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8月22日 星期一

【短篇】頭七



  長期在蘇花跑車的阿爸,上個禮拜突然出了車禍,整輛卡車翻入凌晨昏暗的海中,阿爸人就卡在變形的駕駛座。救護人員把他救出來時,已經往生一段時間。


  我和妹接到惡耗立刻向公司請假,討論看是要我去認還是全家去認,因為我們都擔心家裡三個女人就阿母心臟最小,真的沒辦法就由妹陪著阿母,我自己去一趟宜蘭就好。

  結果阿母堅持要全家去。

  事後我一直覺得應該要阻止阿母的,要不然也不該讓阿母見阿爸最後一面。

  因為阿爸的遺容太慘了。

  整張臉極度扭曲,不曉得是自己弄的還是車內壓力搞的鬼,讓他看起來就像恐怖片裡被嚇死的那種臉;而且全身就只有臉嚴重水腫,使他整具遺體彷彿粗製濫造的東南亞大頭娃娃,半點尊嚴也沒有。

  阿母自從看了遺容就受到打擊,所以阿爸後事由我們姊妹全盤負責,主要是我這個長女在處理,畢竟要有人看著阿母別讓她突然失控才好。

  我們家在一片令人喘不過氣的愁雲慘霧中度過整個禮拜,即將迎來阿爸的頭七。

  阿母很是勉強地打起精神為阿爸做最後一頓飯,妹在一旁看著阿母燒菜,那時我正打掃連日疏於整理的客廳,阿爸總是在這吃飯的。

  一碗公的稀飯、燙青江菜、素肉醬、鹹蛋、醬瓜、豆腐乳,這是阿爸半夜跑車回來可以迅速吃到的飯菜,也是除了上館子外我們對於阿爸口味的記憶。

  準備完畢,妹伴阿母睡去,我在客廳做最後的確認。想想反正是最後一餐了,開兩瓶啤酒也無所謂吧,就把餐盤挪出一個位,補兩瓶台啤上去。最後,我在臥房走道連接客廳的拱門掛上布簾,確認門都關了,就回到搬出去以前和妹一起住的房間。

  室內空蕩蕩的,心裡也空蕩蕩的,阿爸走了,卻沒有一點實感。

  我倒在床上,思索為何會這樣。因為遺容嗎?還是年紀大了,自然對這種事產生免疫力?蘇花公路意外年年有,或許是新聞的因素讓我覺得有些事情很難下定論的緣故。也不是說有早晚的預感,只是當初阿爸為了多掙一點錢選擇去那個地方跑車,事情發生了就很難說什麼早知道或者避而不談──一種冥冥之中似乎有所牽扯的朦朧感。

  想著這些事情,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我夢到了阿爸。從我離家到台北工作以來、從我們一家到蘇花見他最後一面以來,第一次夢到阿爸。

  夢中我就躺在家裡,躺在姊妹倆那業已清空的房間床上,茶燈下,阿爸給我做膝枕,還在我頭上放一塊熱熱的濕毛巾。我好像在發燒,身體很熱、四肢無力、頭暈目眩,阿爸大概是剛跑完車在照顧我,他的身上有一點酒味。阿爸的頭離我大概有三十公分遠,可是他說的話就像耳語,悄悄地觸及我耳朵。

  「ㄊ……ㄧ……ㄍ……ㄌ……ㄌ……」

  一個個只有單音節的發音伴隨酒氣而來,只發五次音,最後兩個重覆。曖昧點的想像來看,會是唱安眠曲之類的嗎?

  「ㄊ……ㄧ……ㄍ……ㄌ……ㄌ……」

  阿爸再度溫柔地耳語,摸著我的頭,身體卻開始風化了。

  當我伸手欲捕捉他的身體時,整個人也隨之驚醒,回到只有我一人的房間。

  一片朦朧。

  就算是不迷信的我,這麼多年來第一次夢到阿爸卻是在這天,也不禁對事情背後若有似無的牽扯感到雞皮疙瘩。

  房間內已經沒有衛生紙等日常用品,我隨便用手臂擦去額間的汗水,繼續倒在床上做些慵懶的思索。

  「ㄊㄧㄍㄌㄌ。」

  我反覆唸著阿爸在夢裡的耳語,試圖從中找出阿爸想說的話,可惜沒一個方向。

  他為什麼要說這些呢?

  等等……

  「他為什麼要說這些──ㄊ,為什麼要說這些。」

  填字遊戲的第一個字母,填上了。管它是對是錯,總是一個開始。而且當第一個字就此確立,同句子中隱藏的字母也很自動地排了出來。

  「ㄊ,為什麼,ㄧ,說這些。」

  ㄊㄧㄍㄌㄌ,他要ㄍㄌㄌ。

  ㄌㄌ,力量?料理?流浪?不,感覺不是同開頭字母的二字字詞,第二個ㄌ比較像是助詞,了。往這個方向想的話,就會拼成:他要ㄍㄌ了。

  ㄍㄌ,先從ㄍ開始,ㄍㄨ,走ㄥ線,公路?公里?還是走ㄟ線,歸,歸來?他要歸來了?還是ㄛ線的過,他要過來了?

  拼字順利到令我有點害怕,也有點欣喜,因為原本是沒有方向的,卻被我拼成了某種程度上讓人感到安慰的結果。

  阿爸看顧著我,並對我說他要過來了,或者歸來了──至此,阿爸離開我們的實感猛然湧現,我獨自在房裡掉下淚水。

  淚水未乾,客廳傳來地板磨擦的聲音,更使我對阿爸的思念整個爆發開來。

  我掙扎了許久,終於還是打開房門,心想反正有布簾擋住,不會給阿爸看到害他無法投胎的。

  我只想離阿爸近一點,而今天是我最後一次機會。

  粗襪和地板的磨擦聲。

  餐盤與碗筷的輕微撞擊聲。

  細微的咀嚼聲。

  液體流經喉嚨的吞嚥聲。

  無論是曖昧的聽覺還是虛偽的想像,倚在房門前的我都悉數接受,並為此感到開心與不捨。

  不曉得過了多久,聲音一道道沉寂下來,只剩下粗襪磨蹭地板的聲音……似乎在向著布簾接近。

  該回房了。

  我在心裡思忖著阿爸的那句話,正欲轉開門把,又覺得事情不太對勁。

  阿爸要回來了。

  但是,他卻不是說「我」,而是說「他」。

  他要過來了。

  ……誰要過來了?

  我愣愣地望向曾幾何時浮現人形陰影的布簾,急忙轉開門把,還沒進房,布簾就整個掀了起來。

  我昏了過去。

  隔天我被妹叫醒,人在走廊,發了燒,記憶只到那似夢非夢的人形陰影,後面發生了什麼怎樣都想不起來。

  後來阿爸的喪禮順利結束了,他也不再發夢給我。為了阿母,我們姊妹倆一人一天搬回來陪她住,好撫平阿爸離開所帶給她的傷痛。

  只不過,自從我們搬回家起,家裡就好像多了一個人,阿母煮飯也常常擺出三副碗筷。起初我們以為阿母太思念阿爸才這麼做,所以沒多說什麼,可是阿母的情形越來越嚴重,她的行為舉止漸漸讓我們感覺她是真的看到了阿爸。

  阿母的身體和精神狀況在阿爸離開後的一年內快速惡化。直到有一天,妹一回家倒頭就睡,阿母自行泡澡泡到睡著,結果就這樣溺斃在家裡浴缸。隔天妹打給我,崩潰到說不出話,只叫我趕快回家……我趕到家時,救護車正好抵達,進浴室一看,阿母的遺容竟像阿爸那樣扭曲、浮腫得令人毛骨悚然!

  我們不禁納悶為何身在家中的阿母會跟阿爸一個樣的下場?

  不穩定的情緒弄得我們坐立難安,事發當晚我們回到家時,妹說的一句話更是引爆了這股情緒:

  「姊,妳不覺得家裡好像有別人嗎?」

  雖然很對不起阿母,但是她的葬禮我們並沒有辦頭七。所有流程都跑了,就只有頭七硬著頭皮請外婆家那邊去辦。結果,阿母也沒發夢給我們,事情就這樣匆促地過去了。我們把雙親的遺物整理過,一人一份帶到台北,屋子則委託仲介處理掉。

  事隔多年,聽說外婆家發生了些不好的事情。

  我和妹並不打算靠近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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