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年臥病在床的外公,今天結束了他人生最後一場戰鬥,享年九十六。
外公的遺囑和一張他從日據時期留到現在的信紙放一起,據說那是一個喜愛遊山玩水的朋友寫給離不開田地的外公,讓他辛苦工作之餘也能享受浩瀚世界的見聞錄。外婆曾在幾次家族聚會中提及,外公收集的見聞錄沒有記載什麼名勝古蹟,淨是些不起眼的小風小景,為此她還嘲笑了外公不少次。就連這張和遺囑綁在一塊的信紙所記錄的地點,也只是座名不見經傳的小山。
外公的遺願是希望我們這些孫子帶著他的遺體到見聞錄記載的地點,一座就位於我們這個鄉、我們這個家的後山。他並不是要我們把他埋在那兒,事實上就算他真的這麼交代,也會因為全家一致反對而無法如願。外公叫我們帶他去的原因,在於山頂的石造平台。
『在當地住民的樹靈信仰中,往生者在山林石台上迎來曙光之際,肉身將化作樹木,使靈魂純淨升天。此乃人世間最美麗的落幕方式。』
這類故事總是簡短但煞有其事,外公不只喜歡,還很入迷,在他生命的最後幾週內,甚至開始把故事當成信仰。不過當然,外公的喜好不能說服他的孩子們投入其中。或許正因為如此,外公才把其中一則故事寫進遺囑中,要求我們完成他的樹靈信仰──即便那只是則故事。
由於這項遺願,我們家分為兩派爭執是否該比照辦理。一派覺得地點很近,又只需要「迎曙光」,理論上半天就能完成;另一派則認為不該遵從這種八成是痴呆狀態下所寫的胡言亂語。最後是由外婆投下關鍵的一票:她決定讓外公一圓那已經再也無法被妻子嘲笑的夢景。
實地探勘很快就結束。這不過是座小山,道路直通山腰以上,從盡頭的停車休息區直攻山頂也只需爬大概兩百公尺 的蜿蜒山道,一路上都有告示牌指引道路,比起爬山更像是稍微陡峭的健行步道。最後是山頂,那和停車休息區相去不遠的山頂,根本就沒什麼石造平台,唯一像平台的只有一張張積水生苔的老舊石頭長椅。見到這幅光景,高齡六十五但體力比在場所有年輕人都好的姨丈忍不住動了氣。
「所以我說嘛,爸真的是老糊塗了!」
「別這樣啦,我們可以搭個平台給外公啊!」
好生勸說的是本家孫輩,我們一位皮膚黝黑、肌肉發達的表弟,他提出搭平台的想法,頭轉過來向我們這兩個還在喘氣的表哥尋求認同。然而我的腦袋充斥著對氧氣的渴望,根本懶得思考,既然有人提議就給它點頭下去。在我身旁喘得更厲害的另一位表哥也跟著點頭如搗蒜,殊不知他正公然違背他老爸。
附近一帶沒有堪用的中等石頭,只有必須用工具切割的巨岩,要不然就是些不曉得放了多久的墓石。總不能用小石子堆起石床,也沒那個時間切割組合,更不可能拿別人家的墓石來墊底。繞了一圈,能夠直接利用的還是那堆石頭椅。
「啊不然水弄乾,就放在這裡啦!」
姨丈不耐煩地說出很有道理的辦法。畢竟這裡是山頂沒錯,也有類似石造平台的東西,只不過風格是人造休息區,而非見聞錄附圖那種幽靜原始的密林。
選定這個折衷的做法,我們就挑了座最乾淨的石椅,稍微整理過便下山去接外公。
原本我們打算要是路況穩定就半夜上山,太陽升起前一個小時把外公安置好,等天亮就能下山,這樣大約只要兩、三個小時就能結束。不過最後那段山路實在不適合摸黑抬棺上去,於是幾個男丁提前吃過晚飯,便趁傍晚封棺,帶著外公出發。
外公生前特地向棺材店訂製雙層式棺木,遺體先進入小棺以便我們抬他上山,待事情辦完再直接將小棺安入大棺。我們慶幸外公這項明智的作法,也幸好我們提前行動,因為那條步道自己走很容易,抬著將近一百公斤的棺木就真他媽痛苦,兩百公尺 走得像二十公里 長跑,又累又遙遠。姨丈沿路說起他當年在軍中參與師對抗的故事,沒魚蝦也好,他說什麼我們就聽什麼。接著換幾個孫子講自己的服役趣聞,都嘛大同小異,還要被姨丈笑我們這輩跟他們比都是草莓兵。是的,這條路明明兩百公尺 ,搬運過程卻漫長到足以容納大家各自講完自己的故事,簡直要命。
好不容易抵達山頂,天色即將全黑,而累得亂七八糟的三個年輕人和活繃亂跳的老人家都傻了。
出現在我們眼前的是黑麻麻的森林,一片和記憶對不上盤的森林。
「……幹,走錯路了!」
姨丈的國罵頓時化解我們心中的不安。原來是上來時走錯路啊,還以為休息區長腳自己跑了呢!我們都鬆了口氣,乘著這股氣勢一掃曾經迅速席捲心頭的恐懼,爭著說道:
「我就在想剛剛那條路怎麼比第一次來的時候還要遠。」
「對啊!媽的勒,告示牌也不標清楚。」
「啊現在怎辦?先回頭探路嗎?」
儘管我們這班小夥子都三十好幾了還藏不住情緒,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好歹這裡是深山,天色已黑,而我們手上都還抬著外公的棺木啊!再加上可能走錯路來到鳥不生蛋的地方,很難不教人胡思亂想。
這時候姨丈命令大家放下棺木、打開手電筒,原地稍事休息。大約十分鐘後,我們分為兩組,我和表弟守在棺木旁,姨丈帶著他兒子到前方探勘,無論如何我們是不可能抬著棺木摸黑重走一遍的。
姨丈他們很快就回來了,一個眉頭緊皺,一個臉色慘白。我們看到表哥一臉見鬼的樣子,心情立即受到動搖。姨丈穩住了我們,說了件很不可思議的事情:
「我們在前面發現一塊石床……」
幹,別剛穩住馬上就嚇人啊……
「……就在正前方七、八十步的樹林間,滿是落葉的小空地,有塊能讓一個大男人躺上去的石造平台。」
我倒抽了一口氣。
本該塵埃落定的「錯路說」,又因為眼前的巧合整個被推翻,我想包含姨丈在內,大家所想的應該都是同一件事──不管出自什麼原因,我們一行人被引導到了這裡,外公生前滿懷希望之地。
既然如此,眼下只有兩個選項:要嘛就把外公安置在姨丈發現的石床上頭,要嘛什麼都不做。不管選哪個,都改變不了我們得在山上待到天亮的事實。我們討論過,最終決定只要天亮前那段時間石床還在──意即那東西不是「那個」的話,我們就把外公抬上去,待天亮趕緊下山。中間留守組有打電話來詢問,為了不讓外婆他們擔心,我們每個人的回報都是一切順利、沒有任何異常。
當過兵不光領了張甲級資料造假技術士證,連謊話也扯得順口,一個老兵和三個草莓兵都笑了。
我們吃起從老家帶上的東西,姨丈偷偷藏了瓶梅酒上來,果然薑還是老的辣。這東西是沒辦法壯什麼膽,總好過我們三人乖乖帶在身上的白開水。
不很相熟的我們透過外公逝世的契機互相交流的時光填補了黑漆漆的夜晚,時間說快不快、說慢不慢,就這麼一分一秒流逝於談話聲中。寧靜的山林間沒有發生毛骨悚然的怪事,頂多是小動物移動時害膽子最小的表弟虛驚一場,菜逼巴退伍了還是菜逼巴。
就這樣到了凌晨四點,我們懷著麻痺的膽量抬起棺木,由姨丈帶路往樹林前進。
石造平台果然在那裡。
比起白天看見的石椅要更寬大、足以安置外公的石床,就曝露在姨丈的手電筒燈光下。石床雖然置於一地落葉正中央,上頭卻只有少許被燈光照得枯黃的落葉,我們把它清理一番便開始作業。
姨丈在石床上鋪了一層草蓆,我們再小心翼翼地抬高棺木,置於那長寬契合得教人驚訝的石床之上。接著我們各自拿了根削過的短竹竿守在四周,免得有野狗跑來啃外公。姨丈腰際還配了把傢伙以備不時之需。
距離天亮只剩幾十分鐘,這段時間我們要守護好外公。
夏秋季節站崗最不缺的就是蚊蟲,還有莫名其妙的聲音。蚊子咬是還好,就怕一些奇奇怪怪的蟲爬上腳,所以我們盡量保持活動。但是活動筋骨也並非萬能,黑暗間的細微聲音經常弄得我們焦躁不安。姨丈說可能是小動物看到這裡有光所以避而行,才導致周遭聲響不斷。我們一點也不想去懷疑姨丈所說的話,可是那聲音卻開始變得頻繁,就好像有野狗在我們四周徘徊,又聽不見一聲吠叫。
沙沙、沙沙。
原本這聲音就很令人不安,頻繁起來更討厭了,真的讓人感覺到有東西在外頭蠢蠢欲動。我們三個草莓兵只會皮皮挫,你看我我看你,就是沒人敢去一探究竟,弄到最後姨丈火起來,一手手電筒一手傢伙,命令我們看好外公。
「在那邊窸窸窣窣,吵死人喔!」
幹,好冷的雙關……無視現場冷卻的氣氛,姨丈壯膽般碎唸幾句幹字頭問候,大腳一跨,就晃著黃白色的燈光踏入樹林。
手電筒燈光尋找獵物般不停晃動,細微移動聲也開始朝某個方向聚集,在我們三人又驚又怕地得出那個方向正指著姨丈的共識時,姨丈的燈光倏然熄滅。
然後是大叫。
「幹,出事了!」
「怎、怎辦!」
「走啦!一起上,敢來就拼輸贏啦!」
「幹……幹!」
情急之下我們也不知該如何是好,腦袋揉合了所有的壞預感,我們以倉促的幹聲驅走氾濫的恐懼,只允許彼此存在最簡單、原始的念頭──姨丈的燈熄了,我們要去把他找出來!不管那些在樹林間移動的是什麼,敢來亂就幹你娘一竿插爆!
就在我們拖著竹竿而不是步槍朝黑暗衝鋒的時候,身後傳出了群起而動的沙沙聲以及令人摸不著頭緒的喀啦喀啦聲……這他媽明擺著有東西要過來了啊!
「幹!幹!幹你娘!快!」
「幹……喔幹!幹!」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幹你娘是在啊三小啦!」
我很想跟著罵幹,但是在他媽出事的夜半深山還跑最後一名,我只能啊啊啊了啊!
忽然間昏暗的景色不再從視野兩側飛逝,瞬間的冰冷襲上背脊,知道將要發生何事的我在摔倒前就先被恐懼感擊潰了。那兩個沒義氣的王八蛋繼續鬼吼鬼叫著向前衝,直到連腳步聲也離我遠去之際,我已經哭得像個五歲小姑娘,連胸口壓著地面起伏的律動都令我驚嚇不已。
我發著抖失禁,雙眼死命地閉緊。
世界就此安靜下來。
安靜下來。
安靜。
……不對啊,剛才不是還有「東西」在追著我們,怎麼現在卻如此靜謐?難道我已經「那個」了?
然而我的褲子還是濕的,失禁的事實硬是將我從膽怯的猜想中拉回現實,回到這座被手電筒燈光照亮了一部分枯枝落葉的深山。
就在我睜開眼睛的這一刻,沙沙聲和喀啦聲又回來了──在我身後稍遠的地方,聲音雖細,卻很恐怖。
我呆滯地望看燈光照亮之處,有一股非常強烈的剝離感猶如沸騰般熾熱地湧現,彷彿我正處於……夢遊或者恍惚之類的狀態。
姨丈和表兄弟們的聲音消失了,他們的燈光也消失了,明明置身山中卻也聽不見鳥獸與風聲,只剩下遠方奇異的聲音在引導著我。
我必須去那裡。
我只能去那裡。
拿起竹竿。
爬起來。
轉身。
跟隨燈光前進吧。
距離天亮只剩幾十分鐘。
這段時間我要守護外公。
黑暗的樹林間不光是沙沙聲與喀啦聲,還響起了越來越清晰的伐木聲。我踏著逐漸增多的落葉回到空地,垂晃的燈光卻照亮了一個從我腳邊迅速爬過的、很大的東西。
雞皮疙瘩整個冒起,我立刻轉動手電筒往前照過去,另一手握緊了竹竿隨時準備應戰。可是當我看見那東西的真面目……戰鬥意志瞬間喪失。
人。
整個身體正面貼在地上、四肢如蜘蛛腳般尖尖弓起的人。
那人就像蜘蛛一樣快速擺動著髒污破損的四肢、在落葉堆上靈活地爬來爬去,爬行時肢關節不斷發出喀啦喀啦的聲音,令人聯想到肱骨和股骨在破破爛爛的體內敲響著詭異的行進曲……那人無視於燈光和我的呻吟,自顧自地爬行、奏響於黑暗中,而他消失的方向正發出密集伐木聲。
我燈一照,居然看到一堆人正在石床上啃外公的棺木!不,我不確定他們是不是人……因為他們全都沒有眼皮和下顎,一個個凸著滿佈血絲的眼球、面目猙獰地晃著腐爛的腦袋好用上顎牙齒敲擊棺木,而那聽起來簡直像是斧頭砍在樹幹上的聲音……
我無法呼吸,因為這次燈光吸引了他們──或者它們的注意。
血液為之凝結的互視僅僅僵持數秒,那些東西便喀啦喀啦地朝我衝來。
我大叫著失去了意識。
不曉得過了多久,我聽見有人在叫我,模糊的聲音隨著每陣喊叫漸漸變得清楚,更有一雙手壓住我的肩膀持續晃動。待那聲音聽得出來在喊些什麼時,我不情願地睜開眼睛,看見姨丈的臉陰鬱地背著陽光,也想起了自己為何置身山中。只不過背後傳來的觸感並不柔軟,而是堅硬的水泥。
我在山頂休息區醒來,每個人也都在這,大家皺著同一張臉,似乎沒人打算再開口說任何一句話。
外公的棺木就放在兩張石頭長椅中間的地面上,完好如初,並沒有什麼被怪東西啃咬的痕跡。可是當我們抬棺下山時,棺木的重量明顯要比昨晚來得輕。
外公是否已經融入當地住民的樹靈信仰,如願化為樹木、純淨升天了呢……
回到老家,我們沒有說出各自看見的異象,事實上也幾乎沒有開口說話。
這件事或許會永遠埋藏在我們內心深處吧。
一年後,外婆追隨外公的身影離開了這個世界。遺囑出乎眾人意料,旁邊也放著同樣寫有見聞錄的信紙,外婆似乎是希望到了那個世界能繼續陪伴外公──只可惜今年沒有人願意上山了。
時至今日我仍想不透,外公和外婆從日據時期就住在那個地方,那麼見聞錄上的當地住民是指山上的人……還是山下的人?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