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好暈,完全無法思考。
身體好痛,痛到力氣全然提不起來。
冷汗不斷冒出,視線模糊成一片愁慘的霧白,連障礙物在哪都看不清楚。
即使如此,她仍然藉著失去判斷力前所調整的方位,繼續往朦朧的景色盡頭邁進。
裝甲機的空調讓她虛弱的身子冷到頻發顫,好幾次差點就倒在半路上。
每當意識漸行漸遠之際,腦海中浮現的某張臉龐,總會及時給予快要支撐不住的自己,一股微弱又幸福的力量。
為了再見到那張臉龐的主人,她一次又一次地喚醒自我、一次又一次地找回意識。
僅僅因著單純的目標苟延殘喘地活著,再也沒有比這更難看的事情了。
可是,不管自己在她人眼中的樣子多麼落魄,她也毫無怨尤。
就這樣一直走、一直走……無論終點身在何方,最後總能憑著不屈撓的意念抵達的。
在那之後共走了多久呢?
那種事怎樣都無所謂了。
對她來說,最重要的是,她終於抵達了終點。
她看見了在白霧之中顯得十分突冗的黑色色塊。
她想舉起手,身體卻累到不聽使喚。
最後……她只是疲憊地躺在那人的注視下,緩緩閉上雙眼。
「千……」
千代執起少將放鬆了的手掌,表情一變,轉頭喝斥部屬。兩位士兵急忙加快脫卸裝甲機的速度,但仍花了半分鐘之久,才讓少將的身體隨著一陣熱氣顯露出來。千代斥退她們倆,緊接著伏在少將身上、吻起那對蒼白又乾涸的雙唇。
本來毫無反應的嘴唇,在她接連親吻數秒之後,開始有了遲緩的反應。她知道那不過是反射動作,就算是這樣仍然令她感到開心。於是她不斷地、不斷地吻著少將,把稍早沒什麼作用的麻藥一次次地灌入少將體內。
應該要馬上生效的。
然而……
不知是少將身體太過虛弱,還是自己今天狀況實在不佳……麻藥令其肉身產生了正確反應,卻沒有讓她立即恢復過來。
千代朝一旁打了個響指、接過副官遞上的水壺,潤了潤唇與喉,再度把略失血色的紅唇覆上去。如此反覆幾次之後,少將才極為緩慢地張開眼睛。看到少將再度清醒,千代這才鬆了口氣。
「千……代。」
聽著最喜愛的聲音清楚喊出自己的名字,千代髒兮兮的臉蛋綻出甜美的笑顏。
「任務辛苦了,少將。」
「啊啊……」
少將的反應和前回不一樣,身體似乎還很虛弱。不過,臉已經慢慢恢復生氣了,很快就能跟以前一樣帥氣地領導大家吧。
千代喚來部屬,把少將拖出裝甲機之外、安置於倚枯木搭建的帳篷內休養。然後她將警備任務交給副官,獨自一人端著熱水與毛巾進了帳篷。
少將已經疲憊入睡。
呼吸微弱了些……總比胸口不再起伏來得好。
千代默默注視著少將的睡顏,動作緩慢地脫下軍裝。她本來是要替少將擦拭身體的,既然人已經睡了,乾脆就自己用吧。千代將毛巾沾濕,輕輕擦了擦少將的臉、額頭、鼻尖乃至下巴,最後隨意在脖子兩側停留一會,才慢慢地收回手。
明明應該是很幸福的獨處時光。
為什麼眼淚卻不聽使喚地流下來呢?
這樣不行哪……現在該是笑的時候才對。
千代一手將熱毛巾壓緊在胸口,一手緊摀不斷顫抖的嘴。
「嗚……」
笑吧。
「嗚……哈……嗚……」
礙事的女人不在了。
「哈……哈哈……嗚……」
少將大人是我一個人的了。
「哈哈……哈……嗚……嗚……哈哈……」
所以笑吧。
「哈哈哈……哈……哈哈……」
笑……
「少將……」
快笑啊……
「我該怎麼辦才好……」
既不能自然地笑出來、又無法任性地嚎啕大哭,千代就這麼赤裸著上半身,似哭似笑地擦起身體。
§
她並不是第一次看見那女人的身體。但是,從那女人身上打從心底感覺到一股自己所沒有的美感,倒是頭一遭。
於是她用掌心托住耳朵上方、側躺著斜仰起頭,安靜凝視梳起頭髮的女人。
那女人的胸形不好看,太扁太低,膚色又深,乳頭又黑。比起最近常接觸的白膚美女,實在醜到令人不忍直視。說來奇怪,越看就越顯得沒勁的那對平胸,竟能吸引她目光直到那女人梳完頭髮為止,真是莫名其妙。
除了自己永遠最愛的、睡在隔壁帳篷裡的少將大人,這女人還是近來唯一讓她如此在意的存在。
一開始,是礙眼。
漸漸的,變可憐。
至於現在……她已經搞不懂了。
那女人將梳整齊的頭髮盤起、紮了個包包頭,慢慢地轉過身來。她的雙眼掃過千代側躺的裸體,從腳到頭,最後停留在那對黑眼睛上。她們倆互相凝視,已無舊日吃醋較勁的味道,而是平淡到讓千代不知所措的感覺。千代語氣略顯焦躁地開了口。
「把我叫到這裡來,到底想說什麼?」
她向十數分鐘前還和自己一同服侍少將的女人這麼問道。
那位身材有點抱歉、性技則是十分遺憾的女人──阿曼妮雅坐到她面前,盤起腿,放輕了聲音說:
「妳知道吧?自由聯盟本部派遣援軍前來的消息。」
她盯著阿曼妮雅背光顯得昏暗的私密處,只用一半思緒去理解她的聲音。另一半,則是用在不太容易捕捉到腥味的嗅覺上。慢了許多秒,她才漫不經心地回答:
「規模不大。」
「做為中央權力的象徵,規模太大反而是個問題。」
「妳認為,敵軍有隱憂?」
「很大的隱憂。」
阿曼妮雅放任千代索然無味的凝視,再將身子挪過去一些,用她不得對方喜愛的聲音說:
「妳能理解我們此行目的吧。」
「嗯。」
「在我軍實質上已經崩潰的現在,這將是最後的轉機。」
千代探出一隻手,伏在阿曼妮雅左膝上,邊摸邊說道:
「只要讓敵方援軍目的無法達成,任其隱憂自然爆發就好。對不對?」
「是。」
「會是什麼原因,教她們不得不派出裝備精良的機甲部隊呢……」
「也許,西方軍內部並不安定。」
「也許,派系鬥爭已盼到結果。」
「也許……」
阿曼妮雅稍稍睜大眼睛。無聲無息地撐起身體、把臉湊到她股間的千代,沒等她繼續說下去,逕自聞起了還帶有微濕的私處。千代好似嬌嗔的聲音幽幽傳來:
「妳有好點子了?」
「妳肯幫忙的話,就算有個底。」
「我討厭妳。」
「彼此彼此。」
「……說說看吧。」
阿曼妮雅猶豫一會,有點擔心受怕地將手放到千代的黑色長髮上。她不像某些人害怕黑髮,而是單純怕這個動作會被千代拒絕。但千代並沒有這麼做。既然沒被甩開,那麼稍微順順髮應該沒關係吧。於是她動作細膩地撫摸起千代的黑髮。
「厄當那邊,還藏一支部隊,對吧。」
千代動了動耳朵。
「前次大戰的降兵,千餘。」
「是時候用上了。」
「妳想放棄撤退路線?」
「嗯。」
「那些人,不管投入哪個戰線,都發揮不了多少作用。」
「卻可以為少將的行動做掩護。」
「現在調動恐怕會被發現。」
「我會誘導敵軍,妳和少將帶幾個親信趁亂行動。後面的事情,就拜託妳了。」
「呼……」
真是討厭的一句話。
千代推開了撫摸著頭髮的那隻手,又恢復到側躺姿勢,撥開瀏海之後說:
「這麼想當英雄啊。」
阿曼妮雅背駝得更低,用著千代從沒聽過的溫柔語調緩緩回答:
「是啊。」
可是,她的表情卻一點也不像英雄。
「不哭。」
千代看著討人厭的女人,
「不要哭。」
觸摸她的手背,
「吵醒少將就不好了。」
抱住了她。
阿曼妮雅靠在她肩膀上,拼命壓抑著掉下眼淚。
「……我……好害怕……」
千代回想剛才聽見的溫柔聲音,用她自認為最溫柔的動作摸著阿曼妮雅的背。
「一想到再也見不到少將,就好害怕啊……!」
啜泣與啜泣之間顫抖而出的這句話,和千代心中所想一模一樣。那麼,接下來會聽到什麼,自己是再清楚不過了。
哭喪著臉的阿曼妮雅慢慢離開千代,以發抖的雙手握緊她的掌心。
「所以……求求妳……」
不要。
「就像妳對敵兵做的那樣……」
不要說出來。
「把我……」
拜託。
「也變成……」
別再叫我做這種事情了……
「千姬的俘虜。」
我已經不想做了……
千代垂下頭,任由阿曼妮雅將她擁入懷中。阿曼妮雅吻了她的頭髮,吸了吸手指,然後將沾濕的指頭伸向千代私處。可是那隻手抖得好厲害,根本就沒辦法好好弄。幾度給弄疼以後,千代握住了阿曼妮雅不聽使喚的手,一同分擔那股巨大的恐懼與悲傷。
她討厭這個女人。
更討厭沒有人可以討厭的自己。
就算得跟這女人爭風吃醋,就算曾經恨不得對方消失,那也是自己為了心愛的少將所產生的感覺。
是一種……很珍貴的情感。
「不哭。」
千代不明白自己為何會在阿曼妮雅懷裡哭泣,反正那很快就不重要了。
「別哭啊。」
討人厭的女人溫柔地扶起她的身體,用發抖的手為她拭去眼角的淚水。
「吵醒少將就不好了……」
然後……阿曼妮雅吻了千代柔軟的嘴唇。
從前有個沒有名字的女孩,她從來不曉得人生下來究竟是為了什麼。
也許是為了某個意念。
也許是為了某個人。
不管是為了什麼,只要能找到為其付出的意義與勇氣,也就值得了。
如此一來,就算是這個充滿惡意的世界……仍然會有陽光普照的一天吧。
§
洛雅‧凡爾賽醒過來,看到的是燭光映照的帳篷屋頂。這樣的注視持續大約五秒鐘,背部傷口就傳來令她疼得忍不住蜷縮的劇痛。在她神情痛苦地掙扎之時,腦海裡浮現了千代甜甜的聲音。
不痛。
一點也不痛。
「千姬……大人……」
隨著下意識脫口而出的話語,痛覺真的就迅速減弱了。
「千姬……千……」
不用多久,身體就再也感受不到一絲痛覺。
「咯……千……咯呃……呃呃呃……!」
取而代之的,是帶著明確危險性、在腦袋深處綻開的思緒之花。
「呃……咕……千……千……!」
即使明白那東西極其危險,許多人仍然懼於反抗。但是,也有的人勇於忤逆──
「千……代。」
並且在無可抗拒的支配力瀰漫開來以前,摘除掉那一朵朵不屬於自己的黑色花朵。
洛雅按住逐漸放鬆下來的額頭,朝向暗橙色的帳篷吐了口氣。現在,除了那句「一點也不痛」尚留在腦海中,其它那些危險的聲音全部消失了。
真是不可思議。
她一向不相信怪力亂神的東西,然而千代所擁有的這項能力,卻又令她不得不改觀。只是,能夠將那能力活化運用到這種程度,據千代所說她還是頭一個辦到的。
儘管是不到三分鐘前的事,當時在腦海裡生長的黑花,如今已模糊不清到難以描繪。
那些花──具體來說是千代的聲音──似乎打從第一個吻開始,就深深埋進腦袋裡。往後每當她抱起千代,總會出現一道道聲似甜美的幻聽。她們倆越是激情,幻聽就越嚴重。到了現在,已經嚴重到變成了花的形體、在自己的腦子裡恣意喧鬧。對於那聲音所灌輸的意念,她並沒有記得太多,或者該說她無法記那麼多。唯一保留下來的記憶,只有短短兩秒鐘,加上成千上萬道說話聲。
黑花綻出聲音的每一秒鐘,都無法藉由咬緊牙關來撐過去。在每個秒鐘內,時間就像被切割成無限渺小,而每個極小單位的時間都塞滿了千代的聲音。記憶彷彿被侵占般,每一種回想都導向千姬、都只能是千姬。千姬大人是賦予此一恩惠的神子,所有被黑花俘虜的人,都必須無條件服從她。
可是,所謂的「恩惠」又是指什麼呢?
洛雅曾經以為,那是比擁抱千代本身要更快樂的高潮。不能單純用生理角度去形容,而是整個人格、整段記憶都被千代所填滿的舒服感。這麼比喻或許連百分之一都攀不上……那就像是隨時處於肉體高潮的快樂狀態、持續到腦內之花凋零為止。是一種不可能被拒絕的、天賜的恩惠。
現在她卻不這麼認為。
真正的恩惠,應該是當千代將麻藥傳進腦內時,藉由自己本身的意志做出篩選的權利──乍聽之下十分無趣的這件事。
隨腦內麻藥墮落或許是世上最快樂的事情,然而,若能靠著意志力清除遮蔽住心靈的那部分,就能與封鎖感官的麻藥並存了。
最好的例子,就是不再因背部槍傷而痛苦不堪的自己。
這股力量,實在太棒了啊。
「您醒來了……少將。」
回過神來,給予了恩惠的始作俑者──千代一手掀開布簾,懷裡抱著兩個鋼碗彎身進來。
「身體怎麼樣?」
洛雅溫柔地看向她。
「一點感覺也沒有。」
「這樣啊。」
千代端來的湯冒出微弱的白煙與熟悉的香味,一整天沒進食的洛雅立即拿起其中一碗。用雜糧湯塊煮開的濁黃色湯汁、泡熟的蔬菜乾、少到大概只有兩口的小米……簡單地確認一遍,洛雅便呼嚕呼嚕地一口氣喝光它。
嘴巴、喉嚨和胃一下子暖了起來,連帶著身體也變得暖和了。
千代注視著少將鬆懈的表情,將自己那碗遞了過去。
「外面還有。」
洛雅頷首接過。這碗也比照前一碗的模式,囫圇吞棗地全部塞進肚子裡。感受到從胃開始,整個身體傳來的飽足感之際,洛雅輕輕地嘆了口氣。
若說戰時伙食能供給的飽足度是以往在營地裡的六成,現在應該是四成左右吧。以現況而言,四成也算是不得再貪求的分量了。
深深明白這點的千代……一臉疼惜地看著她的少將。
「背……會痛嗎?」
「沒感覺。」
「讓我看看吧。」
少將轉過身去,動作稍慢地退下軍服。露出來的背中上方纏起了滿滿的繃帶,繃帶中央除了血跡外,還多了黃黑色的痕跡。
「如何?」
「應該立即返回本部治療。」
「妳連拆都沒拆啊。」
「光看繃帶就能知道了。」
千代向轉過頭來的少將微微一笑,替她穿起衣服。
並不是不想知道、不敢知道,而是知道了也沒用。
面臨醫療資源枯竭的第三解放軍,所能做的最後一次精密治療,已經用在取出少將背部的三枚子彈上。物資用盡、喪失軍醫的現在,根本什麼也做不了。
除了一件事。
那就是親吻少將、讓麻藥遮斷少將的痛覺神經,使她能夠像現在這樣行動自如。
「怎麼啦,垂頭喪氣的。」
少將摸了千代右臉,挪近距離,好解開她胸前的鈕釦。千代任由少將解釦,差不多的時候,再把鬆開的制服往兩側退開。少將一把抓住她白如初雪的乳房。
「難不成是想家啦?」
感覺到乳頭發出的刺痛感,千代稍微低著頭說:
「沒這回事。」
少將摸著她臉的手緩緩放下,來到另一側胸部上。兩手皆以指腹夾住那對微挺的乳頭,緩緩扭動起來。
「我啊……知道的。身體的情況。」
「騙人。」
「真的。」
少將一臉苦澀地說:
「所以,抱歉。我失手了。」
千代將退到一半的衣服全脫了,順了順頭髮,摟住少將的腰誘導她壓上來。少將想吻她,她們都知道不可以,只好改吻臉頰,一路往下到胸口。千代雙頰透出微弱的紅暈。她閉上雙眼、抱緊了吸起乳房的少將。
在稀薄的快感與受創的理性交界點,一朵出落得相當美麗的黑花凜然綻放。她細思花兒的四瓣。
第一瓣「相殺之計」──圓滿落幕。聯盟那群傻瓜直到大獲全勝還沒發現打得是自己人,真是大快人心的戰果。儘管原本打算三方圍攻、來場漂亮的突襲戰,都怪那個上校太過倔強,只能採取備案還耗了不少時間。最後甚至得派出第二隊來爭取逃脫時間,是美中不足之處。
第二瓣「要人暗殺」──結果尚可。引誘敵軍精銳出戰、伺機襲擊留在本隊的大官,只有非常人能及的少將可以勝任。雖然說少將坦言因為傷痛而失手,敵軍卻直到入夜都沒有繼續挺進,想必仍然造成不小影響吧?或許讓幾個重點人物負傷了也說不定。不管怎樣,能夠阻止敵軍前進,也算得上成功一半。
至於第三瓣嘛……就等著看好戲囉。
千代撫摸著少將的頭髮、後頸到背部……觸感變得微黏的時候,她難過地皺起眉頭。
「傷口……很痛吧。」
「嗯。」
「痛到都沒有力氣了吧。」
「嗯。」
「看您回來時,虛弱成那副模樣……」
「妳想說什麼?」
少將抬起頭來,前髮凌凌亂亂的,靜候千代回答。千代替她撥開眼前的亂髮,悄聲說:
「現在撤退……還來得及。」
「到哪?」
「厄當。我們的眼線,還在運作。」
「然後?」
「治療完……往西或往北,遠離這個地方。我的話,有辦法讓我們活下去的。」
只要像以前一樣,引誘某個村落、某個組織的人對自己下手……就能創造出自己和少將的容身之處了。
可是,少將卻搖搖頭。
「妳啊,果然還嫩著。千蛋。」
「是千代……」
少將看似疲倦地放鬆身子,縮在千代胸口靜靜呼吸。一會兒後,沙啞的聲音緩緩道:
「妳很聰明,也有能力,就和阿曼妮雅一樣。但是,有的時候妳必須重視在她人身上發現的、自己所沒有的特質。」
「是的……」
「我這個人啊,沒有妳們那種聰明的腦袋。打從一開始,就是死腦筋的軍人。」
「意思是……基於軍人特質,向您提出撤退事宜,是很不恰當的行為。」
「看吧。才剛說妳聰明,馬上就驗證啦。」
「那麼,至少也該治療……」
「身體的話,有妳的麻藥就夠了。」
「……這樣下去會死的!」
千代焦急地大喊。副官連忙趕來關切,被少將打發掉,仍不安地守在外頭。少將沉默許久,才慢慢地說:
「從很久以前開始,我就想為了瑪爾克森人爭取我們該有的一切。安全的土地、充足的資源……只要有了這些,身為前魯特亞人民軍的一分子,瑪爾克森人就不需要看自由聯盟的臉色行事,也不必當居無定所、成日只待糧食發放的次等領民。」
「次等領民……」
「是的。對自由聯盟而言,所有領民都存在著視同化與否的差別待遇。我等瑪爾克森人因為新進,絕大多數仍尚未同化,只能被視為難民對待。這並不能怪聯盟,她們光養活自己就很辛苦。況且,在土地與資源極度缺乏的這塊大地……不論我們懷抱何種理念,最終只會衍生出引發憎恨的階級概念。」
「那麼,少將又為何要與聯盟作戰呢?既然能理解聯盟的作為……」
「我能理解她們,但是其她瑪爾克森人能夠理解嗎?」
「啊……」
少將說得沒錯。
即使能站在雙方立場、了解彼此的癥結,仍然是不夠的。要想對錯誤的體制做改革,就得靠大眾力量來實現。在試圖與對方溝通以前,若己方無法認同、支持自己,到頭來一切仍是枉然。
「無法被理解是很痛苦的事情,幸好我們並非只有瑪爾克森與自由聯盟兩條路可以選。或許,大海另一端的人們,就是看中我方民間與高層的矛盾,才與我接觸吧。」
「地球聯合軍……?」
「是啊。就是那個叫賽爾菲爾的高個子。」
千代鼓起了嘴,但少將沒注意她的臉,只好又喪氣地把氣吐光光,說道:
「我知道呀。可是,我不懂這場戰爭對她們有何利益。連她們為何要幫我們訓練部隊,也想不透。」
「聰明的千蛋也有不知道的事情啊。」
「是千代啦……嗚。」
其實啊,不想知道反而還比較困難呢。身為少將的貼身參謀,千代和阿曼妮雅好幾次都在少將與某人的密談中出席,儘管她們多數時候只負責服侍少將。對於地球聯合軍為何接觸瑪爾克森,千代已經能推出個大概。然而說起這種大事,果然還是由少將親口道出會比較來得有說服力吧。思及至此,千代熟練地用她一貫的裝傻口吻追問:
「到底是為了什麼呢?」
「還裝。」
「告訴人家嘛。」
「自己想,就當做是今天的功課吧。」
「嗚嗚。」
對自己小腦袋瓜裡所想的事情瞭若指掌的少將笑了笑。
「那個組織的目標,與我們所需要的改革不謀而合。這也是為什麼,我會在人民會議上提出向自由聯盟正式開戰,而賽爾菲爾親自來指導我們第三軍。可是……」
「可是?」
「當時的我並不知道,自己會找到與改革同等重要的事物……」
少將說到這裡,就輕輕地閉上眼、不再開口。千代見她沒有繼續講下去的意思,就把那句未完成的告白收進心裡,跟著少將一同放鬆。
腹部感受到的,是少將的體溫,與發出臭味的微黏觸感。
本來應該是讓自己傷心至極的事情,為何現在反而沒什麼感覺了呢?
好平靜。
好想就這樣一起離去。
兩個人一起,逃到沒有人知道的地方、照顧彼此到老死為止。
或者,就在此時、此地,用藏在靴子內側的匕首……
「報告……!有個奇怪的傢伙,要求見少將一面!」
嘖。
這副官真懂得如何破壞氣氛,討厭死了。
不過,這種時候,會有哪個奇怪的傢伙知道這個地方?若是敵軍的話……
「別擔心,有我在。」
逕自起身的少將拍了拍千代頭頂。
「是的……」
千代回以有點不安的笑容,趕緊穿好衣服,陪同少將一起走出帳篷。
唯一一座營火的周遭,數名荷槍實彈的士兵正朝向一片漆黑的荒地警戒著。兩人在副官帶領下來到營火旁,本來黑漆漆的荒野,緩緩現出一名中等身材的女子身體。她身穿極為簡便的破爛粗布衣,五官彷彿籠罩在無法透視的黑暗之下,看起來十分嚇人。
那名女子手裡握著的,是一把比飾劍要大上整整一號的長劍。如同她的五官,那把劍從頭到尾都被黑霧纏繞著。或許它根本就沒有實體。
少將簡直不敢相信她會這麼做──走上前去、向藏身於黑暗的詭異女子開口問道:
「身分?目的?」
女子稍微歪著頭,就像無法理解少將所說的話。片刻之後,才自顧自地點著頭,反問:
「洛雅‧凡爾賽?」
少將點頭……緊接著猛然向前揮出一拳。
眾人緊張地叫出聲。但似乎只有千代觀察到,在少將動手的前一刻,黑黑的女人就先一步揚起黑劍。少將所瞄準的不是對方肉體,而是那把令人在意到不行的黑劍。當她的拳頭與黑霧相觸之時,預想中被劃傷的結果並沒有出現,反倒是黑霧倏地向四周飄散、只留下兩塊指甲大小的小黑石滾落在地。黑霧纏身的女子向旁邊輕盈躍動,拋起手中的石子、打了個響指,黑劍再度迅速生成。
黑髮女子死氣沉沉地說道:
「別浪費我的石子,很寶貴的。」
「不回答,三拳內殺了妳。」
「……好可怕喔。」
面對少將非常認真的恫嚇,黑髮女子好像真的被嚇到了。她做出將黑劍繫於腰際的動作,那把劍真的就好端端地掛在腰側,還會隨主人的動作稍微晃動。動作完畢,黑髮女子故作優雅地向少將彎身行禮。這誇張的動作與不合時宜的禮節,不管怎麼看都與穿著破爛的女子十分不相襯。儘管如此,她仍然堅持到行完禮,才將她沾滿泥垢而髒兮兮的手輕巧地彎起,掌心壓在胸口,說道:
「我們有共同的敵人,也需要彼此的力量,這是我此行的目的。至於名字……」
黑髮女子向身旁緩緩抬起另一隻手,黑霧從她手心往上下竄出、帶著不吉祥的色彩顯現出旗幟的外形。
「我是貞德。」
黑色的旗幟在沒有起風的荒地上幽然舞動。
「……聖女貞德。」
§
米達倫率領的精銳隊並未遭遇任何敵人,一路北上直到英格麗所在處,遇到的只有敵我死傷的痕跡。當九機師傳來令人大動肝火的消息之時,她們早已抵達目標地點、將英格麗連人帶裝甲機救回,並且正將戰場上的海莉與遺體盡數回收。米達倫率領機甲兵隊急行南下,機甲中隊則奉她之命,由英格麗做為嚮導,繼續回收任務。然而,當米達倫趕回車隊時,疑似敵將的傢伙早已逃到遠處,還得到菲莉克絲差點被幹掉的消息。她沒空去抱怨菲莉克絲的無能,而是在接到軍官團帶來的另一件消息後,趕緊卸下裝甲機、奔至正處於手忙腳亂的醫療帳篷。
到頭來,自己根本沒有為加百列那傢伙做點什麼,還害費婕遭到波及了。
無能的人……是我才對啊。
「唉……」
在獨自嘆息的米達倫身後,安潔莉帕中校一臉焦躁地離開醫療帳篷,叫上了分佈在車隊各點的師團長及師參謀長們……除了正接受急救的那兩位。各部職務則由參謀准校們接手。很快的,三位師團長與五位師參謀長,都聚集到本隊主營帳內。安潔莉帕嚴令機甲部隊防守主帳,而後帶著非常難看的表情進入帳篷。
打了勝仗的海瑟上校與莉莉安上校以為中校是要表揚她們,兩人都做好勉為其難接受的心理準備,然而安潔莉帕絲毫沒有這麼做的跡象。她沉默著來回踱步,一臉不曉得在緊張什麼的樣子。現在除了兩個期待被表揚的人、一個大概已知曉現況的人以外,剩下五人都認定她們的中校指揮官大人肯定是被奇襲給嚇到了。
那位大概已知曉現況的人──四機師參謀長茱莉亞少校盤起了雙手,對不安到額頭都冒出汗水的安潔莉帕問道:
「中校,您是不是有什麼話想對我們說?」
安潔莉帕聞言,回以苦澀的神情。
「我在想,瑪爾克森可能已經猜知我軍此行目的……」
蘿賽兒少校一手抱著腰,慵懶道:
「增援友軍?」
「……那是表面上的理由。」
「不然還能幹嘛?難不成要幫西方軍整頓她們的問題啊?」
「……」
眼見安潔莉帕啞口無言,蘿賽兒臉色也沉了下來。溫蒂妮少校接著問:
「情況,多嚴重?」
「與克蕾莎准將方面的通訊中斷……那是遇襲前的事情。」
「那麼,或許正與解放軍交戰。」
雅爾瑪特少校和莉莉安上校互看一眼,點點頭說:
「我軍正面戰線,面臨的敵軍約有千餘名。若加上補給隊方向的敵軍伏兵,數量不能算少。」
「妳的意思是,西方軍面對的解放軍可能早已被擊破?」
「正是如此。」
潘妮洛上校走到桌子前,兩手撐在桌上說:
「那麼,准將最有可能面臨的情況,就是直屬軍隊與不聽令的軍隊皆佈署於擊潰敵軍的都市外。留守部隊是哪支?」
「守備亞庫茲克的十機師,對聯盟一向忠心耿耿。」
「十機師……波賽莉娜上校啊。」
「是的。」
「這下可有趣了。」
「十機師乃本部直接派遣的部隊,她們對聯盟的忠誠……」
潘妮洛抬起手向安潔莉帕示意,然後垂下頭嘆了口氣。餘息未止,她便抬起頭來說道:
「波賽莉娜握有未經損耗、精神飽滿的機甲師團,並且佔有西都的各個重要據點,而市外又有兩股疲憊勢力爆發衝突,對她來說是非常有利的局面。不管是順水推舟也好,直接涉入也罷,無論怎麼做,她都佔盡絕對優勢。以我方與瑪爾克森爆發戰爭的現況,本部也無暇顧及腐爛不堪的西方軍內鬥,若她們能有個足以結束內鬥的強者出來領導,而那個人又是與本部有關係者,更是再好不過……」
安潔莉帕因著潘妮洛道出的事實不寒而慄。
本部方面正是為了防止西方軍內鬥,瑪索總參謀長才派遣她統領支援部隊。
若西方軍處於劣勢,支援部隊就協助無暇內鬥的友軍抗敵。
若西方軍佔盡優勢,則以中央身分介入可能因動員產生摩擦的各個部隊。
可是,兵臨西方都市的解放軍卻將超過千名的部隊,秘密繞過西方軍、阻擊支援部隊,很可能就是因為她們猜知支援部隊的用意。或許單純是孤注一擲。
真是糟透了。
「乾脆將部隊一分為二,怎麼樣?」
大夥看向提議者,也就是九機師參謀長溫蒂妮。她一手扠著腰,一手指向地圖上的亞庫茲克。
「半數部隊先行前往西都觀察局勢,剩下的部隊等到整頓完畢,再前往會師。如此,若西方軍有什麼狀況,也能視情況採取行動。」
茱莉亞想起腹部挨刺的伊蒂絲,本欲脫口而出的論點突然就打了結。她身旁的蘿賽兒見狀,便代替她搖了搖頭說:
「瑪爾克森的洛雅‧凡爾賽仍然潛伏中。若她再度展開奇襲,我方精銳分散,加諸天色將暗,恐怕會陷入苦戰。」
雅爾瑪特也同意這個論點:
「能夠消滅四機師的機甲兵大隊,可見她絕非泛泛之輩。我們必須將精銳集中,以防止她再度攻來。」
看到沒人附和自己,溫蒂妮一臉不太高興地說:
「那麼,我們是要在這等到晚上囉?西方軍那兒該怎麼辦?」
「祈禱她們別蠢到無視本部的威嚴如何?」
「就怕她們瞧不起咱們這支混編部隊。」
「說到底,本來我們也不該在這邊遭遇敵人。西方軍的監視也太隨便了吧。」
「或許她們的偵查範圍都鎖定在友軍陣地吧。」
參謀長們妳一言我一語地調侃起西方軍,唯獨茱莉亞默默注視不知所措的安潔莉帕。
這個女人,雖然表現得令人不爽,頭腦倒是挺不錯的。只是,本部或許以為這趟任務簡單到可以讓她當墊腳石,卻沒料到竟然會遭遇這種兩難情況。若不給她點意見的話,她會做出怎樣的抉擇呢?
「大家……聽我說。」
談話聲漸落,眾人目光一致射向安潔莉帕。她環視帳內每個人,緊皺著眉頭說道:
「我們主動搜查敵軍,並對其所在之處發動攻擊,同時派遣聯絡小隊前往西方軍那邊……如何?」
溫蒂妮對這項與自己有些雷同的提議不太滿意,她故意深深地嘆息,但沒說什麼。雅爾瑪特與碧娜倒是覺得這方法很不錯。
「雖然也可以想辦法避開敵軍,要是能幹掉那個亂來的敵方指揮官,就無後顧之憂了。不過,派遣聯絡小隊的用意是?」
「觀察西方軍的情形,視情況……」
安潔莉帕嚥下口水,稍微壓低了聲音說道:
「決定我方支持的派系。」
在座所有人交頭接耳了一會,很快就對看風頭的提案取得共識。大家一致同意這個作法,但是對於主動搜查敵軍,仍然意見相左。
西方軍的隱憂早傳遍本部及各支部,說實在的,也沒有人想管她們。更別說她們這批支援部隊,根本無法對意圖興風作浪之徒產生威脅。若西方軍乖一點,她們做為本部代表還能得到一點尊重。倘若搞成內戰局面,自保都來不及了,遑論制止。
至於對解放軍的因應策略,除了安潔莉帕提起的主動出擊,尚有蘿賽兒的以逸待勞、溫蒂妮的兵分二路等意見。眾人對於第三解放軍的資訊少得可憐,許多建立在推測上的論點難以支持,想來一時半刻得不出結論。
眼見大夥爭執不下,安潔莉帕一臉無奈地步出帳篷。茱莉亞見狀,跟了上去。她隨安潔莉帕繞著帳篷漫步,假裝無意間說道:
「有的時候,打開眼界,才看得到自己想看的事物。」
「大家的提議都有值得參考之處。或許,這時候該相信擁有實戰經驗的論點。」
「如果妳的方法比較值得一試,該怎麼辦?」
「妳這麼認為嗎?」
茱莉亞點頭。
「以任務角度來看,確實解決洛雅‧凡爾賽,對於平定瑪爾克森是很重要的一步。」
「非任務角度呢?」
「以四機師參謀長的立場……我恨不得親手斃了傷害師團長的傢伙。」
茱莉亞這般說道的同時,顯露出相當震怒的目光。然而那股情緒只存在於雙眼之內,絲毫不影響她美麗的臉蛋。安潔莉帕苦笑道:
「單以迎戰敵將來說,不論採取何種方案,最終應該都能達成目的。」
「若我們能佔盡先機,擊殺成功率將會比守勢來得高。」
「妳……難不成有了好主意?」
「想知道的話,我可以給點提示。」
「願聞其詳。」
茱莉亞微微笑了笑,然後領著安潔莉帕,在機甲兵隊護衛下來到離主營帳一小段距離外的某輛運輸車。安潔莉帕知道裡頭關的是二十多名降兵,以及一位從敵軍陣線救出的八十一步兵師團長。她似乎稍微理解了一些很重要的事情。無奈腦筋動得越快越容易打結,思緒每每快要碰觸到重點,就先形成亂結、動彈不得。
「降兵與降將,本來都是聯盟的人。按理,會得到完善的待遇。」
身邊這位少校的聲音猶如清澈的泉水,從頭頂緩緩澆下,一下子令安潔莉帕腦袋活絡了起來。
「瑪爾克森沒想到,我們會秘密逮捕她們。」
「是。而她們身上只藏有匕首、沒有通訊器材,推測對方無法直接判斷俘虜情況。」
「或許,看的是我方進軍與否。」
「您說得一點也沒錯。」
安潔莉帕和茱莉亞相視而笑,而後快步返回帳篷內。
決策的結果,安潔莉帕的提案以略高於半數的票數獲得採用。其實她本來不需要這麼做,大可直接調動部隊。然而,一意孤行終有極限。更何況,自己能像這樣站穩雙腳、據理力爭,也多虧了茱莉亞在旁提點。
正如同那個女人所言──所謂的戰爭,並不像教科書上講的那麼單純。加上這突如其來的序戰洗練,安潔莉帕不再像之前如此盲目地奉行先人的教誨。
畢竟,戰爭型態已不同以往。
她們現在將要動員三千名機甲兵力,而目標僅僅是找出藏匿於附近的一員敵將。
儘管兵力上有著如此懸殊的差距……她們仍然得試著握有先機。
安潔莉帕喚來通訊兵,向各部准校發佈命令。
「這裡是安潔莉帕中校。傳令全軍,所有機甲兵隊、機械化步兵隊立刻待命。另外,茱兒、穆希凱、潘朵拉三人,現在馬上到本隊集合。」
語畢,安潔莉帕就像卸下重擔似的,逸出不很沉重的嘆息。她轉過身來,和冷靜地看向這邊的茱莉亞對上了眼,不一會兒又慌亂地別過目光。
呼。
以前經常聽部下說,可靠的前輩總是很迷人。當時的她並不了解這個道理,也沒什麼前輩願意帶自己,或許跟那不太討喜的個性有關吧。
不管怎樣,此刻她總算明白,為何走到哪都有人搞姊妹戀這一套了。
對於給予了不成材的自己細心教導的前輩,安潔莉帕打從心底深深感受到無法抗拒的雀躍之情。她就這麼露出了有點開心的表情,小小聲地向自己的內心做了回應。
「茱莉亞前輩……」
這時候的她還不曉得……手裡拿著的話筒,仍然處於通話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