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5月2日 星期日

【長篇】風的旅人:第二章「寧靜的夜晚會到來」#4




  她沉睡的模樣非常美麗。

  點起油燈,橘黃色的火光在空中一閃,旋即打向那張靜默的臉頰,使本來蒼白冰冷的臉浮現短暫生氣。棉被底下的胸部緩慢地起伏著,就像往日那樣悠閒平靜。但是在外人看來,恐怕只會覺得她的呼吸已經慢到令人不禁懷疑她是否還活著的地步了。如若想以聽覺辨別她的呼吸,還得很仔細、很仔細才能聽出環繞於耳際的微弱聲響。然而這也不是什麼罕見的事情。畢竟,在與她一同旅行的這些年來,波拿爾早已習慣了和她相處這件事。

  陌生的事物會隨著經驗變得親切起來。哪怕是會讓人嚇一大跳的事情,也會因為習慣這回事而混淆了理智。但是,也有可能因為事情的陌生感過於強烈,或因預料外的突發狀況而使人的警戒心急遽爆發,最終得以令理智戰勝感覺,強迫自己處於絕對的現實之中。

  對波拿爾來說,他現在正是以非常理性的狀態全盤控制住自己。



  他正在地獄犬號角的四號房。

  為了不吵醒莎琳娜,他以非常輕柔的動作將椅子拉到莎琳娜的床邊,就抱著她那本厚重的魔法書,藉由白日的陽光或夜晚的油燈來讀書。正確來說是瀏覽。巫師的魔法書本來就不適合一般人觀看,對於生活與魔法扯不上邊的人們而言這就像是一本不上道的故事書,更別說是只會稍微讀一些句子的笨蛋了。即使波拿爾不太喜歡被她這麼唸,但是當他開始翻書以後,卻覺得笨蛋二字他當之無愧。

  儘管如此,波拿爾還是硬撐著隨時會闔上的雙眼,在一看書就會想睡覺的狀態下繼續翻閱魔法書。這本書大概有一千四百頁吧。雖然波拿爾很有毅力地從用過早餐後便抱著書本直到深夜,卻也很有毅力地每十分鐘就檢查一次讀過的頁數,但結果總會令他搖頭嘆息。當然,因為他本身沒機會接觸太多的書本,加上魔法書本身就艱澀難懂,會感到枯燥乏味也在所難免。

  見到他罕見地抱起了書本,這也激起同樣留在旅館內的兩名祭司的好奇心,結果他們一看到是本魔法書就舉手投降了。倒是同樣留宿在旅館內的另一名魔導士,則是非常興奮地想要教導波拿爾如何打好魔法學習的基礎。可惜他還沒來得及說完究竟該冥想多少個鐘頭就被同行的兩名壯漢硬生生拖出旅館。至於不怎麼擅長動腦的其他人,大抵看沒幾眼就失去了興趣。

  現在是幾點鐘呢?翻閱一張張難以理解的頁面、從字裡行間尋找某樣東西的波拿爾沒多久便會這麼問自己。窗外還是黑的,是晚上。外頭沒有敲敲打打或搬運建材的聲音,也沒有吵到彷彿都市裡的酒館那種喧鬧聲,所以是深夜到凌晨這段時間。入夜後思索時間的次數──這必須包含符合以上條件在內──已經有八次之久,那麼大約是三、四點鐘吧。他嘆了一口氣。接著又回到書本的世界裡。在逐漸變得模糊的意識催眠下,他小聲地將所見內容唸了出來。

  「……簡言之,藉由貝扭方程式,我們可以在貝提阿假設空間未成立的條件下,將它與第二空間結合運用。此時,珊德依斯娜軸、由里亞斯軸及潔塔軸是存在的。在這裡,我們可以輕鬆使用貝扭方程式中的第七註解,亦即以向量來進行數學驗証……」

  看來,即使像個教師般唸得朗朗上口,還是無法擺脫看不懂的事實。真是不友善的世界啊……不,應該說魔法書這種東西實在是要命的可怕。這段解釋已經是整面說明中最白話的部分,然而將它式子化後,卻又同時包含了古文、數學、瑪那學在內,是一種足以令腦袋空空的戰士頭痛一整年的殘忍兵器。他絕對無法一輩子都盯著這種書瞧。到底莎琳娜是怎麼辦到的呢?實在太厲害了。

  在波拿爾嘗試挑戰他根本看不懂的魔導式時,有人推開了房門。就某方面來說,這也算是適時阻止他精神自殺的援手。雖然極力壓低推門時所產生的噪音,小小的嘎吱聲也幾乎聽不見,但是只要出現任何可以暫時改變苦悶現狀的事物,頭痛欲裂的波拿爾一定不會放過。他轉過頭去,看見了手上抱著一塊圓形托盤的梅塔。

  她的樣子也是一臉疲倦。走道上的燈火因捲入屋內的夜風強烈地閃爍,投射在正關著門的梅塔身上,配合那件做為睡衣也挺適合的袍子,使她看起來就像是會出現在故事書裡的壞心巫婆。波拿爾偷偷地竊笑,等到梅塔走近時才迅速收起不懷好意的笑容。波拿爾看著托盤上的兩塊三明治與水杯,露出了開心的微笑。

  「大姐她還在睡呢。」

  「是啊。這麼晚了,泰依古老闆也還沒睡嗎?」

  梅塔拿了塊三明治與杯子給他,然後將托盤放到桌子上說道:

  「剛剛才睡的。你喔,也不下來看看。一到晚上,大廳根本擠到沒辦法走路。光是幫大家準備吃的就有得受了。」

  波拿爾粗魯地用牙齒將半塊三明治撕下,以熟練的動作把食物往空中拋去,最後則是一口咬住快要散開的三明治。顧不得嘴巴已經被食物塞得飽滿,波拿爾一邊在感到有些不對勁的味覺中進行思索,一邊哼哼嗯嗯地發出怪聲。在旁邊睜大眼睛的梅塔盯著臉上還沾了醬汁的波拿爾,彷彿想說什麼似地張開了嘴,卻又臨陣退縮。梅塔吞了口口水,而波拿爾的表情則是顯得有些奇怪。看著依舊以怪聲品嚐三明治的波拿爾,梅塔終於忍不住開口問道:

  「……好吃嗎?」

  「哼嗯,該怎麼說。嗯,也許泰依古老闆實在太累了,才會做出這麼怪的三明治吧?」

  「嗚。怎麼個怪法?」

  「這個嘛。生菜切得大小不一,有的還被折成像肉丁那樣的塊狀。雖然大方地放了很多火腿片,卻把它們通通對折疊在同一處,咬起來很費力。本來只要灑一點點的香料,也是多到讓人反胃的地步。還有根本就沒熟的雞蛋,嚼得我滿嘴都是黏呼呼的蛋汁。更誇張的是竟然還放了地瓜片與蘋果丁……」

  結果波拿爾還沒來得及將所有顯而易見的問題都講出來,就被梅塔那張幾乎快要哭出來的臉給嚇到了。

  「有得吃還嫌東嫌西……你果然是個笨蛋。」

  梅塔吐出低沉的抱怨,賭氣般以嬌小的拳頭搥了波拿爾肩膀一拳,緊接著便鼓起雙頰走到門口。完全無法理解她這種舉動的波拿爾只是呆愣在原地,不曉得該說什麼才好。結果梅塔小聲地嘀咕了一會兒,就氣沖沖地離開房間了。她到底是為了什麼生氣啊?也許是這幾天在旅館幫忙,太疲累的關係吧。波拿爾勉強讓呈現呆滯狀態的腦袋去思索這個問題,嘴巴仍不忘咀嚼那分口感相當特別的三明治。

  或許是由於沒吃晚餐的關係,即使他的舌頭感到五味雜陳,還是起身拿了第二塊三明治。當然,這塊三明治也忠實地承襲了剛才他所形容的種種詭異的製作技巧。好像更糟了些。在可能會使他腹瀉的食物一口口地滾進肚子時,他也漸漸理出了些許頭緒──若非泰依古已經忙到發瘋,就是一個正在練習廚藝的超級門外漢所製造的失敗作;再不然,則是想奪取他性命的職業刺客……用來進行暗殺的食物武器?當波拿爾聯想到他必須邊忍住腹痛邊與敵人戰鬥時,突然覺得這塊三明治可能真的是暗殺武器也說不定。

  一番胡思亂想終於隨著最後一口三明治結束了。波拿爾將喝光的水杯放回桌上,花了些時間做幾個簡單的伸展運動,然後重新打開那本不管看幾次都會令他頭痛欲裂的魔法書。可是他的視線卻不在密密麻麻的書本上,而是飄向靜靜入睡的莎琳娜的臉頰。

  凝視著躺在床上輕輕呼吸的莎琳娜,波拿爾彷彿也受到沉睡的靜謐所感染,就連說話的語調也顯得十分柔和而慵懶。

  波拿爾做出非常適合多愁善感的少年特有的表情,喃喃自語道:

  「妳已經睡了整整一個禮拜呢。莎琳娜……」

  在這彷彿只有獨自一人的小小空間裡,旋即沉入黑暗裡的聲音聽起來是格外地哀傷。



    §


  瑪亞凱托抬起的下巴垂著白雪般的鬍鬚,在無風的大氣間輕輕擺動。混濁的視線穿越了隱藏住巴拉格村的樹林,越過昂然聳立的朱德山脈,就這麼朝西方的天空凝望著。像是對豐富人生感到滿足的老人家在自家庭院那股悠然自得的模樣,彷彿任何事情都能使他感到開心,卻又不是真正的開心;好像任何事情都能使他感到悲傷,卻又不是真正的悲傷。他所真正在乎的事物已經不復存在,消失在時間之河裡的貴重回憶化為了充實的生命,而這分感覺是無可取代的。

  但是莎琳娜卻敏銳地捕捉到了隱藏於那股靜謐底下的憤怒。

  瑪亞凱托的女兒──艾利斯堤雅就埋在他們腳下約莫四十肘深的洞穴裡。

  殺害艾利斯堤雅的兇手──洛林十三翼就待在離這兒不過五百肘遠的村子裡。

  造成這件憾事的人類只是單純因為對龍鱗產生了慾望而發出委託,對龍族不甚了解的冒險團接下了這項對他們而言非常具有挑戰性的任務,而透過魔法預知這件事所引發的危險即翻越朱德山脈來到此處的兩個人……這些全部都是人類。

  莎琳娜凝視著瑪亞凱托側臉的陰影,想起了阿西塔克對她所說的那句話。

  『人類為了居住環境開墾森林,使精靈滅亡;人類為了山林資源征服群峰,使半獸人與矮人瀕臨絕種;人類為了身家安全獵殺幼龍,使龍族無法延續下去。』

  然後她的腦海中浮現了在凌晨的迦納酒館所見到的笑容。那是一張充滿了單純、好奇、活潑的臉龐。想起艾利斯堤雅積極參與人類世界的那分純真與善良,她對自己竟然能理直氣壯地向阿西塔克頂嘴這舉動感到無盡悲哀。然而,即使真能讓她再做一次選擇,她還是會說出那些冠冕堂皇的該死的蠢話。

  被固定下來的時間帶著永恆成為過去,流動中的時間則是帶著創造襲捲現在。受芙蘭朵的指針操弄的她,也只在乎即將風化的當下──

  瑪亞凱托在想些什麼?

  自從這頭活了兩千多年的龍陷入深思,莎琳娜彷彿感覺到她的認知已經完完全全遭到擊潰。

  時間的流動是相等的,同時也是不相等的。她所經歷過的時間,與眼前這位看似尋常巫師的老人是截然不同的等級。在這一瞬間,她了解到雙眼所見的不只是單純的生命,更是包容並與世間萬物共存至今的活歷史。

  被稱為歷史的巨輪不曾間斷地轉動。結合了新生與風化的他正在思索。接受了芙蘭朵祝福的她正在忍耐。以千年為單位的流水嘆了口氣,於是鄰近的風也漸漸平息了下來。

  瑪亞凱托維持著仰望的動作,以熟人間的問候語氣輕描淡寫地說道:

  「女巫師,老夫一直在看。」

  莎琳娜還沒從極力壓抑的狀態中恢復過來,只能默默聽著瑪亞凱托的聲音。

  「艾利斯堤雅從誕生至今的兩萬七千個日子,老夫從沒有漏掉任何一分、任何一秒。無論近在眼前或遠在天邊,老夫都在看著她的發展啊。透過人類的認知使她接觸不同文明間的各種經歷,並且讓她了解到這個世界有著必須遵守的規則與必須體驗的事物。那是什麼呢?就是被你們稱之為『情感』的靈魂。快樂、痛苦、悲傷、憤怒,龍根本無法分辨出這些感覺啊。」

  瑪亞凱托面無表情地望向緊張的莎琳娜,以緩慢的節奏敘說下去:

  「什麼是快樂呢?人類以勤奮工作度過忙碌的每一天,但是回到家裡會見到等待自己歸來的妻小,工作換來的金錢與家族的溫暖微妙地達成平衡,獎勵則是在短暫的休息中充分享受小小的快樂;龍從來不會因為血脈與物質感到快樂,喜愛錢財或孩子無法獲得快樂,因為這些要素唾手可得,而且血脈對於龍來說並不是值得注意的事情,以人類的說法就是無法獲得滿足的快樂。什麼是痛苦?認知存在於一如往常的安穩生活中,因為環境的改變造成了人類內心失衡,一旦無法進行自我調適就會感到痛苦;所謂的改變對於龍來說是一種難以察覺的認知,就像精靈與自然界能達成一定程度的協調,龍的認知也能自然而然隨著變化而變化,很少發生例外。那麼什麼是悲傷?如果痛苦的秤錘實在過於嚴苛,人類會以悲憐自我或他人的方式進行調適,將累積的壓力轉換成肉體或精神上的行動,藉以接受環境的改變;卡蘭澤西賜予萬物的憐憫之心是非常珍貴的寶物,人類能善用這項絕技,但是龍卻完全不曉得悲傷這種感覺到底該怎麼確認,因為當我們理解到環境的改變帶來理應悲傷的情況時,往往已經遠離了最為悲傷的時候。而憤怒呢……無法以悲傷調節情緒的人類會選擇這完全不同的管道;龍則是在長久的歲月中體認到遲來的痛苦有多麼巨大、多麼可怕,並且在無法以悲傷表達這長久以來的痛苦之時,諷刺地了解到憤怒是我們僅剩的最後靈魂。這最後的情感……老夫現在終於明白了啊。艾利斯堤雅的死亡並不是老夫前來此處的緣由。真正的原因在於,老夫不該妄想兩千年來受眾神祝福的人類是否能與龍族共存。因為這種自私又愚蠢的想法犧牲了龍族的性命與尊嚴,最後只能,也必須以憤怒來終結老夫對人類的期待。」

  瑪亞凱托以淡然的口吻娓娓道出他內心深切的痛苦。風龍的悲傷與強烈的復仇感合而為一,在女巫師混亂的思緒中爆炸開來。瑪亞凱托輕輕抬起蒼老的右手,這個動作讓無法辯駁的莎琳娜下意識地做出了反應。

  守護著某種事物的本能。就像父母為了保護孩子、師長為了保護學生,甚至戀人與戀人之間對彼此難以抑制的守護慾那般,帶著以悲憫為根源發展完全的愛意,人類的巫師迅速跑到龍的面前,雙手啪地一聲就往左右伸展開來。

  瑪亞凱托露出疑惑的神情,與瞬間表露堅定意志的莎琳娜對望好一會兒,才像是理解似地點頭。

  「妳想怎麼做?」

  「這還用說。當然是阻止你……毀滅這座村子。」

  「這樣啊。妳認為老夫伸手這個動作具備攻擊性嗎?」

  心情正處於激昂巔峰的莎琳娜被這麼一問,顯得有些喪氣地搖搖頭。

  「沒有。」

  「沒錯。不管老夫的目的是什麼,都與這個動作毫無關係。人類誇張至極的聯想力是很可怕的啊。如果因為飛行的鴿子在一個人類頭頂上留下鳥糞,那個人就會對鴿子飛經頭頂的行動感到不安與不快;一旦鴿子出現的頻率增加,無論有沒有發生事情都會對那個人產生強烈的威脅感,順其自然的鴿子甚至會被冠以莫須有的罪名而遭到驅逐或者殺害。」

  「我想那只是一個特例,並不代表全部人類的行事風格。」

  就像早已預料到這種非常正統的答案似地,瑪亞凱托維持著平靜的表情嘆了口氣。

  「妳是這麼想的啊。那麼在三個紀元前,也就是創世戰爭末期的愛茵卡魯之役,何以造成人類屠殺精靈族盟友的憾事呢?對於壽命短、凡事卻都需要非常努力來達成的人類來說,天生擁有眾多特質又長壽的精靈實在太可怕了啊。即使人類了解受倫絲堤庇佑的種族絲毫不具侵略性、沒有野心,更沒有任何足以對自身造成威脅的可能性,卻還是因集體畏懼而發動使精靈族一蹶不振的戰爭。往後的兩千年間,人類甚至繼承了因為精靈沒落而不受保護的森林,進而造成精靈絕種的最終結果。這場戰爭的起因並非單純因為精靈的優秀或人類的膽怯、對領地擴張的意圖,只是因為時間與努力這兩個起始點所引發的可怕的聯想力啊。」

  提起那段除非從國家歷史館或巫師公會中幾天幾夜不眠不休地尋找,否則根本無從知悉的歷史,莎琳娜對於人類的感覺也不禁產生動搖。她並沒有特別喜歡人類,也不會特別厭惡人類。已然成為歷史的往事都是造成今天這幅景象的過程。說來也許殘忍,但這些歷史的一磚一瓦都是不可或缺的存在。人類做了什麼事情?那是合理的行為嗎?對現在這個世界造成了什麼樣的影響?她認同這些事情的重要性,但她就是無法替自己下「人類就是這麼無恥才會蓬勃發展」這項結論。因此,從瑪亞凱托平淡無奇的口吻中,莎琳娜幾乎是膽戰心驚地聽著這位當代見證者的敘述,每一秒都在確認自己的心態與立場。

  莎琳娜感覺到朝左右伸展的雙臂迅速累積了厚實的酸痛感。不只是因為處於伸展狀態下的肌肉所發出的疼痛,那道使她雙手不停抖動的力量有很大的原因源自瑪亞凱托所說的話,以及她身為人類的行為與立場。

  她當然不認為自己會輕言放棄。無論僵硬的肩膀如何努力支撐著搖搖欲墜的手臂,即使必須花費極大精神來維持這項決心,她也不願就這麼鬆開雙手向對手認輸。這一瞬間,她深切感受到自己正被瞧不起人類的龍族所愚弄的心情。然而瑪亞凱托並沒有給她更多胡思亂想的時間。在莎琳娜開始怒視眼前的風龍時,東國的寒風也悄悄地流動起來,在平淡的寧靜中朝風龍的右手聚集。瑪亞凱托面無表情地點頭,對面帶疲態與憤怒的莎琳娜說:

  「從兩千九百年前的最初,龍就不是人類幻想下的兇殘無道的生物。這一點對於持守中庸之道的精靈來說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但是在富有想像力的人類看來卻是天大的謊言。關於這點,妳又是如何認為的?站在老夫面前的妳,不正是因為妳認為老夫即將毀了這個地方,才挺身而出的嗎?」

  「……是。正是因為如此,我才必須阻止您。無論如何您都不該這麼做。此外,我不認為龍族給人類的印象真的有如您所說的那般荒誕。」

  瑪亞凱托露出可惜的表情輕聲嘆氣。

  「那麼就依妳這句話來下結論:自私。」

  「您說自私……」

  「沒錯。人類可以在做錯事後以懺悔遮掩住錯誤,但是其他種族呢?」

  「這當然也是一樣的啊。」

  「換句話說,老夫即使毀了這裡,殺了一千個、一萬個人類,只要誠心懺悔就可以獲得原諒了嗎?」

  這真是非常可惡的說法啊……然而當莎琳娜為此感到焦急時,卻也笨拙地踩入風龍設下的單純陷阱裡。

  「不可以。您不行這麼……」

  「荒唐!」

  聽到瑪亞凱托的語氣突然間變得巨大而不可忤逆,莎琳娜知道自己的樣子又更加狼狽了。

  「在以前,你們懼怕以龍與精靈為中心的世界,因此你們迫使精靈滅亡!到了現在,龍族因為戰亂與歲月的消磨落日西山,你們反倒開始自大了起來!人類的巫師,老夫現在就告訴妳。兩千多年後的今天,日漸凋零的龍族只有融入人類世界方能不受亡族之殃,於是老夫最後一位孩子來到了這個世界。多少年了。對於已經無法再睜開明亮眼睛的龍而言,時間帶來的巨大黑暗早已不是我們所能承擔的壓力。龍的生命比人類長太多了,但還是存在著無法突破的極限。這也是老夫為何如此急迫的原因。」

  稍微停頓了一下子,瑪亞凱托以微微顫抖的……悲傷的口吻說道:

  「然而,這種微妙的融合並不被貪婪的人類所接受。龍對於人類一旦失去威脅,人類就沒有理由維持彼此的平衡,也就不會對於獵殺幼龍這種可恥的事情加以規範!巫師啊!是人類親自毀滅了龍族與人類之間的橋樑!是人類殺害了對你們自己毫無害處的幼龍!是人類奪走了老夫的孩子啊!妳可以放心,老夫並沒有發瘋到將做出越矩的事情,但是踐踏生命的那些人類,必須得為這場悲劇負責。現在,給老夫退下!既然艾利斯堤雅在這個地方遭到殺害,老夫就讓這座小小的村莊化為焦土,讓沾滿龍血的人類獲得安息!」

  瑪亞凱托爆出了極其響亮的哀鳴。不管是五百肘遠的巴拉格村或正忙於搬運拒馬的賊寇們,即使遠在朱德山脈另一端的迦納的旅人們,只需仔細地聽也能聽見風龍憤怒而悲傷的鳴叫。相較於將滿溢的情感爆發開來的瑪亞凱托,莎琳娜的聽覺徹底被突如其來的巨鳴震得粉碎。她用幾乎麻痺的雙手摀住銜著血絲的耳朵,但她已經聽不見風龍究竟在說些什麼了。

  好安靜。原來這個世界是這麼安靜的嗎?莎琳娜感覺到在瑪亞凱托怒吼的那一刻,激烈顫抖的雙腿就已經再也站不穩了。面對無法以常理衡量的恐懼感,令她感到即使現在只能無力地跪倒在地面上、任由這副常人的肉軀本能地做出垂死反應,也沒有什麼好丟臉的。莎琳娜吃力地抬頭望向瑪亞凱托鐵青的臉龐。這位化為人形的風龍似乎在向自己說話,但是她根本聽不見任何聲音。

  瑪亞凱托抬起的手微微晃動著,聚集在他身邊的風壓愈來愈顯得急促。莎琳娜這時才緩慢地鬆開臉頰兩側的手。她看了眼壓在兩隻手掌上的血跡,才察覺原來這就是為什麼她會感到很安靜的原因。瑪亞凱托的神情絲毫沒有退讓的跡象。也許再過幾秒鐘,風龍的力量就會完全掃平這座無辜的小村子了。可惡,雖然村民們已經撤離,卻還是有至少三十個人待在那裡。莎琳娜回想起一夥人為了保護村子而在村子北邊製造簡單的陷阱,那段短暫而忙碌的時間如今看來是這麼地愚蠢。瑪亞凱托就連原本的姿態也用不上,只消將巨大的風壓朝渺小的村莊掃去,即使是石造城牆也難以阻擋。

  連巫師也望塵莫及的力量。莎琳娜悔恨地仰望瑪亞凱托慢慢做出的動作,她的身體卻完全無法行動。

  接著,瑪亞凱托將無形的力量輕輕地打散,碎成無數道的狂風在離他前方不遠處重新匯聚,並以可怕的速度與威力剷平了前方的樹林、兇猛地朝巴拉格村前衝去。

  莎琳娜的雙眼緊盯瑪亞凱托抬起的那隻手。

  瑪亞凱托也以略顯詫異的目光看向他抖動了一下的右手。

  在那隻被綠色袍子裹住的右手臂上,一把長劍無情地劃破了巫師的綠袍,卻又宛如裝飾般靜靜地躺在一塊帶著斑痕的年老肌膚上。

  波拿爾帶著幾乎要從眼中噴出火花的神情,以發顫的雙手表達了內心的怒氣。

  「波拿爾……?」

  在心底反覆唸著他的名字以確認的莎琳娜並不曉得她的聲音傳進了波拿爾耳中,當然也不會注意到她這種懦弱、狼狽的呼喚聲更加地令握緊長劍的波拿爾倍感憤怒。她看見波拿爾頭也不轉地對瑪亞凱托說話。他的樣子看起來很恐怖,但卻又不像在怒罵瑪亞凱托的感覺。過了好一會兒後,她才想到可能是要她快點逃走之類的話吧。

  這段寧靜卻又令人煩燥的時間裡,瑪亞凱托只是安靜地打量著將單純的憤怒射向自己的人類劍士。他也花了好一段時間在回想,才從被情感佔據的腦袋中想起他是一位稍早見過的年輕人。這位看起來不是很聰明的年輕人因為長劍非但沒有對目標造成傷害,反而因撞擊堅硬龍鱗而處於快要破碎的狀態感到不高興嗎?這還真愚蠢。瑪亞凱托沒有理會波拿爾的叫罵,轉頭望向原本是一片樹林的那個方向。

  偏了一點點啊。明明人類的武器並沒有對自己造成任何傷害,卻還是因為突如其來的急躁而只剷平了半座村莊。看得再深一點,他的憤怒並沒有回報在停留於村子裡的任何一個人類身上。這就像單純將一片樹林夷為平地那般毫無意義,也感受不到絲毫情感上的波瀾。瑪亞凱托還在思考自己為何會發生這種小小誤差時,停在他右臂上的長劍不知何時離開了由龍鱗轉換而成的人體肌膚。

  他看到那位名喚波拿爾的年輕人再度氣呼呼地高舉長劍,卻不明白眼前的人類為何還敢妄想要再次對龍做出攻擊的愚蠢舉動?即使他不知道對方是龍,也該對他的劍無法替目標造成任何傷害一事做出合理的反應才對。瑪亞凱托凝望著雙頰火紅到彷彿快要爆炸的波拿爾,他的眼神就像現在的自己一樣。

  「你還想再揮劍嗎?」

  聽見彼此間首句談話竟是如此單純的提問,波拿爾感到非常不滿。不過這也是因為他注意到了莎琳娜的目光,而她的眼神只是不斷重覆著他不想聽見的兩個字。波拿爾做出了好像不說話就會氣到砍人的表情,直視眼前的老巫師吼道:

  「總算是回話啦……嘖。喂!你就是那個,瑪,瑪亞凱托對吧!」

  瑪亞凱托點點頭,重新問了一次:

  「你還想再揮劍嗎?用那把已經無法再承受撞擊的劍,再一次敲擊幾乎與鑽石有著相同硬度的龍鱗?」

  「廢話!事到如今還會有別的選擇嗎!」

  那句回應令波拿爾感到非常懊惱。擁有四級魔法的莎琳娜也是,活了兩千多年的瑪亞凱托也是,難道自己所抱持的信念就這麼不值一提嗎?不管怎麼說,今天我絕對不會退讓。如果只是像山賊那種等級的對手倒也無妨。然而讓莎琳娜變得如此狼狽的對手竟然是一頭人類難以想像的風龍。沒有任何一個理由足以說服他現在就轉身離開,但是要他二度攻擊瑪亞凱托的右手卻是相當容易的事情。

  同樣看出這點的莎琳娜與瑪亞凱托分別在心中嘆了氣、思索著這種難以理解的行為。莎琳娜正努力活動四肢,也許現在聽不見任何聲音反而還比較好,她可以更專心地想辦法重新站起來,這麼一來她也有十足的信心能保護波拿爾了。說也奇怪,自己都淪落到這種地步了,怎麼還想要保護他人呢?她對自己身為人類這一點同時感到欣慰與疑惑,卻沒有半點討厭的感覺。

  同樣無法理解這種偏激的保護心態的瑪亞凱托也在思考。要理解與自己完全不同種族的思想是很辛苦的事情。這一點,兩千多年來從未改變。

  注視著正冷靜觀察自己的瑪亞凱托,波拿爾在盛怒之中察覺到一絲被看透的厭惡感。他用眼角瞄了眼正在慢慢起身的莎琳娜,接下來便帶著滿溢的怒氣發出了暴怒聲。

  「喔喔喔喔喔喔!」

  他的腦中只剩下莎琳娜的身影。無辜的人們將遭遇飛來橫禍一事固然令人惻然,但是他真正在乎的是瑪亞凱托對莎琳娜所做的事情。他的想法彷彿回到了單純的幼時。如果硬要用一句話來形容他拔劍的原因,那應該是「我不準你欺負她!」這種既可笑又率直的動機吧。

  匡地一聲,脆弱的劍身在撞擊瞬間被硬如鑽石的龍鱗擊斷了。拖著半截劍身的劍鋒從波拿爾耳邊劃過,帶走了幾根沾染汗水的頭髮,使他猛然脫離短暫的幻想。

  瑪亞凱托終於感到不耐煩了。事實上這段極為短暫的時間很難使他的情感有所起伏。可是在內心微妙的平衡下所運轉的思緒一但被迫中斷,也很難使他能一如往常保持著平靜的心情。瑪亞凱托首次對波拿爾投以不舒服的眼光。

  「請等一等。」

  莎琳娜的聲音及時制止了波拿爾本欲脫口而出的怒號。波拿爾與瑪亞凱托同時望向雙腿仍微微發顫的莎琳娜。看到緊繃著一張臉、硬是站起來的莎琳娜,波拿爾忍不住對她叫道:

  「莎琳娜!妳這笨蛋在做什麼啊,有機會還不快點逃!」

  喪失聽覺的莎琳娜自然無法聽見這句話。雖然她還是從波拿爾的表情中推論出類似的意思,反正本來就不是因為想逃跑才起身的,也就管不了一臉絕望難掩的波拿爾了。莎琳娜與稍微感到訝異的瑪亞凱托對望,然後輕輕地點了點頭。

  『妳想怎麼做?』

  望著瑪亞凱托混濁的眼神,莎琳娜清楚聽見了透過傳訊術傳來的瑪亞凱托的聲音。莎琳娜用感嘆的目光瞄了一眼波拿爾,接著對瑪亞凱托說道:

  「痛苦吧。就像那邊的那個笨蛋一樣。」

  波拿爾從莎琳娜的語氣中聽出了一點點的戲弄感,但這卻無法讓他焦躁難耐的心情稍稍放鬆。瑪亞凱托宛若思考般點著頭,理所當然地回答她。

  『緣由相異但本質相同的痛苦。妳說的沒錯。如同少年的劍還沒如他所願地制止我,應該領受安息的人類也還在那半片廢墟中苟延殘喘啊。』

  「做出這種事情的您,還是無法想像自己的行為有多麼可笑嗎……!」

  『是的話,妳想怎麼做?想當個偉大的守護者,寧願送死也要捍衛犯錯的人類?還是打算拖延時間,好讓那位少年甚至其他人類通通逃離這裡?』

  「……硬要選的話,我選第一個,可那是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在那種時刻來臨之前,我有件事無論如何都想問您。」

  『請說。』

  莎琳娜深深吸進一口氣。

  「偉大的瑪亞凱托啊,您的痛苦難道只能以憤怒來呈現嗎?」

  『就像妳這種渺小的人類所難以理解的。龍的時間……』

  「這不是理由!」

  察覺到瑪亞凱托的表情變得有些愕然,下意識地別開視線的莎琳娜覺得自己的力氣與勇氣都快用光了。如果不趁現在做最後的反抗,她就再也無法鼓起這種氣勢。莎琳娜看向靜靜站在瑪亞凱托身旁的波拿爾,朝他招了招手。一直很認真地望著兩人的波拿爾過了一下子才發現莎琳娜的動作,於是便一面握著破損的長劍警戒著瑪亞凱托,一面慢慢移動到莎琳娜前方。莎琳娜的左手仍停留在半空中,這個動作讓處於警戒狀態的波拿爾不明所以地愣住,接著才恍然大悟般扔掉了長劍、轉而握住她那隻沾了泥土的手。

  好冷啊。波拿爾忍不住加重了力道,但莎琳娜並沒有再看他一眼。

  即使寧靜到猶如冬雪紛飛的深夜,莎琳娜彷彿可以感覺到波拿爾這個動作所帶來的溫暖。

  莎琳娜看著等待自己說下去的瑪亞凱托,進行了兩次非常徹底的深呼吸。接下來便緊盯著這位極力隱藏著憤怒的風龍,慢慢地說了:

  「請恕我指正:您的痛苦不需要以任何型態來表現。」

  無聲的世界中,發抖的聲音帶著堅毅的勇氣跨向外面的世界。

  「許多生命體會因為心境的變化而感到喜怒哀樂,但這些只是表象,不是能做為藉口的存在。如果……如果您拿這種空洞的表象做為攻擊人類的理由,我只能說您根本就是在模仿人類。不,這麼做的您根本不如人類!」

  波拿爾嚇了一跳。然而瑪亞凱托與莎琳娜都沒有因為這句話產生動搖,他只好故作冷靜地聽下去。莎琳娜的聲音輕柔地傳來。

  「我相信具有非凡智慧的龍族也懂得何謂反省……任何具有智慧的種族都會省視過錯,因為這正是茁壯不可或缺的要件。只是因為人類的情感週期短,才可以在犯錯後馬上改過。依您所言,情感遲鈍的龍族若放任自己的盲目造成生靈塗炭,那麼絕對比不上創造這場悲劇卻已經深深反省的人類!龍啊!我拜託您清醒一點!難以抑止的情感雖然有如狂風暴雨,但是沒有任何一種生命需要畏懼或逃避它;因為當憤怒的怒濤或悲傷的急流隨著時間流逝,生命之河一定會重獲平復。理應感到憤怒或悲傷的您也是如此,然而您不能以盲目的憤怒來迴避您的痛苦;只要相信陽光遍照之處仍存在知而悔改的善心,寧靜的夜晚就一定會到來。」

  說完之後,莎琳娜感覺到身體頓時失去了所有力量,所有用來支撐自己的力氣都隨著最後的希望離開了她的身體。波拿爾連忙扶著搖搖欲墜的莎琳娜。

  瑪亞凱托無言地陷入沉思。一口氣將這些話講完的莎琳娜感覺心跳加速,就連呼吸也變得非常困難。她從眼角餘光感受到波拿爾急切的視線,但除了以左手的顫抖加以回應之外,她的視線還是必須停留在瑪亞凱托身上。瑪亞凱托同樣也在看著莎琳娜。他用稍微聽得出感情的聲音,平穩地說了:

  『真是不可思議。老夫本該對妳這些話感到更加憤怒才是,想不到竟然會如此平靜。』

  莎琳娜小心地點頭。

  『過去曾有幾個與妳同樣有勇氣指責老夫的人類,不過那些人還沒說完就安息了啊。女巫師,請別誤會。老夫感受到了難得的平靜,並不代表老夫對人類的憤怒就此煙消雲散。』

  由於瑪亞凱托的聲音已聽不出半分怒意,因此莎琳娜並未做出任何反應,只是默默地等待瑪亞凱托的下一句話。

  『妳說殺死艾利斯堤雅的那群人類已經徹底反省了,是嗎?』

  她很不擅長說謊。然而……儘管面對這種無論怎麼回答都只能報以理想謊言的問題,她依然在逐漸趨於平淡的驚恐中,與淺淺的笑意一同撒了謊。即使如此……這卻是最接近真正答案的謊言。她知道。瑪亞凱托也知道。至於一頭霧水的波拿爾,就先別管他了吧。

  瑪亞凱托靜靜地呼吸著,並接受了這道謊言。

  『那麼老夫現在就給妳一個機會。妳可要聽清楚了。』

  「是的。」

  『老夫接受妳的指責,但這無法改變老夫對孕育這個世界的生命法則所奉獻的信仰。在唯一法則下,犯下錯誤的人類依然得接受懲戒。女巫師啊,老夫就給講得頭頭是道的妳一個機會。妳必須選擇自己是要做一位偉大的守護者?或是交出殺死艾利斯堤雅的人類?』

  ……這還真是老套的問法啊。莎琳娜雖然已經萬分疲憊,卻還是立即回答他:

  「請給我一分鐘。」

  瑪亞凱托也是一副早已料想到的樣子,聽見莎琳娜的回答後便緩慢地閉上雙眼、沉默不語。

  獲得了風龍默許的休息,莎琳娜稍微激動起來的心情也隨之放鬆下來。她的手傳來濕熱的觸感,視線一移,看見了波拿爾正激動地緊握她的手。

  因為無法掌握狀況而顯得像個小孩子般快要哭出來的波拿爾還是老樣子。真是的,這樣你以後該怎麼辦呢?莎琳娜凝視著波拿爾的眼神變得柔和起來,可是這種改變就連波拿爾也能察覺到強烈的不安。以緊緊抓住的手做為媒介,莎琳娜打算透過傳訊術交待些事情……然而在使用前,她卻又不曉得該對波拿爾說什麼。想了想,最後還是決定作罷。雖然這麼做對波拿爾有點不好意思,也許就是因為想說的話太多,才更應該什麼都不要說。莎琳娜突然覺得自己就像個惡作劇的小女孩般,笑嘻嘻地看著呆頭呆腦的波拿爾。

  到了最後,她只留給波拿爾一個微笑。

  莎琳娜收起表情,同時也以微弱的力量收回了手。波拿爾慌張地想抓住她的手,但是卻抓不住她小小的力氣。莎琳娜輕輕推了波拿爾一把,以眼神示意要他稍微遠離幾步。波拿爾露出擔心的神情,但還是乖乖走向旁邊。在波拿爾轉身的時候,莎琳娜迅速地拍了下他的肩膀。啪。儘管那隻看來蒼白又虛弱的手掌只有非常輕薄的力量,波拿爾還是在驚訝之餘連忙摸了摸被她拍打的部位。

  他摸到了不屬於自己身上的東西,並且打算在轉頭的瞬間爆出怒吼──可是莎琳娜的聲音卻比他早一步傳來。



    §


  「區域傳送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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