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4月18日 星期日

【短篇】酒館的少女




  常聽外地來的旅人們這麼說:沙漠中的酒館就像是座小小世界。

  不管是在上菜、收盤子、趁大打出手的醉漢弄壞前收起空酒杯的時候,我大抵不對這句話直接做回應,而是報以微笑與點頭做為答覆。一方面我手邊總是有數不完的工作,一方面,他們說的話我一天至少會聽上十遍左右。初次聽聞,還會興致勃勃地湊上前去詢問、討論,不管對方是長相兇惡的獵人,或是偶爾會給點小費的商團護衛,即使只是個點了杯水就從早坐到晚的老頭子,我都十分樂意與對方交換心得。當然,我提供的趣事充其量只發生在這家小酒館內,或是在基本學校那段不怎麼有趣的回憶,而我可以得知外人如何形容這對我來說尚算陌生的環境。畢竟,當時的我才剛被嬸嬸撿來不過一年,且這一年中我有大半時間消耗在數字、拉娜語與進階拉娜語上。後來──也就是當八歲的我因為此事興奮難耐的幾天後,接下來迎接我的就是長達十二年、一成不變、枯燥乏味、無聊到讓人覺得生命好像就是如此的酒館生活了。


  儘管在好奇心促使下決定離開學校、幫忙嬸嬸的酒館工作,想不到一栽入就是十二年。我將差點被製造混亂的外地人打破的酒杯與碗盤放入已經堆到滿出來的洗碗槽裡,才抓起橡皮手套、準備好好料理料理這堆半個小時內堆起來的髒碗盤,嬸嬸又從櫃台呼喚我。沒辦法,先暫時擱著吧。等到盤子都用得差不多,就有機會來挑戰洗碗速度了。

  我伸手推開廚房與大廳之間的布幕,走向右側的櫃台。多姆娜嬸嬸在吵鬧的櫃台聽見我出來的聲音,她沒有轉向我,只是用立在櫃台上的左手托住下巴,再抬起另一隻曬得黝黑的手,指向館內最熱鬧的地方。嬸嬸用不太高興的語氣要我現在就去收拾那張桌子,她說話的時候,垂在額頭前的幾搓黑髮也跟著輕輕晃動。我望向嬸嬸說的地方,那真是連遠遠觀望都覺得很不舒服的景象──兩個高大的男人扭打成一塊,旁邊還有兩邊人馬相互叫陣。在我拖拖拉拉地走出櫃台時,某個男人突然叫住才剛起步的我。

  「可愛的,嗝,里歐娜!呼嗝、呃!嫁給──叔叔吧!葛卡叔叔會好好地疼……嘎啊!」

  我沒有理會喝醉酒的葛卡叔叔,因為他現在八成被就在他對面的嬸嬸給緊緊掐住喉嚨了。走了兩步,嬸嬸沙啞的聲音果然從後頭傳來。

  「噢,我可憐的葛卡,你那瑪努利安的腦漿還沒爛光啊?」

  「嘎……嘎啊!多……多姆娜……手……手!」

  「可憐的葛卡,在你打算做里歐娜的男人前,最好先把賒帳付清啊。」

  「嘎嘎……妳的手……呼、呼……」

  雖然喝醉的葛卡叔叔過去曾給了我不少小費,而我也總是很有禮貌地將它們退還,結婚這檔事還是算了吧。要是叔叔他能再年輕個三十歲、有個穩定且有趣的工作,說不定我們還可以試著交往看看。但現實是非常殘酷的。

  來到距離門口最近,也是最混亂的那張桌子前,某種不屬於酒館的臭味瀰漫著。與酒味、汗味或嘔吐物臭味等味道不同,是從外地來的男人們身上傳來的。這種很難形容的味道沒有值得深入探討的價值,因此每當我嗅到這股氣味時,都選擇避免思考。走近纏鬥在桌腳旁的男人們時,一隻手突然抓住我的手臂,將我拉到一旁去。耳邊響起好幾道聲援某個打鬥者的呼喊聲,看來也許是誰的同伴。抓住我的那人只是將我拉離戰場,就跟著旁邊的人繼續起鬨。我有點不安地看了眼櫃台,多姆娜嬸嬸銳利的視線正射向這邊。

  看樣子現在不是不知所措的時候。我推開因為圍觀而擠到我前面的人群,在瑪努利安製護甲與讓人心浮氣燥的肌肉圍攻下,好不容易才擠到最前方。這些人應該都是瑪努利安人或盧德人,也只有他們的男人敢這麼囂張地在拉娜人的地盤上大打出手。

  好了,激烈的壓制戰才進行到一半,這種情況下該怎麼制止呢?我的聲音被比這要強好幾倍的吆喝聲吞沒,我的身體也不像那些人高馬大的男人擁有足以挨上好幾拳的體魄,要是被揮上一拳,恐怕就得被抬到後頭了。換句話說,這樣的我根本無力阻止兩個大男人。

  儘管如此,我還是不要命地半跪在地上,將兩隻絕對禁不起搥打的手臂用力向前伸,擋在正打得猛烈的男人們的脖子前。看到我做出勸架的動作,圍觀的人們紛紛轉而將矛頭指向我,不是叫我快點滾開,就是用一些我聽不懂的話罵我。佔了優勢的男人殺氣騰騰地瞪著我,好像想用他粗黑的雙手把我掐死那樣;而被壓制住的男人也不給我好臉色看,反而一臉怪我礙事的表情望著我。

  真是不服氣。好像每個人都認為我在這邊礙事一樣。要不是你們在嬸嬸的店裡打架鬧事,我根本不會想插手管你們外地人的恩怨!

  「拜託你們先住手吧,打壞東西可就不好了。」

  我很確信自己的語氣雖然謹慎,卻也有著害怕的成分在。可是佔上風的男人顯然不領情。他張開充滿酒味的嘴巴,對眼前的我大吼:

  「妳這個又醜又蠢的小姑娘給老子滾開!老子可是卡賽耶出名的賞金獵人,要啥有啥,這家破酒館就算全砸了也付得起!」

  這是最不能相信的話。你永遠不知道每一樣被摧毀的事物中,是否擁有連城財富也換不到的價值。更何況我連他是誰都不曉得,怎麼可能只憑這句話就乖乖退下呢?我仍堅持不退讓,但這回換另一個被打得頗慘的男人罵我了。

  「別在這礙手礙腳的,笨女人!咱們男人的事情妳管得著嗎!妳最好快點閃開,帶著那些害我失手的霉運閃遠點!」

  唉,講得一副我很想參一腳的樣子,東邊的男人腦袋是不是都有點問題啊。我對他們的反應感到生氣,但仍以平靜帶些膽怯的口氣堅持地說:

  「拜託了,就當我求兩位。這家店是我們的寶貝,可以的話……」

  我的話還沒說完,圍觀的人們就你一句我一句地跟著罵起我來。真是群不聽人說話,或是根本無法理解他人之語的傢伙。我對這樣的反應感到既生氣又無奈,只好以雙臂表示自己的決心。結果,不曉得是哪個人突然猛地將我一推,視線迅速地向上翻動,我在突如其來的錯愕中朝後頭摔了下去。

  沒有叩咚一聲、後腦勺只是很自然地感到一陣疼痛,視線才漸漸地穩定在櫃台的方向,看見了扛著鎮店戰斧的多姆娜嬸嬸正準備走向這兒。腦袋壓在稍微硬的皮革上,沒有很堅固的感覺,應該是撞到了某人的護腿。啊,必須快點起來才行。現在這個樣子對身後的客人太不敬了。我想馬上坐起來,但身體卻不聽使喚,即使用盡力氣仍只讓背部稍稍脫離後方那人的膝蓋。不明白身體是否受了傷的我感到很丟臉。多姆娜嬸嬸這時已經來到圍觀人群之中了,從那邊的騷動中,大概可以猜知她正威脅那些圍觀的瑪努利安人或盧德人讓開一條路。這個時候,有人輕輕地拍了我的頭頂,讓急欲起身的我一時又倒了下來。

  伴隨著不屬於這座小村子的強烈香水味,那隻即使在悶熱的室內依然感覺清涼的手就像撫摸小貓般溫柔地摸著我的黑髮,並以相當流暢的動作一會兒撫摸、一會兒順起我那短短的頭髮。雖然是不認識的人,這個動作卻令人相當安心。那人就這麼摸著我的頭髮,直到我第二次意識到該起身時,才施力壓住我的頭,用有點尖銳的聲音問道:

  「這間破店是妳家開的嗎?」

  很可惜,她給我的第二印象並不是好聽的聲音,而是那張不討喜的嘴巴。我用點頭回答她,這也有著不滿的意味在,不過她顯然不在乎我的感受。她的手在一次游移後來到我的右耳,戲弄似地撥了撥,接著就滑到我的臉頰上。我的肌膚是無法拿來炫耀的那種,既粗糙又黑,標準的西庫納瓦拉娜族皮膚。可是那人的手依然用著撫摸頭髮時那種溫柔的態度,好像很寶貝似地搔起我的臉頰。她又用刻薄的嘴巴問了:

  「西庫納瓦拉娜?」

  我又點了點頭。或許是由於對血統天生的黑髮、褐膚及無法稱為漂亮的這張臉蛋的怨懟,我用不高興的聲音回答:

  「就是生得醜又有麻子的西庫納瓦拉娜人。」

  她聽到我生氣的答覆,吐出了無所謂的笑聲──就好像這件事早就可悲得理所當然,因此她不需額外加入鄙視的意味。

  「起來。」

  這般說著的同時,她稍微彎下身,手繞到我的腋下,就這麼以不顧我肩膀安危的動作將我整個人舉了起來。她的力氣未免太可怕了。經過一陣要命的搖晃,我還沒抓住平衡,她伸出曬得非常美麗的右手、朝我胸口一壓,我的身體隨之往後傾倒在她身上。非常、非常濃烈的香氣撲鼻,我忍不住咳了出來。由於身高的差距,我的後頸幾乎是靠在她的胸前,而因為她的發育實在很好,這個姿勢對我來說就變成非常不舒服了。我猜她的胸前穿著硬皮革護墊,這讓我覺得背部被擠得很不習慣,好像生了腫瘤般。她也顧不得我的感受,一手把我抱住,另一隻戴了黑皮手套的手則是不懷好意地輕拍我的臉,猶如綁架犯架著人質的感覺。

  我是不曉得她到底是不是惡名昭彰的綁架犯,但包含剛才扭打成一塊的男人在內,幾乎整座酒館的人們目光都集中到我們這邊了。擠到人群最前面的多姆娜嬸嬸手裡還握著可怕的戰斧,但是她臉上的神情卻比其他人要來得緊張。嗚,所以我不只無故挨了一下,現在又成為某人的人質了嗎?

  在我猜想著架住我的人會喊出怎樣的價碼時,她卻以尖銳、高亢的語調,在我的左耳邊對館內的人們說道:

  「是誰欺侮西庫納瓦拉娜的小姑娘呀?是你?你嗎?還是你們這些圍觀的賤民?」

  看來,她的嘴巴是超乎我預料的可怕。然而更令我們所有人傻眼的是,她是用非常認真的態度說出這句充滿挑釁意味的話。前一刻還相互毆打的男人們站了起來,兩個大塊頭遠遠超過了我的身高。他們兩邊的同夥都圍了上來,但對象不是彼此,而是在我後面架著我、不斷用穿了手套的手指頭玩弄我的臉的女人。

  本來被打得很慘的那個男人似乎天生就看女人不順眼,他用兇惡的眼神輪流看了看我與身後的女人,突然爆出一陣怒吼,就舉起了健壯的右臂。與此同時,撫摸著我的那隻手離開了。下一瞬間,室內響起了清楚的「啪」一聲,戴著皮手套的女人左手抓住一條鞭子,而它的末端已將濃郁到快令我吐出來的香水味化為黑色的繩索,牢牢咬住了正欲揮拳的那條手臂。

  手臂不聽使喚的男人神情驚恐地望著她,他現在的表情就像剛才多姆娜嬸嬸看見這女人時一樣。他身邊的對手見狀,竟然也跟著舉起了拳頭。這個位置非常不利,因為他的拳頭會從我們的右側襲來,而我的高度與位置正適合他那看起來就很痛的拳頭!

  在邊境酒館長大的女人是非常有膽量的沒錯,但膽量並不適合用在挨打的場合……

  於是我秉持著受到驚嚇的女孩子最自然的反應──尖叫了出來。

  「救命呀──!」

  揮舞著拳頭的男人則是很盡責地扮演他的壞蛋角色,一邊罵著髒話一邊朝我這兒揮拳……當我已經放棄掙扎、認命迎接那既迅速又恐怖的重拳時,將前一刻還死命掙扎的我緊緊鎖著的那隻手臂朝左側一轉,我跟她的身體稍微往旁邊一彎,接著我便聽見了揮拳的男人所發出的慘叫聲。

  「喔嘎!」

  我緊張地轉動脖子,結果看見了某個人的細腿以驚人的角度停在半空中,它朝上方劃出的軌跡不偏不倚地擊中了男人的下巴,而發出慘叫聲的男人才正要連同半傾的桌子摔向酒館地板。當她動作優雅地收起那隻美腿後,我們又恢復成原本的姿勢了。不過,她的腿卻在我的腦海中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健康的肌肉使她的腿有著美麗的線條,從外表看上去纖細卻有力;膚色是曬得相當勻稱又漂亮的褐色色澤,就像她架住我胸口的那隻手臂一樣。

  被打倒的男人發出的哀嚎引發了圍觀群眾的不滿,這些我想全部是由外地人組成的人牆對女人動手打男人這回事視為強烈的侮辱,紛紛對我們投以低級的謾罵。嗚,這下我好像又從人質變成共犯了。

  雖然這個地方位於大沙漠入口,卻也有不少像他們這樣的外地人,既搞不懂也不想弄懂我們拉娜人的傳統觀念,因此也是會發生現在這種,將男性主義帶入沙漠的事情發生。要是再深入沙漠一點,例如向西進入傑亞轄區,他們的態度恐怕會引來警備隊的熱切關注。

  一片瘋狂的吵鬧聲中,多姆娜嬸嬸繞過那位被鞭子困住的男人,來到了我們面前。她的表情還是那麼地驚恐。嬸嬸凝視著我身後的女人,以單手握住戰斧的姿態似乎嚇到了人們,群眾聲稍微變小了點。這是個好機會。我做出試著掙脫的模樣,向彷彿馬上就會斬下對方首級的嬸嬸求救:

  「多姆娜嬸嬸……」

  嬸嬸瞄了我一眼,然後將視線移回到那個女人的臉上,以嚴厲的口吻質問她:

  「將軍,您想對我的孩子做什麼?」

  為了確認我的耳朵是不是出了什麼問題,我用疑惑的目光環顧四周,結果安靜下來的酒館大廳幾乎瀰漫著我腦海中的疑問。被嬸嬸稱作「將軍」的女人發出尖銳而不屑的笑聲,接著從我們的背後,也就是酒館大門處,好幾名全副武裝的戰士們魚貫而入,在我們左右兩側一字排開。女戰士們的出現令群眾感到恐慌,那些外地人或可能夾雜其中的沙漠居民紛紛後退,與身穿戰甲、手持長劍或長槍的戰士保持好一段距離。

  我們這間座落於沙漠上的旅館旋即陷入極度詭異的氣氛當中。多姆娜嬸嬸似乎認得出架著我的人是誰,但她也沒因為突然闖入酒館的戰士們而退縮,反倒挺起了胸膛,仰起頭對那女人說道:

  「素來聽聞『黑軍的女王』對可愛女孩有興趣,但是在這片沙漠的邊境上動手,吃相未免太難看了吧?」

  說到黑軍的女王,那應該是個非常有名的稱呼。然而對於還沒入伍的我來說,比較像是故事書裡的壞蛋角色。無論如何,那位稱呼頗具威嚴的女人發出了苛薄的笑聲後,改以輕佻的語氣對一臉認真的嬸嬸說道:

  「庫爾族的多姆娜,妳的嘴巴真是不討喜呀。」

  「哦,原來您為了綁架我女兒,不辭辛勞去調查我的背景啊。」

  嬸嬸握住戰斧的右臂猛然抬起,但她只是將它扛在肩上,就維持這個動作說下去:

  「黑軍的將軍跑到青軍的地盤並對青軍的退役軍官動手,這件事要是在首都傳開來,肯定會很有趣喔?」

  「別誤會。我只記得住血統純正的拉娜人,而妳剛好是繼承庫爾之血的族人罷了。不過呀,能見到這麼可愛的小姑娘,這一趟也算是不虛此行。」

  她將臉埋入我那頭至少三天沒洗的短髮中,毫不害臊地當眾嗅了起來,然後發出微妙的嘆息。突然被這麼做、被這麼形容的我感到十分惶恐。姑且不論她的身分究竟有多崇高,在我終生未曾離開的這個村子,除了老不死的葛卡叔叔以外,就沒有人會說我的麻子臉和乾燥的肌膚可愛了。她吻了我的頭髮,用下巴壓了上來,接著對嬸嬸說道:

  「我看上的姑娘可是逃不掉的。」

  這句話比起無故鬧事的男人要可怕好幾倍。我正欲插嘴反駁,她突然就鬆開了一直囚住我的右手,我想都沒想就向前跨出兩步──這短短的距離足以讓我躲到嬸嬸背後。這種時候,丟臉什麼的都不重要了。我從嬸嬸的左側探出頭來,與嬸嬸一同注視著眼前的女人。

  正如同由肢體、動作及氣味產生的模糊印象,站在我們面前的那個女人,是個又瘦又高、穿著非常誘人的美麗女子。比起一般清涼的打扮,那件為求美觀而犧牲實用性的純黑皮革防具格外引人注目。不過比起身上的配件及濃到嗆鼻的香水,最重要的一點在於她本身散發出來的妖豔氣息。她是個與我一樣有著黑色頭髮(而且還留著傳統、在這兒不受歡迎的捲髮)、褐色肌膚的拉娜女子,卻比我要美上不曉得幾百、幾千倍。就連同樣身為女人的我,也被她的魅力給深深吸引住了。若非嬸嬸的聲音仍在與她抗衡,我恐怕會就這麼無法自拔地凝視著她。

  「話別說的太死啊,波兒拉娜殿下。里歐娜將來也只會進入青軍服義務役,跟妳們黑軍完全是兩碼子的事情。」

  名喚波兒拉娜的女將軍聽到嬸嬸的話,只是漫不在乎地笑了聲,接著脖子輕輕一傾,視線就這麼射進了我的眼裡。

  「很好聽的名字。」

  她的聲音竟然有著令我開心的感覺。光是像這樣與她四目相交,不知為何,連思考都漸漸地慢了下來。她的瞳孔彷彿蘊藏著魔力,使我怎麼樣也無法移開視線。早已猜知我會被她給吸引住的嬸嬸很快地用手臂遮蔽我的視線、斥退了我。

  難以言喻的某種──或許可以稱之為「悸動」的感覺在全身游走,我就懷抱著這種心情接連退了幾步。由於根本無心顧及其它事情,我才走沒多遠就摔倒在地上了。即使如此,砰砰跳著的心依然處於無法確切界定的狀態。跌坐在地的我只是本能地將她的模樣烙印在腦海中,並替此刻的記憶留下最珍貴的位子。我很明白自己處於認知外的茫然,然而這又有什麼關係呢?如果是能夠動我心弦的事物,如果有誰能來觸動一個邊境酒館的女服務生的心,那麼即使身處五里霧中,我也甘之如飴。啊啊,這種感覺……

  在我像個戀愛中的少女般身陷幻想世界時,波兒拉娜殿下似乎被不肯退讓的多姆娜嬸嬸說服了。她的手下們繞過嬸嬸與我,將剛才還對殿下無禮的男人及他們的同伴都抓了起來。回過神來的我連忙起身、拍拍屁股與大腿沾到的灰塵。殿下高揚的聲音穿越了嬸嬸的背影傳來:

  「事情鬧大可就不好玩了。庫爾的多姆娜、還有西庫納瓦的里歐娜,下次再見囉。」

  嬸嬸並沒有針對這句話做回應,我則是在心中回答了殿下。其實,我並不是擔心嬸嬸動怒才不開口,而是保持著這樣的沉默,才能讓殿下的這句話更長久地在這裡、在我的心中迴響著。我所期待著的她的聲音,將會有很長一段時間聽不見了吧。這樣美好的回憶必須永遠記住……

  「艾爾培娜、西碧拉娜,記得先將這些外地來的賤民搜括完再踹出國境呀。不過盧德豬與瑪努利安狗最好現在就殺掉……嗯?不行嗎?嘖,他媽的。那就按原計劃,搜括完後狠狠痛扁他們一頓,再扔回臭死人的豬圈犬舍吧。」

  啊啊,我美好的回憶,回來啊……

  在一番完全破壞形象的指示下,那些鬧場或起鬨的男人最後都被戰士們給架出酒館了。而走在最後的殿下則是站在酒館門口處,若有所思地望著外頭。親眼目睹整起事件而沒被抓走的人們都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從他們數倍快的用餐速度看來,只要殿下一離開,他們也會立即逃走吧。嬸嬸這時放下了戰斧,轉過身來看著我。

  「里歐娜,有沒有被那個瘋女人嚇到?」

  凝視著殿下背影的我一時望得出神,這讓嬸嬸以更嚴厲的語氣再次詢問:

  「妳該不會是被那個瘋女人勾引……」

  雖然說法不怎麼恰當,但事情似乎正是如此。這種時候,只要一如往常般傻呼呼地笑著回答就好了。是啊,不管遇到什麼狀況,只要保持冷靜就絕對沒問題。我決定等殿下一離開就這麼做。好,就是現在!殿下要離開了,而我就此恢復成過去那個酒館女孩里歐娜,然後危機自然就會解除!

  ……於是,我抱持著這種樂觀的想法,一邊結結巴巴地回答嬸嬸、一邊以非常不自然的動作朝廚房迅速奔去……

  「怎怎怎怎麼會啊!多姆娜嬸嬸!唉唷,這可不能開玩笑的呀!說得人家羞死了!啊──好了,後頭還有好多碗沒洗……」

  唉,這個樣子真是丟臉死了。

  「里歐娜──!」

  假裝沒聽見多姆娜嬸嬸的聲音,我的身體撞開了三頭蛇紋的布幕、一口氣來到堆得老高的洗碗槽前,但心跳速度並沒有隨著動作而減緩。

  把用來洗碗的水桶抬到洗碗槽上,我將臉埋入混了沙子的井水中,感覺到一股有別於以往的雀躍。急速升溫的期盼就連冷水也無法澆熄。我想,它肯定會就這麼延續到下次見面的時候──而對於一個生於酒館的少女來說,這股源自內心深處、初次躍動的喜悅,肯定也會持續發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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