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歐佛敗了。
那個對凡事都富有餘裕、信誓旦旦地說他可以單獨擺平戰略司令部的塞歐佛，敗給了一個邊境的魔人。
然而，並非他力有未逮……而是我根本不曉得遊戲規則。
「塞歐佛……你聽得見嗎？」
單膝跪地的塞歐佛渾身結了層厚厚的冰霜，臉色猶如那女人般蒼白，五官吃力地緊皺，彷彿直到被凍結前都還奮力抵抗著強大的力量。
「那個人都告訴我了，『覺醒』的事情。」
對於魔物之中最頂尖的魔人來說，更強大的力量不是來自其它生物，而是同為魔人的彼此。
「我不知道她為什麼要告訴我，也許是陷阱，但是……如果我不照她的指示……」
獲得始於結成主僕之絆的魔物使提供的強大魔力、進而「覺醒」的魔人。
「吶，我不想死，也不想要你死，所以……」
「大……小姐……」
「塞歐佛……！」
冰霜發出劈哩劈哩的聲響迸裂開來，塞歐佛那對深灰色的眼睛重新開始轉動，沒多久他身上裂開的冰霜就一塊接一塊唰啦啦地傾落。
我站在他正前方，感受著從他口中吐出的冰冷氣息，慢慢地抬起右手。
漂亮的金色咒文在我倆之間綻開一組又一組的術式，那是和梅茲娜老師教的召喚術式差不多的句子，只是按照那魔人的命令，把其中幾個單詞做簡單的替換。
召喚魔導陣，僅僅因為幾個單詞的改變，就轉變成了全新的魔導陣。
明明是如此溫暖耀眼的金色魔導陣，塞歐佛卻面露苦色。
「大小姐，請住手。」
「可是那個人說，如果我不供應你魔力……」
「沒有那個必要。任務失敗，妮基塔會諒解的。現在，請……嗚喔！」
「呀啊！」
剎那的凍寒無預兆地湧現，那女人突然降落到塞歐佛身後，而且一拳就擊穿他厚實的胸口……！
迅速降低的溫度逼得跌坐在地的我趕緊爬起來，打傷了塞歐佛的那女人以森冷目光直盯著我──但我總覺得她是在看我眼中的塞歐佛。
「阿斯瑪‧塞歐佛！就憑未覺醒的你，想帶著公主逃跑？」
「嘎……嘎啊啊！」
嚇人的冰寒劈哩劈哩地從那女人貫通塞歐佛身體的右臂傳開，將他胸口正中央冰了起來，塞歐佛似乎已經沒有力氣可以掙脫了……魔人見他痛苦忍耐著，結霜的冷淡表情絲毫沒有改變的說道：
「要是你不認真起來，這回我可真的要殺掉公主了。」
塞歐佛表情驟變，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那些圍繞在我四周的水色魔導陣……我根本無力反抗他們這種等級的戰力，此刻的他也全然不敵，唯一的選擇就是依從對方的惡意──覺醒。
我按捺著受寒的身子，來到塞歐佛面前。
一度破碎消散的術式重新隨著發顫的字跡串連成金色魔導陣，我將雙手放在那有別於冰冷四周的溫暖光芒上，感應著藉由身體與魔導陣連結起來的魔力通道，體內的力量開始朝魔導陣流動。
緩慢──而又確實的衰弱。就像傷口流血時那般，感覺得到體內的東西正透過雙手一陣陣地流向魔導陣。
我不知道那個女人為何要讓塞歐佛覺醒。
她的目標如果是打敗我們，沒有必要刻意強迫他獲得能夠與之匹敵的力量。相反地，最初壓制我們時就該做個了斷。
猜不透，也不打算再猜了。
啊……越來越累了。我到底有多少魔力啊？這些魔力夠塞歐佛覺醒嗎？他最好是能夠把那個女人打到滿地找牙，哼哼。
「呼……」
糟糕，頭開始暈了。
眼皮也重重地閉上了。
四肢無力……就要傾倒的時候，有雙大手抓住了我的手，將青、白、黑的眼底映成一片溫暖的赤金色。
「───！」
塞歐佛似乎在呼喚我，但我聽不清楚，意識已經拋開肉體的不適，正舒服地融入昏睡的渦潮裡。
其實在這個時候，我已經大概猜到魔力是什麼、天賦又是什麼了。
只是沒能對為我拼命奮戰的塞歐佛坦白罷了。
§
我睡了很沉的一覺。
沒有做夢，也沒有中途清醒，一覺就睡到夜幕低垂。
醒來的第一個反應，是對軟綿綿的大床、茶色燈光下頗具貴氣的寬敞房間產生的困惑，其次才是一身舒適但不記得我有換過的睡衣。
稍後復甦的記憶裡，依稀記得這和金髮男的寢室印象差不多──只是並沒有那些一想起來就令人作嘔的畫面。
「您醒了，奧斯汀小姐。請問要立刻用膳嗎？」
冷不防地，身旁傳來幾乎失去抑揚頓挫、聽來怪里怪氣的女中音。我望向聲音的源頭，說話者正是身穿黑色女侍服的人偶女僕。
其實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人偶，無法從其身感受到生物的氣息是事實，但也可能只是我比較神經質。無論如何，此刻就算是人偶女僕也好，只要她能填飽我空虛到迸出哀鳴的肚子，什麼都好說。
正當我在思考貴族會怎麼對女僕下達命令時，該該叫的肚皮奪走了發言權，迫使我很沒魄力地應了句：
「我肚子餓了……」
「馬上為您準備。」
唉，算了，反正我也不是什麼貴族。就算塞歐佛叫我大小姐，就算綿綿冰叫我公主，我仍然只是出身普通家庭的平民女孩。
塞歐佛……啊啊！對了！塞歐佛呢？
我挨著空腹到不太舒服的身體下床，繞了寢室一圈，就是沒找著塞歐佛。這時房內的女僕打開了門，另一名女僕推著餐車進來，我立刻上前詢問。
「妳們有沒有看到塞歐佛？」
開門女僕側頭停頓了三秒後答道：
「來自四四七號的回報：塞歐佛大人正在頂樓。」
「那我去頂樓一下……那個，東西我等等回來吃！」
我急急忙忙衝了出去，快步踏著長廊紅毯的途中，才驚覺我根本不知道該往哪兒走。幸好有個人偶女僕跟著我出來，在我們視線對上的時候畢恭畢敬地行禮說道：
「由小的帶路。」
「謝、謝謝……」
人偶女僕頭一偏，對著鐵窗平聲唸道：
「二三九號至二四二號，要人護衛態勢。」
四名持劍的人偶女僕自窗前實體化，動作整齊地向我行禮，便二前二後守在我身旁。
「請隨小的來，奧斯汀小姐。」
「嗯……」
哇，雖然覺得陰森森的，只要想到她們是為了保護我而行動，就有種好特別的優越感……嗯？這該不會就是貴族平常的感覺吧？
領頭女僕接過另一名女僕送上的油燈，就帶我往廳房反方向的盡頭走去。走廊通往一間高掛著盞盞燈火的莊嚴大廳，即使裡頭只有沿著大紅毯呈兩排並列的聖像，卻讓人感覺到有什麼東西存在似的。我想大概是像走廊窗戶那樣躲著不少人偶女僕吧。
我們沒有走向大廳，而是從旁邊側門出去，進到一座帶有螺旋階梯的高塔。這裡也有類似的氛圍，總叫人透不過氣，要是只有我一人來的話肯定受不了。
經過三樓封閉的門扉，我們繼續往上爬到五樓。領頭女僕才打開上鎖的鐵門，寒冷的晚風剎時撲了進來。
呼……有點冷，不過完全比不上綿綿冰那股要命的寒意。
前方是近兩米寬的石牆步道，站在出口處可以看見其它三座呈四邊形設置的高塔，四道石牆倚著高塔搭起，中央是一塊長方形的大天台。那天台有著和庭院相似的刻紋大理石，不過旁邊沒有聖像。
身穿黑紅色禮服的塞歐佛就背對我們坐在那兒，高舉到頭的手裡握著一個方形酒瓶。
看起來似乎沒異狀……但還是想快點確認他的情形。
我加快了腳步，人偶女僕們也跟著配合突然變快的步伐，我們走到石牆步道的中間位置，這裡有條分支通往天台。
來到塞歐佛身後，領頭女僕很識相地帶另外四人退開。我吞了口口水，正打算繞到他前方去的時候──
「大小姐，妳穿這樣會著涼的。」
「大衣……我找不到，好像被收走了。」
其實我根本就忘了他的大衣還在不在，只是想說點什麼，避免沉默與猜想帶來不必要的尷尬。
塞歐佛將酒瓶放到一旁，揚起嘴角的面容一如往常充滿了包容力，但渾身酒氣壓過了香水味，有點像偶爾在半夜借酒澆愁的爸爸。當然爸爸身上是沒有香水味的，我們家可用不起這種奢侈品。
站他前面感覺怪怪的，後面也很奇怪，我只好在他旁邊坐下。他一副悠哉的模樣等我開口，但我覺得現在的他並沒有他想像中來得有餘裕。
我搓了搓手，呼了口氣問道：
「白天的任務……後來怎麼樣了呢？還有你的身體……」
塞歐佛身上帶有濃烈的酒香，但不像我嚐過的果酒。富有磁性的男中音乘著一記吐息傳來：
「覺醒時一併再生完畢，沒有大礙。任務雖然完成，卻沒能殺了娜歐蜜。」
「娜歐蜜？啊，是指那個綿綿冰魔人吧。」
「綿綿冰？」
呃呃，魔人先生應該是知道冰品，但不知道平民和貴族吃的冰差在哪。於是我向他解釋起我們老百姓的夏季點心，那是一種用牛奶或果醬調味的刨冰，只是刨的比較細，層層疊起的口感很柔軟。至於那個魔人小姐叫綿綿冰是因為……我記得是因為她的胸部很冰又很軟。
「哈哈哈！原來如此。她要是知道妳替她取了綽號，大概會氣得跳腳。」
「咦咦……那張只會瞧不起人的臉，也會垮下來嗎？」
「她只要氣勢上輸人一截就會受不了，站在挨打和挨罵的位置更是受不了。」
「那我還真想看她受不了的樣子，哼！」
話說回來，怎麼好像怪怪的？原以為談到綿綿冰氣氛會很緊繃，沒想到塞歐佛釋出的感覺卻很稀鬆平常。我將蓋住右耳的前髮往後推，側頭問他：
「那個，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綿綿冰想殺了我們，可是你好像跟她很熟呢？」
「的確是很熟。」
「這樣不是很奇怪嗎？既然是熟人，為什麼她還要找你麻煩？」
「這就是我跟她的問題了。大小姐不需要知道那些舉無輕重的私怨，妳只要記住……」
深灰色的眼睛在月光映照下微微瞇起，塞歐佛神色透露出一股滿足感。
「我會守護妳──這樣就夠了。」
嗚，要是普通男生說這種話，就等於是告白了。我想塞歐佛應該不是那種打算吧……畢竟我們是主從，他保護我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嘛。嗯？既然是理所當然，為何還要特意說給我聽呢？該不會是因為被綿綿冰打敗過……唉，我好在意他跟綿綿冰是有什麼深仇大恨喔，但是看他一副不打算再談的模樣，追問下去就顯得我很多事了。
一道猶如哀怨化身般的聲音打消了我的好奇心，那是來自肚子的抗議。
「嗚！都是為了找你才害我還沒吃晚餐，你說該怎麼辦？」
「這個嘛。」
嘿嘿，我倒要看看你會怎麼處理這種小事，就當做不給我打破沙鍋問到底的懲罰！
只見塞歐佛起身來到我左側、彎身一抱……明明前一刻還坐好好的，下一秒居然就變成公主抱了！
「這就帶大小姐用膳。」
我說你們魔人到底是多愛公主抱啊！守護我的魔人也抱，想殺我的魔人也抱，綿綿冰那個壞蛋還對我又抱又親的！
啊啊……回想起來接吻的觸感就好不甘心！我的嘴唇竟然只有女人緣！而且一個是夏安充滿唇畔口水味的吻，一個是綿綿冰想凍死我的吻……連個正常的吻也沒有，未免太悲哀了。
話說，跟男生接吻的感覺也是這樣嗎？有鬍子的話應該會刺刺的吧，嘴唇大小也有差……雖然綿綿冰親我時感覺不出來有差異，現在盯著塞歐佛仔細看，果然尺寸還是差了不少呢。
如果那個時候不是綿綿冰，是他的話──
「大小姐的心跳比剛才快不少，莫非受寒了？」
「你……你怎麼知道我的心跳有變快？」
話剛說出口，我立刻察覺到很可能是由於我的左半身緊貼他身體的緣故。也就是說……
「這個嘛，我試著避開對大小姐這年紀的人類女性來說較為敏感及尷尬的用詞。意即，大小姐的左側哺乳器官傳遞了來自心臟的……」
「……別說了啊啊啊啊！」
胸部就胸部，哺乳器官什麼的反而會讓人直接聯想到其用途進而感到害臊啊！
可惡，這筆帳我記下來了！哪天被我逮到機會就要反過來玩你一次！
後半段路程我也不管一個勁兒地猛跳的心臟了，反正被塞歐佛抱著也不能怎樣，就任由雙頰發燙直到返回寢室。
護衛我們的四個人偶女僕都消失了，領頭女僕則是進房後立刻準備將餐車上的各種加蓋銀盤端上餐桌。
塞歐佛溫柔地把我放在椅子上，接著退到一旁，由人偶女僕繼續準備。因為他實在太高大了，不適合經手人類規格的餐具或餐盤，不然我猜他一定會搶著做。誰叫他總是大小姐東、大小姐西呢。
上桌的整整有六張銀盤子！這還不是全部呢。我開始迫不及待瞧瞧究竟有哪些好料。人偶女僕為我掀開第一頂銀蓋時，我已經刀叉就手、口水就口。
然後登場的食物卻嚇了我一跳，不管是分量還是外表。
我說，這盤子跟我雙手併起來差不多大，卻只有中間一小塊放東西是怎樣……然後這個是肉？嗯？還是某種奇特的果實？總之是一塊方方扁扁、肉質鮮白，但是上頭卻帶著一層銀金色的皮的東西。
看不懂主食，倒是看得懂提味用的香料，還有結合了一股香味的清爽檸檬味。所以那從氣味聞起來好像可以吃、看起來又怪怪的東西到底是什麼啊？
「檸檬香煎魚。」
大概是看我猶豫了好一會兒都沒動作，人偶女僕為我補充道菜名。
呃呃，檸檬我是知道啦，問題是後面那個……見我再度猶豫不前，人偶女僕正欲開口，塞歐佛打斷了她：
「大小姐，妳知道海洋為何物嗎？」
「當、當然知道！就是北方跟南方過去再過去的地方……雖然沒親眼見過……」
「妳眼前的魚肉，就是取自生活在海洋中的可食用魚類。」
「咦？海裡面有生物？」
我很快發現自己問了十分愚蠢的問題，因為塞歐佛才剛說「生活在海洋中」這幾個字……就算塞歐佛和人偶女僕表情都沒變，我仍為自己的發言感到羞恥。塞歐佛說道：
「對於內陸國家來說，海洋確實是充滿謎團的地方。另外，美狄亞境內的許多河川其實也有魚，只不過那些地方都是貴族私有地。」
「也就是說……這個『魚』真的可以吃，而且貴族都愛吃囉？」
「沒有錯。」
既然那些討人厭的貴族都在吃了，我可沒有理由不敢吃！
話雖如此，這個肉，叉子一插就散掉了……確定沒有腐壞？雖然檸檬真的很香啦……可是散開的白肉變一小塊一小塊的，真的是太詭異了……
僵持了好一陣子，期間我先嚐過另外一道蔬果沙拉，再重整旗鼓回頭迎戰碎碎的魚肉。
──沒想到出乎意料地好吃。
和講求厚實與咬勁的羊肉不同，柔軟分明的肉質嚐起來十分清爽，酸中帶有微甜的檸檬更是將這股清爽感修飾得完美無瑕。魚皮部分則是很有味道，但有點鹹，我沒吃過羊皮所以無從比較，不過魚皮的口感並不會令人討厭。
若要說缺點嘛，就屬分量實在太少了……沒關係，還有那麼多道菜，上什麼就吃什麼吧！
「柑醬佐甜蟹。」
又是一道甜甜酸酸的未知海洋生物肉，軟綿綿的好好吃！
「白酒醉冷蝦。」
嗚啊！充滿酒味的未知海洋生物肉！但是好清爽又不會像酒一樣苦苦的，很好吃！
「翡翠海參湯。」
呃，怎麼又是未知海洋生物肉……雖然湯不錯喝啦……
後來總算是上了些我吃得出來是什麼東西的食物，儘管吃了一大堆都沒有熟悉的羊肉，肚子已經被各種未知海洋生物肉和滿桌蔬果塞到快滿出來了。
「嗝呃！」
飯後甜點和茶酒我都沒碰，肚子實在是塞不下了……人偶女僕扶著我到休息區的沙發椅，就開始清理桌面，除了塞歐佛指定的酒品外全都收拾乾淨、送離寢房。
沉寂下來的寢室瀰漫著帶有果香味的酒香，塞歐佛還真喜歡喝酒耶，他該不會其實是個酒鬼吧？
看他喝得不怎麼盡興，大概是因為人類的酒瓶對他而言太小，兩三口就吞了一整瓶。而且他身上雖然總帶著酒味，臉頰卻不會紅通通，我想他可能喝再多都不會醉。
漫無目的的清閒捎來舒服的倦意，可是我應該已經睡很久了，為什麼還會感到睏呢……
這張沙發椅好軟又好大，腳甚至可以縮上來、側著身體休息呢……
我還想問塞歐佛戰鬥的事情、覺醒的事情、綿綿冰的事情……
但還是等一下再說吧……
呼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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