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5月13日 星期五

【短篇】滲透



  最近工廠的吸菸區來了一個奇怪的女孩,只要有人在抽菸,她就會跑過來陪那人聊天,不管是我們組裝一廠還是隔壁拆解二廠的人,她都很感興趣似地陪大家閒聊。

  會是老闆僱請的諮商師嗎?不不,那稚嫩比例高於清秀的臉蛋、神色自若卻難掩生澀的態度,再加上白裡透紅的細致肌膚……以及最重要的身上那件白色青領水手服,頂多十七、八歲,還是高中生吧……

  之所以說她奇怪,是因為她只出現在兩間工廠之間的吸菸區,而且只向正在吸菸的人靠近。


  嘴裡叼著菸伸手找打火機時,她就猶如期待著某事的小女生那樣興致勃勃地看著你;當點燃的菸草化為白灰、噴出初霧,她就會開始靠近你,在你身邊露出十分享受的表情。

  我很難形容被她依著肩膀、感受著她將重心壓過來的感覺……那就像一股滲透感,彷彿某種碳酸飲料般冒著氣泡的物質從她那兒滲進我體內、觸動著內部,使我心跳加速,跨下還不爭氣地勃起。

  不幸的是這副醜態被同組的組長大馬哥撞見,消遣一番自然是免不了的。但我發現他抽菸時也有奇妙的反應,股間沒有變化,不過面色格外紅潤,像在害羞。

  奇怪卻可愛的女孩在我們倆之間打轉,一會兒靠著我的手臂嗅我,一會兒和大馬哥聊他業餘進修的事情。我聽著他們閒聊,不知怎地有股妒火;而大馬哥不時瞥向她抱著我的手臂,總感覺他也在妒嫉……因為怪女孩從頭到尾都沒有碰他,只碰我,卻又只跟他聊天,不和我對話。

  到底為什麼要像這樣捉弄人,我也沒太多心思去探究,總之抽完菸她就不再搭理我,大馬哥也催我回去工作崗位上。

  只不過從被那女孩「滲」過之後,組裝作業總是難以專注,腦袋不斷回味那股奇妙的滋味,那話兒自然也有所反應……回家還是打一槍好了。

  隔天休息時除了我和大馬哥,同組的小夥子木頭也來了,我記得他本來不抽菸的。他說最近總覺得吸菸區有股神秘的吸引力招來他這個菸酒不沾的優質青年。我和大馬哥聽了也懶得戳破他,明明只是想來見吸菸區的女孩,幹嘛硬要裝成非他所願?

  不管怎樣,假掰木加入我們的行列,三人菸一點、煙一吹,那女孩就出現了。

  「馬哥、木頭,早呀!」

  說話時刻意跳過我、卻又抱住我的手嗅著氣味的水手服女孩,今天還是一樣逗人開心之餘,使我們之間互相心生妒嫉……木頭那傢伙還勃起了,真他媽下流。

  我把這種行為當成小女生特有的多愁善感,有點在意,不打算深究。反正我本來就不是多愛抬槓的類型,被女孩子抱住撒撒嬌感覺也不壞。

  可惜很快的,我能單獨見到怪女孩的機會幾乎消失了。工廠的吸菸區開始座無虛席,連三廠跟四廠的弟兄們也刻意跑來這兒,大家都圍繞著工廠唯一的女孩子打轉。

  我們一廠跟三廠是組裝組的對手,處得不是很好,因此當三廠弟兄成群結隊來到吸菸區時,我們三兩隻小貓就會識相地避開。說是避開其實不過是隔一個轉角,跑太遠被老闆抓到是會被痛罵的。

  就在被迫迴避的這天,有什麼事情不太對勁。

  三廠的傢伙吵吵鬧鬧地佔據吸菸區,我、大馬哥、假掰木窩在轉角處,我想大家都是為了找怪女孩。奇怪的是不管吸菸區還是轉角這裡的開放空間,根本就沒有什麼穿水手服的女孩子。

  可是當三廠人點了菸,他們就吹起口哨鬧成一片,歡呼聲中還多了一道青澀的女聲。

  她來了。

  但……從哪出現的?

  一直以來我總以為怪女孩就是從這轉角或者對面轉角來的,但是這兩個轉角及周遭都是一如往常被太陽照得金亮的路面,頂多工人來來去去,根本沒看到水手服女孩。那麼會是比較遠的反方向轉角嗎?這也不可能,因為口哨與歡呼聲是突然響起的,如果那女孩從那兒跑來,她的聲音不應該打從一開始就混進男聲中。

  然而事實是,她現身了,確確實實地站在三廠的人群中,陪那些吞雲吐霧的傢伙嘻哈打鬧。

  盯著那女孩看似與常人無異的背影,我的雞皮疙瘩冒了出來。

  我試著把這件事說給同組的兩人聽,他們卻不領情,只是一個勁兒地吃三廠的醋,說什麼都要等到對方走掉再霸佔那女孩。最後老闆來了,三廠的走了,我們也跟著被趕回生產線,後來也就不了了之。

  這件事在我腦海揮之不去,工作時也想,回家時還在想。究竟那女孩是怎麼一回事呢?輾轉反側的夜裡,我決定探個明白。

  一大清早,警衛還沒換班我就進了工廠,卡不能先打、生產線也不能先進,不過這些根本沒差,我的目的可不是當個優良員工表率,而是搶先一步到無人佔據的吸菸區。

  天色方才全亮,我再三確認四周都沒有人,然後拿出香菸。小小的火光剛燃起,轉角處就傳來輕快的腳步聲,水手服女孩朝我小跑步了過來。

  「嘻嘻!」

  是沒有其他人的關係呢,還是連這女孩也漸漸開放了……她不像以往抱住我的手臂,而是竄進我懷裡嘻嘻笑著。

  她的笑聲沒有一絲引人不快或不安的要素,真的就是女孩子撒嬌時的感覺。只不過她有著別的女孩所沒有的東西。

  滲透。

  身體和她接觸的部位,確實地傳來某物滲透進體內的感覺。

  氣泡狀的微癢觸感敏銳地搔動著我的內心……思緒……還有性慾。

  看著水手服女孩喜悅的笑容、感受著她對我的滲透,一點一滴地,最終促使我一時失控、將她壓倒在地──結果只有我一人愚蠢地撲向地面。

  她消失了。

  明明上一秒還在我懷裡,突然間就消失了!

  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是我的幻想?可是……可是那頭清香的秀髮……那柔滑的肌膚……笑起來勾動人心的櫻色嘴唇……那女孩的每個特徵都還歷歷在目呀!怎麼可以說消失就消失?

  我感到無比混亂,焦慮地想吸一口菸卻發現它早滾在地上熄滅了。

  望著那截幾乎燒到底的菸蒂,我忽然有股預感。

  水手服女孩喜歡聞我身上的菸味,也只會在吸菸區有人吸菸時出現,所以只要我點起另一支菸──

  「呼嗯!」

  是她。

  宛如停止後再度播放的錄音帶,她的呼吸聲回來了……人也出現在我懷裡。而這一切都是突然發生的。

  所以是,幻覺?

  但是我以外的人也能看見她,不可能是我的幻覺啊……要說全工廠的人都陷入歇斯底里也太奇怪了吧。

  這些疑惑很快就面臨否定。

  因為水手服女孩確實存在。

  柔軟涼爽的肌膚接觸中,氣泡般滲進體內的快感證實了這點。

  只要在這塊吸菸區點燃並吸一口香菸,水手服女孩就會出現,一臉陶醉地偎在我懷裡。

  除此之外多想無益。

  漸漸的我發現到,原來這女孩的反應是有規則的。

  如果兩個人以上同時見到她,她就會調皮地激發每個人的獨佔慾,使我們彼此妒嫉。後來這情況越演越烈,本來就互為競爭對手的一廠跟三廠多次起衝突,甚至連同廠同組的弟兄也翻臉不認人。

  水手服女孩只有一個,能見到她的地方也只有一個,破曉時分提早進廠的人變多了,大家都想找機會跟她獨處,人少的時候開始有一人一支菸的時間限制。

  這樣根本不夠。

  我和那種只會如此浪費地跟她抬槓的傢伙不同,我需要抱著水手服女孩、讓那些氣泡填滿我的身體。而這不是一支菸的時間可以辦到的。況且旁邊就是其他不耐煩的男人,完全沒辦法讓我好好擁抱她。

  我決定深夜潛入工廠。

  水手服女孩再怎麼真實,終究是幻覺之類的產物,雖然怪異又無法解釋,總之知道她出現的規則就夠了。

  我摸黑來到和白天同樣的地點,遠方警衛室的燈火收斂得很,完全照不到此處。

  迅速進行慣例的「儀式」,「女孩」果真從漆黑中降臨。

  夏季燥熱的夜晚,唯有她的肌膚如水般清涼,自肌膚升起的芬芳繞過菸味環繞在我四周,將我整個人溫柔地包覆著……並且滲透進來。

  我沉浸在水手服女孩的滋潤中不可自拔,宛若置身天堂般從裡到外徹底舒爽。

  然而,她的反應卻不像最初那麼積極,逐漸顯露出疲態了。

  我將這現象歸咎於星火漸弱的香菸,不等它熄滅就點下一支。煥然一新的白霧從乾燥口腔內奪唇而出時,女孩俏皮的笑聲再度浮現,滲透的力量也隨之增強。

  我懂了。

  身上的菸味越濃,她就越喜歡,滲透也越有力。

  我的快樂也越強烈。

  於是我著了魔似地吸著一支支香菸,口乾舌燥仍繼續吸,想藉由取悅女孩來取悅我自己。

  就這樣吸到了開始頭昏腦脹的時候──

  「小裕,抱我呀──」

  迷迷茫茫間,她對我說話了。

  「抱我、抱我嘛──」

  曾幾何時脫下了衣服的她,在我懷裡描繪出富有彈性的乳房形狀、光滑的腹部曲線……乃至一片柔軟的濕土。

  我再也按捺不住。

  有了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在那之後我幾乎每天半夜都溜進工廠,和水手服女孩幽會並發生關係。

  她到底是不是幻覺呢?會有如此真實的幻覺嗎?她迷人的體香、軟綿綿的身體,甚至是她最為寶貴的秘處,都跳脫了幻覺的範疇啊!

  最重要的是,和她肌膚接觸所帶來的滲透感……我想那是唯一凌駕於水手服女孩本身的快樂了!

  可惜好景不常,和我有相同想法的人一個個出現了。

  深夜工廠不再是我一人獨享,每一廠的傢伙都來湊熱鬧……水手服女孩的「規則」也不再是迎合我的那一套,而是在許多人之間調皮搗蛋,同時又惹人憐愛。

  不久後出現了以廠為規模的組織對抗,大家為了爭奪吸菸區鬧得很不愉快,即使調解委員會增設幾個據點,沒有水手服女孩全部都是白搭。

  但是大家也明白一直進行無盡的爭吵也於事無補,因此頭頭們談好以每個小時為單位、四座工廠交錯分配著總共二十四小時的使用額度;只有在額度時間內可以使用那塊吸菸區,違者就是帶到一旁去教訓。

  這導致即使深夜也有人在看守吸菸區,倘若遇上對方駐守人員太少的情況還會被強奪。無論如何,工廠內不再有供任何人獨享水手服女孩的機會了。

  任何人都沒有辦法。

  就連發現了規則的我亦然。

  我終究只是水手服女孩眾多仰慕者之一,擠在人群裡,時而貪圖與她肌膚相親的片刻、時而讓她藉由滲透安撫我失衡的心。

  也許其實每個人都被她滲透了,每個人打從一開始都不特別吧。

  我在五年後辭職了。

  原因是工廠生產率總是奇怪地爬不起來、市場供需又掀波瀾,在面臨轉盈為虧的臨界點之前,老闆決定關閉其中一組組裝拆建廠。恰逢我對水手服女孩近乎放棄的心境變化,我想換個軌道也不錯,便主動投入第一波整編名單,領了三個月的資遣費走人。

  後來我輾轉進入幾家中小公司,不管是在雜亂的茶水間、骯髒的男廁還是冷氣機轟轟作響的後陽台,都出現了讓眾人如痴如醉的神秘女孩。雖然她們的打扮與長相不盡相同,我知道她們就是當初我在工廠吸菸區遇上的水手服女孩。

  「小裕,來抱我──」

  因為她們的「規則」和說的話是一模一樣的。

  這些公司不出幾年都步上當初那間工廠的後塵,每逢縮編我就跟著離開。

  連續換了三間公司後的現在,我已經快三十五了,身體卻虛弱得要命。

  某天我接到大馬哥睽違七年的電話,那是個雷雨傾降的週五,他因為肺癌末期住院,說是希望我在他的時刻到來前能幫他一個忙。

  我去到他的病房,感覺卻像走錯了地方,整間病房擺滿了據說能消災解厄的道具。一時之間我還以為他瘋了。然而仔細想想,他在那之後應該也有持續見到水手服女孩,或許他也到了能夠否定那個女孩的階段。

  大馬哥人十分憔悴,他才四十出頭看起來竟異常蒼老。

  我們的話題總是環繞在工作期間,幾乎沒有對未來的延展性。聊到一半,大馬哥像是突然想起似的,告訴我木頭五年前就因為肺病去世。比起木頭的死,更讓我驚訝的是他們居然還有聯繫。因為在工廠縮編前的那陣子,大家關係不分廠別差到了極點,不用說當然是因為那女孩。

  儘管聊的內容不多,大馬哥講話速度非常緩慢,所以我們仍聊了將近兩個鐘頭。最後我們瞞著他的家人進行了一項交易,我就離開了那間死氣沉沉的醫院。

  大馬哥最終的願望是一包香菸和打火機,做為報酬他給了我一份泛黃的信封袋,裡頭是在我離開工廠的隔年他們一群人和水手服女孩留下的合照。

  我永遠忘不掉的是,當時大馬哥打著顫警告我用最快的速度燒掉那東西、千萬別看裡頭的照片。他恐慌扭曲的臉龐宛如一粒微小的氣泡,執拗地附著在我胸中揮之不去。

  既然不希望我看,為何要用那種吊人胃口的說詞?

  大馬哥真的不希望我看見照片嗎?

  水手服女孩到底是什麼呢?

  拿著信封袋返家的途中,我反覆思索著這兩件事。

  氣泡在胸口竄來竄去的,彷彿在尋找同伴般發出了渴望的信號。

  我那破破爛爛的肺今天依然盼求著滲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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