聲音似乎沒傳進她耳裡。接著深深地吸一口氣,用比剛才要大一些的音量,再次朝茱莉亞的位置──也就是衣櫃後頭的浴室喊道:
「茱莉亞,妳在洗澡嗎?」
有夠愚蠢的問題。但也托了這道蠢問題的福,茱莉亞才發現我醒過來。她用著彷彿刻意訓練過的適中音量,對坐在床上的我說道:
「是的,醒來以後身體感覺很乾燥,就借用了妳的浴室。因為昨晚寫到太晚的關係,報告書一搞定就睡著了,連澡都沒力氣洗。妳可以等會兒嗎?還是現在就要用浴室?」
寫到連洗澡都沒辦法動的狀態,看來茱莉亞昨晚真的很拼呢。好,現在正是切入主題的絕佳時機!
「不、不用啦。只是,嗯,有個問題……」
聰明的茱莉亞馬上就知道我要說什麼。她用一貫冷靜的口吻,搶在我前頭說道:
「……我知道了,妳別擔心。因為怕吵醒妳,我只有幫妳蓋好棉被而已。至於妳可怕的睡相,我絕對不會告訴其她人的。」
「呃……那還真是謝謝妳了。」
給茱莉亞這麼一提,才讓我想起自己睡姿並不是那麼美觀,有時候還會像這樣,邊睡邊脫別人……不不不,是邊睡邊脫自己的衣服。
信用是最具說服力的籌碼。同樣的回應,若是從英格麗嘴裡說出來,那最好還是快點叫憲兵來抓人比較妥當。反之若是茱莉亞的話,可信度幾乎是不容質疑的。我的不安與疑慮轉瞬間消失無蹤,精神也因此鬆散下來。
儘管很想就這麼縮回被窩中、繼續賴床直到心滿意足為止,今天還是先忍忍吧。
我重新將壓扁扁的睡衣穿上,聽著茱莉亞沖水的聲音,用動得有點慢的腦筋思考一天的行程。
本來應該有滿滿的事情要辦,不過多虧能幹的茱莉亞,大部分的雜項及最重要的難題──戰後報告書都可以靠她解決。
坐到床邊,正要拿起桌子上的報告書草稿時──
如果不是我恍神或眼花,那一疊寫得滿滿的報告書起碼有五十張以上。
我難以置信地揉了揉雙眼,只是厚度半分未減,顯然她就是寫了這麼多。本來期待能邊翻翻報告書邊醒神,然而它卻有著遠遠超出足以讓還懷著睡意的本小姐一派輕鬆地檢閱的厚度。若要找個東西來比喻,我想軍校教科書絕對是首選。為免被報告書的重量擊沉,我只拿起其中五張,然後讓盤起的雙腿重新回到被窩的溫暖擁抱中。看了眼第一頁最上面的大標題,自然而然就照著上頭唸了出來:
「央格魯作戰報告書,本部第三軍團第四機甲師團。」
光是標題就比多數報告書要搶眼。一來,本部部隊較支部精銳,許多從支部來到基地洽公的軍官無不絞盡腦汁擠入本部;二來,第一、二軍團與其說是精英雲集,反倒比較像是閉戶不出的高嶺之花,而比起僅剩名義的第四軍團,我們這些經常支援各地的第三軍團更容易成為支部的指標;三來,不管實際狀況如何,只要部隊冠上「機甲」二字,都會被視為聯盟最佳戰力;四來,假設本師團長的美貌已經在基地傳開的話……呼嘿嘿……
總而言之,等到校閱完畢、塞進卷宗整理好,肯定能吸引到所有不經意瞥見的目光。
翻開第一頁的部隊概況,感覺到有股細微至難以察覺,卻又真實存在著的悲傷。
大部分的數字每每隨著報告書的頁數逐漸下降,只有極少數欄位以微不足道的速度持續攀升。用比較失禮又淺顯的說法來形容,讀戰後報告就像是踩著戰友的屍體前進那樣。有些熟悉的名字與面孔就這麼隨著報告書的呈交一去不返,她們所留下的僅僅只是風中殘燭般的零碎回憶。
我很快地瀏覽一遍戰前軍備記錄。還記得這個負責補給的中尉、那個半年前才加入的少尉副官,可是有的名字怎麼樣就是無法勾起我的記憶。她們是誰?做了什麼?人怎麼樣?種種瑣事在我腦中已然構不成半點資訊,那麼,對於我這個長官而言,她們的存在就只是那道由茱莉亞流利寫下的名字、編號、軍階及職位了。或許,透過報告書的記錄偶爾能想起一些比較不熟的部下,但是其她人又如何呢?當一個士兵還沒來得及立下傲人的戰果、留下輝煌的記錄就這麼死去,會有多少人記得她這個人曾經存在呢?
這實在很悲哀。突然間,我竟然對自己沒有過人的記憶力好來記住每一位部下的資訊這件事,感到既生氣又悲傷。要是我有那個能力的話,多少也能使那些不幸戰死的士兵們感到欣慰吧。至少,在她們離去的世界裡,還有人記得自己活過的事實。想到這裡,眼眶不爭氣地熱了起來。
真是的,又不是菜鳥了還這麼傷感……
我把軍備記錄放到五張紙的最下面,好停止這場在清爽早晨間倏然刮起的風雨。
要是我有這個能力──要是我能像卡蜜拉姊對待她的部下那樣子,牢牢記住所有人──那樣的我會不會更快樂呢?
茱莉亞站在浴室門前的墊子上,用很輕的動作將腳底的水氣踩乾。即使兩隻耳朵毫無遺漏地捕捉到了沖水聲、刷牙聲、開門聲甚至用浴巾擦身體的聲音,隨思考呆滯下來的雙眼卻沒有半點想移動的念頭。啊,這是不是就像昨晚認真用功的茱莉亞呢?不不不,我想這只是剛睡醒不久的慵懶罷了。
茱莉亞好像在擦完身體後就立即換上無袖襯衫與短褲,因此她踩了幾下腳墊就往我這兒走過來。我抬頭望向正用浴巾擦頭髮的茱莉亞,從她身上散發出來的淡玫瑰香氣中,感覺到一股莫名開心的力量正將我腦裡的懶散蟲趕跑,此刻好像才是真正清醒。
「妳已經在看了啊。這次寫得還可以嗎?」
「應該說正要看……要用吹風機嗎?」
「不用了,我頭髮很短,擦一下放著等等就會乾。啊,那一頁有個地方需要更正。」
茱莉亞指著我還沒開始看的第二張,為了提醒我她正在說哪一段,手指頭還跟著上下擺動。可惜的是我只能像個傻瓜般一味地點頭。茱莉亞的聰明不是亂蓋的,她居然可以從我理應完美的反應中很快看出端倪,叫我把那張與下兩張先放回桌上,等她將一些可能寫錯了的部分都修改後再看。然後她走到床尾,也就是整齊堆著她帶來的棉被或其餘雜物的地方,那裡離床舖只有不到半公尺的距離。我趴在床上,將下巴靠在床尾的小欄杆上,看著茱莉亞整理起她的衣服。
就我待在這兒的經驗,鮮少有人會在宿舍房間裡穿著墨綠色的配給襯衫搭配給短褲,因此茱莉亞簡單的穿著讓我覺得非常新奇。不管是在哪一棟宿舍裡,配給睡衣永遠是我們的首選。若非考量到必須走出房門,大致上不會有人想穿那質料差、怎麼穿都不舒服的襯衫吧。我看了看茱莉亞迅捷的手腳,然後將視線移到她的襯衫上。
「啊啊,茱莉亞好好喔。」
不明所以的茱莉亞停下動作,望向我這兒說:
「我怎麼了嗎?」
「妳不是沒有穿胸罩嗎?」
她眉頭微微皺起,用有點急促的語氣說:
「是忘了帶出來,待會回房裡再穿。這有什麼好?」
「方便啊。即使懶得穿胸罩,光穿一件襯衫也看不大出來……」
「說什麼傻話……」
看著臉頰微紅的茱莉亞,我嘻嘻笑了笑,她繼續折那件回答時不小心弄亂的軍服。在整齊的棉被上頭放著整齊的衣褲,有種說不出來的詭異感。看著看著,很快就膩了。目光一會兒飄到茱莉亞的動作上,一會兒看看四周,然後我在她棉被旁發現了一樣不可能出現在我房裡的東西。
將右手從小欄杆的夾縫間奮力伸出、好不容易才碰到地板,我吃力地伸展一番後,終於用中指及無名指將它夾了起來。是一塊稍微有點厚度、光澤黯淡的硬幣,我想直徑也許有三公分長。
「嘿──這也是從西方帶回來的嗎?」
我仔細端詳著那枚硬幣,就像在枯燥會議中突然發現有趣的事物那樣,然後得了一個對笨蛋來說相當精闢的結論──它是純銀製的。
茱莉亞將折好的軍服放到長褲上,在床邊蹲了下來,若有所思地望著我。不對,從我轉頭看她卻沒有回應這點看來,她應該是在看那枚硬幣。茱莉亞挑起一邊眉毛、把蜷起的右拳放到下唇前,謹慎地(說是神秘兮兮似乎較為恰當,但因為她是茱莉亞,所以是謹慎)問道:
「妳拿著這東西,沒有感覺到什麼嗎?」
由於她的語氣相當認真,可能正拿著某種壞東西的我突然感覺一陣陰冷。
這是早已廢除多年的東西。根據我待在諜報部的印象,至少在我們自由聯盟成立之初,各地貨幣早已使用造價低廉的紙鈔了。過去遺留下來的金呀銀呀是相當奢侈的東西,不過或許有的地方還會用銅板交易吧。無論如何,這類型的硬幣──像這種不再具有貨幣價值的銀幣或金幣,隨著世代變化,已經成為非常、非常稀有的東西。胡亂想著的我表情突然變得很僵硬。
「感、感覺……?」
茱莉亞神情凝重地點頭。
「一般人碰到這東西,不是全身起雞皮疙瘩就是突然嚇得扔掉……」
我趕緊鬆開拿著硬幣的那隻手,身子同時往後一彈,轉眼間就離落在床舖上的硬幣將近半公尺遠。看到我如此誇張的反應,茱莉亞竟然噗嗤地笑了出來。
「呵呵,妳的爆發力很不錯呢。」
茱莉亞抓起那枚硬幣,笑笑地坐到床邊。我一時間不知道該做什麼表情才好,只好稍微把身體往後挪,遠離那詭異的東西。
可是,毛毛的感覺都在茱莉亞若無其事地拿起它以後淡化了。既然茱莉亞都敢這樣抓著,不就證明根本什麼事也沒有嗎?所以我最後露出了有點期待又不怎麼期待的神情(事實上我壓根不曉得這表情該怎麼做,大概也只表現出期待的樣子吧),指著她握住硬幣的手說:
「所所所以……那個東西是不是傳說中西方流傳的下咒道具?」
看到我的反應,茱莉亞露出微笑說:
「噗,怎麼可能。它只是個可以當古董的銀幣。」
「……所以是因為這東西超級貴重,才會讓人摸到雞皮疙瘩掉滿地?」
她的笑容彷彿對惡作劇十分滿意的頑童般,蘊含了我不曾見過的愉悅。即使同樣的笑意可以在很多人身上看到,唯獨行事謹慎、一板一眼的茱莉亞,是頭一次在我面前展現這種笑容。看著這樣茱莉亞,我的心情也跟著變好了。茱莉亞將硬幣放在左手心上,摸了摸上頭的紋路,輕聲說道:
「說出那種讓人在意的話,不管對誰都很有效呢。」
我半信半疑地向她確認:
「也就是說,那枚錢幣真的不是什麼怪東西?例如詛咒頭髮掉光光的……」
「不是,很抱歉嚇到妳了。因為妳撿起了它,不知怎地就想嚇嚇妳。」
竟然只是想嚇我!我鼓起臉頰說道:
「是沒關係……那算扯平囉?」
「扯平?」
「對啊,昨天我也臨時起意想嚇妳……唉,很顯然我不該那麼做。」
「關於那件事我也很抱歉……」
「好啦!妳說過好幾次了。」
捉弄人的人反而醜態百出,真是令人難過的回憶。況且,還是為了嚇認真趕報告書的茱莉亞……認真趕報告書……嗚呃,越想越沒立場。算了!事情都過去了嘛!
茱莉亞用帶著一點苦笑的表情作為回應。我搖了搖手,有點猶豫是否該靠近茱莉亞,最後還是敗給旺盛的好奇心。於是動作輕巧地滑到茱莉亞身邊、將臉湊到她下巴的左下方──也就是那枚錢幣的地方,想看清楚幣身刻劃著的記號或幣值。
茱莉亞似乎沒料到我會對錢幣有興趣,她愣了愣,然後動作小心地將錢幣遞給我。幣身沒有因為她剛才的擦拭變得更明亮,反倒有種越磨擦越晦暗的錯覺。黑色污垢在硬幣正反兩面結成硬塊,即使用指甲摳也摳不掉,不知道它究竟放多長一段時間了?除了緊緊依附的黑垢,外層沾上的泥土也佔據了至少一半以上的面積,雖然已經變得乾硬,只要加點溶劑應該還是清得掉。
「這個東西,是我小時候在藏身的廢墟中找到的。」
在我試著用小姆指指甲摳掉背面中間的泥土時,茱莉亞補充道:
「那裡本來是座規模不小的鑄幣廠,已經廢棄多年。最初發現的人們在倒塌的屋舍裡找到大量這種硬幣,因為它們表面全部都被黑垢填滿,外觀看起來只是個圓圓扁扁的不明物體。放著連小孩子都不願去碰,熔掉也沒辦法從惡臭的黑泥間取出能用的東西,所以大人們只燒了幾十枚,就在嗆到無法呼吸的黑煙中宣告投降。既不能做武器、也無法成為小孩子的玩具,這些東西才破土沒多久,很快就被遺忘了。」
正如同茱莉亞所言,要不是她這塊硬幣還能透過薄薄的污垢看出模糊紋路,我想沒有人會認為它是枚錢幣或任何具有價值的東西吧。萬一我沒在諜報部見過類似的東西,搞不好還會當成垃圾直接丟掉咧。茱莉亞用她冷靜的聲音,說故事般繼續講下去:
「切達人最後一次被迫遷徙時,原居住地完全被毀滅,連同那些現今被視為重要古物的錢幣或設施。唯一剩下的,就是我帶在身上的這枚硬幣。不過,比起拿去做研究、考證,我比較喜歡當它是一種回憶。雖然每個人的童年大多充斥著討厭且不願回想的事情,但回憶終究是回憶。時間賦予事物意義,所以我才會一直帶著它。」
真是深奧的一席話呀,聽完以後,讓我產生了似懂非懂的感覺。
換做是我,也許連一點象徵性的東西都不會想要保存,哪怕只是顆小石子。時間也許賦予了存在著的事物意義,那麼已經消滅的東西呢?
我把硬幣還給了茱莉亞,讓被這股想法弄得有點混亂的腦袋冷靜一下。
「我還是比較喜歡活在當下。」
聽到我這麼說,將硬幣放入口袋的茱莉亞也表示贊同。
「很像妳會說的話。不過,我也是這麼認為的。過去固然有它的價值,但是對我們所有人來說,現在才是最重要的。」
嗯!說得好!畢竟生命不會停留在如流水般的時間的某一個點上。或許有些人能夠同時掌握她的過去、現在甚至是未來,然而對於我這種比較不那麼聰明……好啦,講笨蛋會更好理解……對笨蛋來說,還能順著水流把握住的事物才是最珍貴的。
啊啊,又想起了那些不幸陣亡的部下們。得打起精神才行……
「即使是現在,也有好多遺憾不斷在發生。」
我讓麻掉的雙腿懸在床舖外頭伸展,十指交扣的雙手也跟著往外推,四肢感覺到一陣微弱的酥麻。我嚷嚷著舒爽的呻吟站了起來。
「好──打起精神!要很有精神地活下去,才對得起死去的同伴!」
茱莉亞還是用她文雅而冷靜的動作起身,不過平靜的聲音中多了份感情:
「是的,今天也讓我們好好加油吧。」
「嗯!不管會碰上什麼事,都要一鼓作氣把它擺平!」
伴隨著思念與回憶燃起的幹勁宛如火焰般在我的體內燃燒,熱氣化為游走全身的力量,讓我整個人都興奮了起來。茱莉亞看到我熱血沸騰的樣子,笑笑地說了:
「那麼,首先就來檢討那七十九張作戰報告書吧。」
七、七十九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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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格麗曾這麼說:戰場上的士兵們只能選擇戰死或累死。
戰技與運氣都到位的士兵往往能從最為猛烈的戰場中活下來,她們肩負起鞏固戰線的重責大任,卻也必須在幸運之神眷顧下目送身旁的同伴們一個個離開,那是相當殘忍的精神折磨。
相較之下,戰技與運氣缺一甚至缺二者就比較輕鬆了,她們毋須忍耐度日如年的痛苦時光,哪怕只是跟著大批人馬圍殲彈盡援絕的敵軍,死神也會化為不知打哪兒來的流彈,在衝天叫喊聲中宣判某人的死刑。
每每歷經一場激戰,總有三、五名躺在病院接受褒揚的士兵,她們可能只受了點皮肉傷甚至四肢完好,卻因為精神崩潰而必須從前線退下。
任何人都有其極限。
擁有的實力與運氣越好,那個人就越有可能被推上她的崩潰邊緣。當急遽轉變的現實來臨時,正是某個人崩潰的時候。因此……
時間來到下午一點鐘,快要崩潰的我總算與茱莉亞一同戰勝了邪惡的戰後報告書。
本來倚牆放置的矮桌被拉到地板中央,加上兩張座墊、一疊報告書,準備就緒後,惡戰旋即展開。
茱莉亞寫的報告書幾乎無從挑剔,通常我只需將她編寫的一個部分看完後,補充一些事項即可。然而光是這樣,就佔去了大半時間。
當我看完關於戰前部隊調動的四張資料,茱莉亞已經把她說要更改的三張報告都修改好,並且開始著手修改後面七十張裡將近一半讓她覺得應該有瑕疵的部分。我們的工作速度非常迅速,而茱莉亞的速度說是神速也不為過。乍看之下,即使眼前有堆積如山的工作,也能在幾個鐘頭內通通搞定。但我必須強調──這只是乍看之下。
一般人也許對這麼多的內容改個一、兩遍就心滿意足,勤奮點的或許三遍。可是茱莉亞在這六個小時內不停地修改、修改、再修改,好像怎麼改就是不滿意,於是又提筆加上補充,筆尖敲在紙張上的咚咚聲宛如惡魔的尖叫。
在我好不容易跑完七十九張報告後,茱莉亞忙碌的修改也總算告一段落。當她笑容可掬地將滿滿二十一張補充資料交給我時,我整個人都癱在桌子上,扶著發暈的額頭、一邊碎碎唸一邊接下那來自地獄的報告書。
這額外的補充花了我更多的時間,新的詮釋或重點被安插在逐刻淡忘的頁面中,有時我得反覆看個兩、三次,然後與茱莉亞討論它的內容是否合宜。
通常補充的部分要有七成以上具有全新的價值──或說是概念,我們才會將它編入書頁中。若不足,我們會把整理出來的重點寫在原有報告書上,在角落寫下好幾句註解,甚至貼上半張補充頁。遇上幾乎與原文重覆的補充資料時,茱莉亞會獨自陷入沉思,然後著手寫一則新的補充,再與我討論。
除了上廁所與用餐時間,我們幾乎都在趕報告書。除此之外,只有在茱莉亞下樓更衣、領早餐的這段空閒,可以稍稍放鬆繃緊的神經。
茱莉亞端著一塊圓形托盤回來時,我還未感覺到半點食慾,這可能與才剛看沒多久的報告書有關。兩塊手掌大的三明治、兩杯柳橙汁、還附上兩對可笑的刀叉。茱莉亞決定先吃飽再繼續工作,我看著她抓起三明治、咬下一口,也跟著拿起我那一份。
兩片全麥吐司、尚算新鮮的生菜、經過整齊且小氣地切割的火腿片與起司,與其以刀叉在盤子上將它們切爛,不如直接用雙手抓住,像個餓死鬼那樣吃還比較美味。
用餐完畢,早晨的肚子雖然被嚼爛的食物塞得飽飽的,卻沒有那種「啊──好滿足」的感覺。休息一會兒後,茱莉亞把托盤交給外頭的清潔員,我們繼續討論下去。
雖然花費時間比預期要多上不少,還好最後在下午一點左右大功告成。茱莉亞把總共九十五張的確定版裝進卷宗內,我則是靠在床邊、抱著枕頭,發出好笑的呻吟。
「嗚嗚……總算結束了。」
茱莉亞一邊確認頁數一邊回答:
「妳辛苦了。接下來只要呈交上去就沒問題了。」
「嗯嗯……不過還得挑臨時執行長不在的時候,否則會被問東問西的。」
「說得也是。還是由我代替妳去?」
我揮了揮手,痠痛的脖子跟著搖晃。
「那邊的書記會認人,而且很會打小報告。莉莉安就曾經被唸過唷。」
「這樣啊。」
她把完成的報告書交給我,就開始收拾桌子了。我把報告書放在膝蓋上,簽個名,然後把它扔到床上。
這時我突然覺得今天竟然能夠不受干擾地工作,實在是很令人疑惑的事情。對於我的疑問,茱莉亞給了相當有力的解答:
「昨晚我預約了裝甲機的維修排程,很幸運地排進今天上午,隊長們都得到第四維修廠檢視各隊概況。此外,我建議今天休假的幾個小女生能走一趟瑪加達,那裡有家新開的蛋糕店,如果她們能抓希貝兒一起去就好。」
「也就是說,英格麗還在維修廠,而希貝兒應該正在瑪加達閒晃囉?」
「我想是這樣沒錯。」
真不愧是茱莉亞!嗯?總覺得最近我好像常常在心裡佩服她哦?不過這不重要,誰叫她每次都能把事情做得那麼好呢。
茱莉亞把桌子推回牆邊,然後將廢紙整齊地堆在上頭,在我面前伸展肢體。
「待會還要吃飯嗎?」
茱莉亞這麼問。呃,這麼想來,也差不多是午餐時候了。可是一整個上午都坐在房間裡討論戰後報告,雖然消耗了腦力,沒什麼運動的身體仍感覺不到多少食慾。我懶洋洋地伸出左手,讓茱莉亞把我拉起來,起身後說道:
「我不怎麼餓耶。妳呢?」
似乎也沒什麼食慾的茱莉亞輕輕地點頭。
「我也是。下午我還得處理一些戰後事宜,妳要一起來嗎?」
她說的是每次任務結束後,都得到各單位去辦理的雜項。我雙手抱胸、歪著頭想了想。跑流程或許會跑到晚上也說不定。不過反正我也沒有必須馬上完成的事情,乾脆交了報告書就一起去吧?嗚,可是要我跟著做平常都是茱莉亞做的事情,總覺得會很麻煩……
「伊蒂絲,妳用不著這麼苦惱吧……」
我望著面露微笑的茱莉亞,依然拿不定主意。
「會很久嗎?」
「嗯,會很久。」
「會很累嗎?」
「嗯,很累喔。」
「嗚……那我還是……」
「好,那麼就交給我吧。」
妳真是太可靠了啦!雖然這些事本來就是妳在做的……
茱莉亞到浴室洗了洗手,似乎不考慮稍微休息一下。這時刺耳的門鈴聲忽然響起。由於室內除了茱莉亞的沖水聲外保持著令人心安的靜謐,門鈴就顯得格外惹人厭。
「來了來了!」
我對門外大喊,踩著不太高興的步伐前去應門。嘖,到底是誰在這個時候破壞人家的安寧啊。
打開門,出現在我前面的是名留著短而整齊的金髮、個子矮小的少校通報員。看來是最近一批新升上來的,身高應該不到一百五。她抬頭望向我,用面無表情的臉龐確認過後,以很適合她的平穩語氣詢問:
「請問您就是第四機甲師團的伊蒂絲上校?」
「是的。」
少校遞給我一張單子,接著以毫無抑揚頓挫的口吻報告道:
「貴師團滯留厄當一帶的部隊,由於突發狀況,現在暫時併入特殊作戰部隊中。在厄當的任務結束前,她們將受該區長官直接指揮。」
天啊,妳不只是破壞我的休息,還來告訴我這種討厭的事情……
「妳的意思是我的人被迫留在戰場上?而且還是先斬後奏?」
「此案由臨時執行長以優先事項授權支部准將行動,且已獲負責人卡蜜拉中尉、克拉拉中尉等簽署並同意。」
「既然如此我也無話可說……好吧,我確實收到了。辛苦妳了。」
將令人心寒的消息帶到後,那位不討喜的少校連聲招呼也不打就離開了。我懷著厭惡與失望關上門、轉過身,拿起了那張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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