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的歷史,是不斷地以主觀意念修正客觀事實,修正到了盡頭,便將扭曲到無法復原的資訊記錄成冊──這樣的一個東西。
「因應大英聯軍突然展開之攻勢,我軍於零時四十分確認反擊命令,西波蘭戰線成立。」
「狀況編號一零一,兩軍展開中。」
「線路確認,戰鬥報告接收開始。」
也就是,謊言。
「右翼第十七軍團前衛陣地,和德軍機甲部隊接觸!麾下第六師團遭到密集轟炸!」
「第一轟炸源確認為德意志海軍第四代砲擊艦,後方有英德聯合艦隊守株待兔。」
「來自第六皇女的報告,莫妮卡艦隊,開始進攻聯合艦隊。」
擁有獨一無二特性的人類,本質上就無法做到記錄事實這件事。
「左翼第十二軍戰鬥開始。麾下第四十軍團遭受英軍強襲,第四十八軍團受到法軍砲陣牽制,各獨立部隊也進入交戰狀態。」
「妲瑪拉上將的報告!我軍右翼沒問題,不需要空軍援護!」
「右翼第二十軍團發動逆向攻勢!將從格雷菲諾渡河截擊德軍!」
因為在她們記錄的同時,名喚個體的媒介時時刻刻都在製造失真。
「監控部報告!法蘭克福後方多處對地導彈升空,目標是右翼第十七軍團!」
「緊急線路、第六師團格萊貝特准將回報!德軍對地導彈經已確認,師團準備萬全、不需要援護!」
「莫妮卡艦載機編隊即將進入波恩荷爾摩島上空,二十秒後雙方首波攻擊接觸!」
都在有意或無意間編織謊言。
「法蘭克福要塞軍第二波導彈升空!目標仍是第十七軍團!」
「來自奧蕾西亞上將的報告,波蘭第一軍整頓完畢,已從卡托維茲、克拉科夫兩地出發增援左翼,援軍總計七萬!」
「中央第十五軍完成偵察報告,敵軍採鶴翼式佈陣,不排除中央戰線設有伏兵……」
悲哀的是,龐大的歷史奠定現在的世界,由謊言搭建的舞台仍然充斥著太多太多的虛偽。
其中一個最大的謊言就擺在眾人面前。
既非口頭喊著和平外交、私下卻積極備戰這不值一提的小謊話,也不是波蘭高層及軍方要員其實早在開戰前就投誠俄軍這等小事,最大的謊言是──
「第三世代的戰車、第五世代的戰機、二十一世紀的戰術思想……柏林的臭老太婆是在測試兩軍能耐呢,還是單純在消化國防預算?」
坐鎮明斯克的第一皇女索菲亞望著戰情室的大型佈陣圖,興味索然地喃喃著。
站在殿下身旁的騎士團長塔吉雅娜單手扠著腰,和主人一同看著佈陣圖,邊思索邊說道:
「越境入侵的德軍有六十二個旅團,加上英法聯軍上看三十萬,恐怕不是單純的威力偵察。」
索菲亞盤起雙手頷首。塔吉雅娜繼續道來:
「然而就砲陣戰來說,這股兵力還是大大超出飽和值,故其行動應該另有目的。」
「妳想說她們要出動那個了嗎?『騎士』?」
「是的。『城堡』還不至於用在序戰,但『騎士』就算亮相也無所謂了。」
「……如果是這樣再好不過,或許可以一舉瓦解德軍的戰意。」
「正是如此。」
騎士。
汎指空中騎兵旅團的高階軍官、皇族騎士團的貴族子女,抑或……穿戴步兵用重型動力裝甲之單位──暫定通稱「裝甲步兵」之最新銳步兵。
外骨骼裝甲的輕量化進程一直是動力裝甲發展史上的瓶頸,極其有限的負重力大幅壓低可攜帶的武器以及裝甲防禦力,因此這項科技早在二十一世紀中葉就被從軍事領域剔除,轉而活躍於醫療及工業方面。
然而事實上,還有一間跨國企業──雷克斯工業持續不斷地投入龐大的開發資金,並在二十二世紀前葉完成首批量產機型。
但是,這間企業的軍工技術卻只在部分國家的最高部門之間流通。確切來說,只有俄、英、美、中等四個持股國的最高層知悉此事。除此之外,人們對雷克斯企業的印象,只有她們旗下那座開發出夢魘剝離劑的雷克斯藥廠。
而早在五十年前就購入首批量產機的諸國,之所以很有默契地並未向全球公開這項兵器、也沒有投入實戰行動中,可說是必然的結果。
因為造價實在太昂貴,一組六台的價格等同兩架四代戰機。
因為汎用性不如預期,用三代戰車主砲轟過去就當場搞定。
──諸如此類的問題,即便是輕量化技術成熟的雷克斯工業也無法徹底解決;而獲得量產機的各國卻也因為關鍵材料的解析失敗,無法對機體進行改良或者模仿。
花了大筆錢卻買到派不上用場的破銅爛鐵、賣家又不肯提供補償性的技術支援,該怎麼辦?
在這節骨眼上,「談判」是排在「強奪」後面的。
既已入手量產機,設計圖十之八九都能重建,關鍵的特殊材料才是目標所在。
不幸的是,隨著俄英在歐洲的邊境戰爭白熱化、美中的東南亞代理戰爭持續不斷,也許俄中或英美能夠達成共識,言及聯手制裁雷克斯企業仍是痴人說夢。
做為和各國妥協的代價,雷克斯工業在往後數十年間不斷壓低量產機的售價,並在三十年後達到各國能夠接受的水平。
可是,依然不能投入實戰。
二一三零年的俄軍已配達四百台量產機,據雷克斯工業公關代表的不可靠友善提示指出,此一數量相當於其她三國的總和半數。不過依照葉卡捷琳堡的實戰測試結果,裝甲步兵對上步兵的傷亡比仍是極不理想。
一旦無法增加傷亡比,至少也得壓低成本差──這就是最近二十多年以來,裝甲步兵之於軍方及軍火商的意義。
一項兵器造出來五十年無用武之地,乍聽之下不勝唏噓,實際上這玩意卻又身懷不可動搖的地位。如同達到發展極限的第三代戰車和第五代戰機,裝甲步兵自從量產以來,就沒有再進一步的世代問世。
無論是戰車、戰機、軍艦還是裝甲步兵,全都維持在當今科技──準確來說是二十一世紀中葉的軍事科技水準──的巔峰。
雷克斯工業似乎也無法突破此一瓶頸,遂將資金重心從「騎士」移往「城堡」,而那又是另一個足以動搖全球經濟力、更加不得輕易公諸於世的故事了。
思及至此……
「來自基輔的報告!友軍四個航空旅待命中,已授權我軍直接指揮!」
「基輔的卓婭中將報告,友軍已在匈牙利及塞爾維亞邊境發動攻勢、牽制義希聯軍中!」
「這裡是第七皇女的報告!黑海艦隊以帕夫里琴科潛艦編隊為先鋒,配合基輔空防部攻向希臘海軍!」
……不,比起包含自己在內的各國高層所玩的謊言家家酒,此刻應該專注在如何漂亮地擊退德軍才對。
不這麼做的話,可就無法給可愛皇妹們做個好榜樣了。
因此──
「塔吉雅娜,騎士團準備如何?」
「已就緒。」
「從戰況最猛烈的右翼開始,其次左翼,最後中央。」
「是!」
決定戰爭勝敗的眾因素中,俄軍與德軍在多個方面都達到相應的水準,故決勝關鍵已不在戰略方針以及局部戰術,而是戰力不相伯仲的兩軍士氣。
怎樣的軍隊能夠在士氣競賽中拔得頭籌呢?
征服者?解放者?衛國者?
都不是。
真正能夠徹底激發軍兵戰意的,是化零為整的信仰者。
「第六師團格萊貝特准將報告!德軍轟炸開始疲軟,防空網損耗率只有預期的三分之一!後方兩個戰車師即將反攻!」
「第四十軍團防守成功,麾下第四十九機甲師團開始反擊!」
「中央第十五軍、第十六軍開始進軍,將對法蘭克福要塞及德軍伏兵採取正攻法!」
比起默默看著世界陷入戰亂的「主」,「無敵皇女」的威名更能激勵全軍。
那位總是伴隨大家置身前線、所到之處必迎來勝利的皇女殿下,正是以西方軍體系為主的俄軍靈魂人物。
也就是,信仰本身。
「嗚哇──真是了不起的號召力呢──」
但是就算在這信仰中心處,依然存在著不屬於這個系統的異端。比方說穿著自家手工製毛衣、披著白袍、踩著兔子造型拖鞋而來的金髮女性。
「簡直就像投入研究經費的企劃案──蠢蠢欲動的戰線──」
可愛的小捲髮下,半垂的眼皮與圓滾滾的臉蛋飄散出輕飄飄氛圍,那感覺和蓬鬆的圍巾、織有嘴上長了兩撮毛的白兔毛衣以及同造型的室內拖鞋連成一氣,使金髮女性帶有一股和戰情室緊張氣氛相當衝突的孩子氣。
索菲亞望著不斷變化的佈陣圖,富有侵略性的聲音掃向身旁的金髮女子:
「拿這場戰事開玩笑好嗎?左側那塊可是妳的祖國喔。」
「哎呀──說是祖國──也只有六歲以前住在那裡──」
尾音習慣性拉長的慵懶甜音一派輕鬆地應道:
「哇啊──正中央的框框裂變了呢──」
「別把第十五軍的出擊部隊說成裂變啊……算了。妳到這裡來,代表成果出來了吧。」
「哼嗯──算是吧──」
「還需要什麼,直說無妨。」
「嗯嗚──這邊需要的東西殿下給不了的──」
結合夢魘研究領域和負責人悠閒地晃來晃去這兩點,結論只有一個。
「時間啊……」
「賓果──」
金髮女子說著賓果的同時,舉起了捲著袖口的兩條手臂、單腳原地轉著圈圈,並自得其樂地拉長聲音說:
「全項目都處於運算階段呢──九星連珠──」
「這樣啊。有任何需要隨時聯絡我,或者知會蒂娜。」
「是的──遵命──了解──明白──」
白兔鞋越轉越靠近出口,輕飄飄的圈圈就這麼一路轉出戰情室,接著啪噠啪噠地小跑步離開了。
然而慵懶氛圍並未隨著主人的離開立刻散去,而是化為一張灰底白兔子圖案的手帕,不知何時放在索菲亞座椅的右側把手上。那兔子嘴上仍然長著奇怪的兩撮毛,像是鉤子般朝兩側翹起。
索菲亞拿起手帕看了看,雖然對這種孩子氣的東西不感興趣,她仍習慣性地唸了句:
「新產品啊……」
看來這玩意很快就會在皇女廳流行開來吧。
既不屬於大家的信仰體系、又能在體系中發揮異端的影響力,如今想想還真是彆扭。
不過再怎麼彆扭,也好過總是戴著面具、若無其事地扯謊的那些人。
總好過致力創造失真的敵我。
莉芙‧弗雷德里卡──與基輔的萊茵、西伯利亞的佐莎妲並列最頂尖的夢魘科學家──就是如此彆扭又令人捨不得放手的存在。
§
大不列顛統一陣線‧聯合王國,女王直轄領,倫敦。
波蘭淪陷的事實在西敏宮內部形成一股強大的壓力,葛雷斯首相的提案最終以六成整支持率勝出,早已擬妥的參戰佈告立刻傳遍全歐,蓄勢待發的首批部隊相繼登陸法國北部。
一日之內於法國境內集結成師的英軍部隊,總數已達二十萬人。加上遍佈歐洲盟國的海外派駐軍,其數近逼三十六萬。
即將率領這批部隊增援德軍戰線、與俄羅斯第一皇女交手的,乃是大英第二王女──奧杜拉殿下。
增援部隊陸續橫渡英吉利海峽的夜晚,已然準備萬全的德軍決定主動發起攻勢,位於德國境內的四萬七千名英軍也奉命參與戰鬥。
白金漢宮,中央戰情室第二室。
「本日二十二時三十九分,德俄兩軍於西波蘭邊境開戰,我大英駐留軍採第一種命令系統投入戰場,由葛雷斯首相全權授與瑪莉安王女殿下指揮。」
「授權命令確認,各部隊命令系統轉換中,作戰編號二零零一……成立。」
「與柏林方面連線完成。接收來自德軍的建議命令。」
「按事先佈署,我軍為第三順位攻勢部隊。柏林方面建議命令我軍立刻參與德軍第二十三師的突擊行動。」
「王女殿下,請下達指示。」
以法蘭克福要塞為中心的縱向防線相當完備,德軍各線攻勢部隊亦井然有序地行動中,唯二的小缺口正是右翼的中線及右線位置,一個是英軍所在的第三攻勢預備隊,另一個是法軍負責的砲陣陣地。
同列為第三攻勢預備隊的多數德軍已越境開入波蘭西部,少部分直接參與第一、第二攻勢隊的戰場,大多數在戰鬥部隊的後方拉出補給線、建立砲陣。而德軍的建議命令是讓英軍參與最前線戰鬥……
柏林的臭老太婆,用意真是一目瞭然。
「命令我軍前進至德軍第二十三師團南側。」
「是的!」
「我軍連級以上、團級以下全部建檔,第一組監控營級、第二組監控連級,團級由我親自指揮。」
「是的!各階級部隊建檔……完畢。部隊詳細武裝率誤差值約百分之七,人員數無誤。」
佈陣圖左側的大螢幕顯示出團級部隊的兵力、武裝率、作戰時間等數值資訊,各監控組的小螢幕群則是更大量的營級與連級部隊資訊。
大英第一王女──瑪莉安翹起了百花長裙下的右腿,覆在白絲襪下的腳踝隨著亞麻色高跟鞋韻律地輕晃,看似正期待著將要到來的戰事。
「終於要開始了呢。」
王女的視線聚焦在西波蘭的東邊、東邊再東邊之處,幾個螢幕外的東歐地圖上,一塊叫做莫斯科的地方。
「瑪麗安娜‧費奧多拉妮契娜‧羅曼諾娃。」
那是母親大人日日夜夜思念著的女人,也是賦予自身半個身體的女人。
然而那份思念卻病態地發酵,即使母親大人回到了不列顛群島、兩人關係連同英俄外交徹底決裂,無法輕易忘卻對方的母親大人卻做了件令她難以接受的事情。
瑪麗安娜成了瑪莉安,費奧多拉成了奧杜拉,繼承溫莎血脈的兩姊妹打出生的那一刻起,就是母親大人思念中的碎片。
只是拋棄了她的女人的……影子。
「對母親大人始亂終棄的仇、害我們姊妹倆飽受屈辱的恨,就從這一仗開始……連本帶利還給妳!」
她無法理解為何母親大人總對那種女人念念不忘。直到王妹出生後,才知道原來是因為夢魘。
即使由於諸多因素必須分隔兩地,也能將兩個女人結合在一起的夢魘。
……那個東西,奪走了理應深愛我的人。甚至,否定了我身而為人的意義。
等到擊敗神聖俄羅斯帝國、強奪那些傢伙的研究資料,下一步就是摧毀這該死的東西。
「王姊……」
緊繃的情緒伴隨一道空靈的女聲迅速舒緩下來,稍後襲上雙肩的溫柔力道接著撫平尚且激動的心情。
瑪莉安放鬆了身心,靜待從椅背彎身抱向自己的王妹。慢條斯理的動作掀起陣陣磨擦衣料的聲響,奧杜拉的臉慢吞吞地越過瑪莉安左肩,和她雙頰相觸,逸出吐息。
「奧杜拉,不是叫妳早點休息?再六個小時就要出發了。」
「我知道呀,可是沒有王姊睡不著。」
「妳啊……」
雖然並不是一直黏在一起,凡是要分開前總會陪伴妹妹的這個習慣,不知何時成為妹妹撒嬌的武器。
六歲的奧杜拉撒起嬌來甜得都快要蛀牙,十六歲的奧杜拉則是有著更多的活力與成熟的嬌氣,換成二十六歲的大人嘛……忙裡偷閒的首選事項並沒有多少,姊妹情深的關係更是將零亂選項濃縮成一組複合式作業程序。
「王姊……啾。」
奧杜拉的唇落於轉向她的瑪莉安嘴上,暖和的舌尖自粉櫻色唇間溜出,纏繞著豐沛的唾液鑽入肉色唇瓣內。
瑪莉安抬起右掌托住妹妹的側臉,兩人唇舌交纏的聲音融入進軍報告中,化為小小的慾火動搖著胸口。
可是那火光卻閃爍著悖德的──足以撼動溫莎家族的色彩。
真是的。
做女王的做到精神失常,兩個王儲又互舔傷口,溫莎王朝真的是窮途末路了啊……
「王姊……?」
一度中斷的動作重新銜接起來,瑪莉安吻著面色慵懶的妹妹,試圖遮掩一時的失態。不管結果如何,奧杜拉都會滿心喜悅地接受。
那甜美的嬌氣與乖順的性格,想必全部遺傳自母親大人。相較之下,自己這份冷漠與倔強,或許是繼承自莫斯科的混帳女帝……想到那女人,一時失控的瑪莉安不慎咬到妹妹的舌頭,激起了含蓄的短鳴。
「嗚!」
唉……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抱、抱歉……」
明明只是想保護她。
「沒事的,王姊。」
只是想保護同為碎片的妹妹。
「奧杜拉……」
這樣的情感,曾幾何時卻成了愛戀?
「是的?」
瑪莉安微微皺起眉頭,盯著那張同樣身陷愛河的臉蛋。紊亂思緒中,破碎的想法依循著情感的規則拼湊出跳脫邏輯的話語,從那殘留著兩人氣味的嘴裡冒出:
「果然還是由我來率領海外部隊,妳留在這裡。」
面對王姊一臉認真的淘氣,奧杜拉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唇際一涼,柔軟的臉蛋再度貼向瑪莉安左頰,這次還多了道摸摸頭的動作。
「我不會有事的,請王姊放心。」
奧杜拉溫柔的嗓音結合這句快要變成口頭禪的話語,猶如魔法般再度使瑪莉安冷靜了下來。
事到如今還會為了一己之私產生猶豫,真是不像話。
不過也正因為如此,才稍微像個正常的人……吧?
有著必須守護的對象、必須達成的目標,就像世上隨處可見的人們一樣……
就像個平凡的傻瓜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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