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
腦袋在輕盈狀態中快速清醒過來之時,紅髮女子深輪廓的臉龐清楚地浮現,我嚇了一跳,彈坐起身,身體卻繼續隨著令屁股發麻的震盪不停晃動。
輪子碾過乾硬地表的滾動聲遲來地充斥雙耳,視野在無星的夜空下搖曳;左右分別是陰鬱森林與河流,前方則是三個在油燈照耀下的屁股──兩匹馬與一個人。
看來我是在馬車上,載小型貨物的那種。而且整車只有我……
「別輕舉妄動,仔細聽我說。」
不對……還有個躲在後頭的女人。
那人伸手將我脖子間的東西往上拉,是一塊略顯得緊的黑色布條,它帶著一點點鐵的氣味不很牢固地擋住了我的視線。
女人以沙啞渾厚的中低音在我身後近上方的位置開口道:
「這輛馬車剛駛離美狄亞國境,正前往斯潘納邊境的斯德林。」
斯潘納?這麼說我是俘虜?難道塞歐佛、參謀長、安德烈他們都打輸了?
「塞歐……不……我的魔人怎麼了?」
「放心,雖然魔人塞歐佛折損了我許多手下,要殺死他果然還是太勉強了些,所以他還活好好的。」
乍聽之下似乎是塞歐佛勝利,但是從我被抓到斯潘納的結論往回推,不管怎麼想都是敵軍獲勝才對……
等等。
她說「許多手下」,該不會是……?
「妳……妳到底是誰?」
「赫爾嘉‧馮‧斯潘納。」
「呃……!」
「叫妳別亂動。反正妳不可能逃脫,試著讓自己輕鬆點吧。」
……說得也是。沒有塞歐佛在身邊,我根本就只是隻待宰羔羊。
儘管實在沒辦法放鬆心情,我也不想把自己弄得渾身是傷,就乖乖坐在晃到令人有點噁心的馬車上。
「是妳把我弄昏的對吧,妳怎麼做到的?」
「麻醉藥。」
「不,我是說妳怎麼有辦法躲過塞歐佛的攻擊,還能鑽到他胸前?」
「動態視力與反射神經。」
「少開玩笑了!塞歐佛可是魔人……」
「又怎樣?」
「咦?」
「我說魔人又怎樣?」
這傢伙,認真的嗎?
魔人可是比人類還厲害的物種,更何況塞歐佛當時還是覺醒狀態!而且根據塞歐佛給我看的那些記憶,他在聖美狄亞建國前的那場魔女戰爭中,還是屬於最高戰力之一的魔人……但是,這個女人確實以極快的反應避開了攻擊,甚至可以衝到我面前將我弄昏……難道!
「妳……妳也是魔人嗎?」
「開什麼玩笑,那種東西只會出現在美狄亞。」
居然叫塞歐佛那種東西!可惡……不行,現在不是在意這些事情的時候。
我必須冷靜下來,先想辦法弄清楚情形。行動遭到拘束、眼睛也被矇住,唯一的情報來源只剩下身後那個討厭的女人,可不能隨意惹她不快。
在搖搖晃晃硬梆梆的木板上做了幾次深呼吸,我決定從新疑問問起:
「妳說魔人只出現在聖美狄亞,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美狄亞王室跟魔人打交道的消息,你們國內不曉得?」
「呃,我是沒有聽過……」
「情報控管得很徹底,這點倒是不輸給父王。」
父王是指斯潘納的國王吧,哼。
情報控管……仔細回想,從小到大其實都沒有被限制不能談論什麼的印象,直到畢業以前,我的世界總是很單純很順暢地運作著。然而這兩天下來受到的衝擊不斷,我並不是那麼相信以往那個理所當然的世界了。
況且為何只有聖美狄亞獲得許多魔人的支持呢──想必那句交道說並非空穴來風。
這個國家到底藏有多少秘密、塞歐佛初次覺醒後又發生哪些事情,總覺得其中應該有某種程度的關連。
在我固執地繞著這兩道問題打轉前,赫爾嘉的聲音先行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正如同我獸姬的蔑稱在貴國之響亮,美狄亞女王不名譽的傳聞在斯潘納與卡尼爾也廣為人知,這就是政治宣傳。」
政治宣傳?雖然似懂非懂地好想弄個明白,可我現在更關心塞歐佛的狀況。
「告訴我後來怎麼了。」
「就一個戰俘而言,妳的話算多了。」
「我有權知道,因為我是塞歐佛的……主人。」
「明明什麼事情都沒做卻理直氣壯稱自己為主人,看來妳很有身為政客的潛力喔。」
「嗚……」
政客是什麼東東……大概是指貴族吧?竟然把我和那些討人厭的貴族扯為一談,真是太荒謬了。
「告訴我啦!」
「搞清楚妳的身分啊。」
「就跟妳說我是塞歐佛的主人!」
「不,我想重點不在這……」
「再說妳幹嘛綁架我!」
「唉……奧德莉!還有備用麻醉藥嗎?」
備用麻醉藥是怎樣?又要讓我昏過去嗎?嗚嗚!那個奧德莉妳最好是沒有!
「用光了啦!」
非常好!
「沒辦法了,會有點痛喔。」
「……等等!我才剛醒耶!而且妳幹嘛不回答我的問題?」
「因為給美狄亞人一個回答,對方就會多出三個問題。準備好了嗎?」
「等等!等一等啦!不然我答應妳,只要告訴我塞歐佛的事情就好了!」
赫爾嘉聲音停頓一會,妥協似地說:
「妳敢多問我就直接下手。」
「嗯嗯……!」
據赫爾嘉所述,她把我弄昏目的在於激怒塞歐佛,就像是在用行動告訴對方「怎麼樣,我簡簡單單就突破你的最終防線囉!」結果退化版塞歐佛果然中了挑釁,跟赫爾嘉大戰起來。
塞歐佛強在力量,赫爾嘉則佔了速度與人力優勢(我是很想問她為啥會比塞歐佛快,但我才不要被敲昏之類的),他們的戰鬥大概呈現七三波,然而赫爾嘉快要支撐不住時就有精兵前來救援,待塞歐佛清除礙事者,原本奪得的優勢也前功盡棄了。
他們就這樣持續往來好幾次,開打前和開打中不斷應付軍隊的塞歐佛先露出了疲態,終於無法再兼顧我,只能選擇帶我逃跑或是把我安置在某處以應戰。顯然赫爾嘉不會給他做出抉擇的機會。
獸姬跟其精銳部隊輪番發動猛攻,雖然始終無法給予塞歐佛重創,針對胸口的攻擊卻讓疲憊的塞歐佛吃足苦頭,而我就在他越來越自顧不暇的戰鬥中,被敵兵奪走了。
塞歐佛那雙內臂失去了要保護的對象,等於多了兩隻隨時可以施展術式的手。可惜他已經太過疲累,即使火力全開也突破不了前仆後繼的敵軍。而赫爾嘉和她的部隊也無法殺死塞歐佛,充其量只能繼續消耗塞歐佛的體力。
那場兩敗俱傷的打鬥持續到塞歐佛和參謀長精疲力盡為止,就只剩臨門一腳了,可是赫爾嘉沒能給予這最後一擊,參謀長就將自己和塞歐佛傳送離開了司令部。斯潘納軍隊搜索全館,發現其他人也都被送走,結果他們只俘虜了我一個人而已。
然後他們也撤軍了,理由是做為威力偵察(聽不懂,但不能問)損失太過慘重,萬一再遭遇魔人襲擊恐怕會全滅,因此先返回斯德林重新整頓。
「──所以妳正在前往斯德林的路上,瞭解沒?」
「大概了解了……」
老實說聽她講述能感覺到一種優越感,因為他們總是用一大堆士兵攻擊我們,而不管是塞歐佛、參謀長還是科爾金娜女爵都是以少勝多,超厲害的!雖然……嗯……以結果來說不應該算勝利啦……
「很好,妳有沒有問題想問?」
「當然有啊!」
「那就晚安了。」
「咦?」
等到我意會過來時──後頸已經傳出一陣令人不愉快的悶痛感,意識隨之消散。
§
再次醒來的時候,我已經置身一間帶有微微香木氣味的簡陋木屋,硬梆梆只鋪了件毯子的床、貼牆的圓桌上放著茶壺茶杯、橫長方形敞開的窗子以及旁邊的房門……是座很小間的個人房。
窗外明亮的林景充分稀釋了身處異地的不安感,遲來地自眼角餘光捕捉到的枕邊人則是再度強化了這份感覺。
我旁邊躺著的是……女孩子。
短袖衣褲下的修長四肢……凹凸有致的身材……白淨的肌膚……是個很女生的女生,大家心目中的模範類型。不過總覺得那張臉好像在哪看過?我有認識夏安以外的可愛女生嗎?也不是坎蒂或瑪蜜二人組,更不是楚楚可憐的波林娜……
啊,是那個!那個名字有點難記的,管家先生說過的,呃,呃,西,不對,尤……尤莉亞!惡毒小娃兒!就是她!
話說她腿好長喔,肌膚看起來也很光滑,身材也超有女人味的……真是各方面都讓人羨慕不已呢。
除了從魔。
幸好及時想到她就是人偶女僕的主人,不然我隨便碰她可能小命就不保了。
而不幸的是,也因為想到她和人偶女僕的關係……乾淨舒適的木屋概念登時煙消雲散。
我望向看似空無一人的靜謐空間,朝木頭香氣的室內投入一句:
「阿妮塔……小姐……妳在這裡,對吧?」
黑髮黑衣的人偶女僕自圓桌旁的牆壁前現身,恭敬地向我行禮。
「您醒了,奧斯汀小姐。請問要立刻用膳嗎?」
先不論這句超耳熟的問候……我說妳之前不是才在森林裡想殺掉我嗎!居然就這樣若無其事地問我要不要吃早餐真的好嗎!
我內心的矛盾感自然沒有傳進人偶女僕那不曉得存不存在的心裡,她似乎也不會感到尷尬,弄得只有我自己在床上不知該如何是好……
終結尷尬氣氛的是來自身後的慵懶呻吟,清醒過來的尤莉亞舒服地伸了個懶腰,就抱住我親──欸?等等,啥?
「阿妮塔……啾啾。」
嘴、嘴、嘴唇……!嘴唇貼上來了!
「嗯?人家的早安吻呢?」
誰理妳的早安吻啊!不過好軟……嗚……
「哎呀,不是阿妮塔……算了,人家將就一下。啾嗯──」
害妳將就了還真是不好意思喔!啊不對現在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說是這樣說,人偶女僕不知何時用手托住我的肩膀,擺明就是不打算放我走!
被這對怪異的主僕玩弄了好一會兒,心滿意足的尤莉亞這才放開我……元氣十足地向依然呆愣的我道早。
「早安!卡蘿!」
「早……」
「妳也早安!阿妮塔!」
「貴安,主人。」
「對了阿妮塔,妳還沒給我早安吻,過來!」
「是的,主人。」
夠了……別在我面前親親了……別讓我對這個世界產生莫名其妙的質疑啊啊啊!
「啊嗚,果然沒有阿妮塔的早安吻不行呢……卡蘿!妳要不要也試試看!」
「不用麻煩了……」
「別客氣嘛!阿妮塔,也給卡蘿來個早安吻吧!」
「是的,主人。奧斯汀小姐,失禮了。」
「不,等等,住手……嗯嗚!嗚嗚!」
啊啊……夏安、綿綿冰、尤莉亞,現在是人偶女僕……而且明明就是具人偶,為什麼妳的吻功會比她們還厲害呀!柔軟得沒天理啊!真是夠了……真是夠了啦!
給她們這麼一整,我的腦袋就好像故障了一樣,三不五時就浮現每次接吻的回憶片段,而且我居然已經不排斥了……
人生真是奇妙呢,哈哈哈……
「早安吻結束!我們去找赫爾嘉報到吧!」
「嗯……」
「卡蘿妳看起來沒精神耶,早安吻的能量不夠嗎?」
「無所謂了……」
「沒關係妳別在意!阿妮塔,再給卡蘿來一次!」
「是的,主人。奧斯汀小姐,失禮了。」
「啊哈哈……來就來吧……」
往好處想,我好歹也吻了兩個魔人、一個貴族千金、一個可愛的魔物使,雖然都是女人……唉……
斯德林看起來是片不很茂密但佔地寬廣的森林領地,陽光灑落在一間間相隔不遠的木屋周遭,微涼的晨風融合森林氣息舒適地包覆住踏上小徑的我們。
看著尤莉亞悠閒自在地和人偶女僕聊天,難以言喻的不協調感就纏著我不放。
人偶女僕一樣令我感到不適,只是沒那麼強烈了。不如說她在某些時候還滿順眼的,像是聆聽尤莉亞的話語時,或是接吻的時候。或許是這種矛盾的感覺讓我覺得很怪吧,總之那股不協調感總會在人偶女僕映入眼簾時發酵。
此外就是──我完全沒有被俘虜的感覺。
甚至,打從踏出學校以來,接連不斷的變化與衝擊彷彿使我和這世界脫了軌,我的實感始終無法確定下來。
在這由諸多不安定構築而成的世界中,能夠讓我感到安心的就只有那個人。
塞歐佛……你會找到我、帶我走的,對吧?
就算是在這個地方……
「尤莉亞,可以問妳一件事嗎?」
尤莉亞回過頭朝我嫣然一笑,放慢了腳步來到我身邊。
「妳想問什麼?我為何背叛美狄亞?阿妮塔為什麼一下要殺妳、一下又對妳這麼好?還是和早安吻有關的事情呢?」
「呃,其實都想問……早安吻除外。」
「嗯哼!雖然我覺得告訴妳沒關係,可這畢竟是國際問題。該說呢?還是不該說?嗚,意外地煩惱呢……」
「那個,什麼是國際?」
尤莉亞的金髮迎風飛舞,笑容可掬地解釋道:
「國與國的意思。昨天在中央地區和戰略司令部的侵略行動,就是斯潘納與美狄亞之間的國際問題。」
「這樣啊。貴族詞彙真是深奧……」
她一派輕鬆地笑了笑。過了會兒我才意會到那道笑容的意思,但是因為她表現得很輕鬆愜意,並不會讓我感覺被嘲笑。
「還是告訴妳吧,看在我們親親過的份上。」
似乎只要漂亮的女孩展現這般率直的笑容,不管她說的話再沒道理都能被接受。於是我感觸良多地點了點頭。
「卡蘿,赫爾嘉她啊,打算摧毀美狄亞王國喔。」
「咦……!」
「確切來說,是要毀了以美狄亞王室為中心發展出來的國家體系──魔物使。」
「跟整個王國為敵?是要打歷史記載中的那種大戰?」
「嗯!昨天不是才發生過嗎?雖然規模沒到史詩級,好歹也是國際級戰爭,和無關痛癢的邊境戰事完全不同。」
「戰爭……」
這讓我想到在庫茲涅佐夫和司令部的防禦戰,兩邊都是打到慘不忍睹的模樣。而同樣的事情還發生在庫茲涅佐夫的其它地方,羅斯與塔納應該也是差不多的慘況。
侵門踏戶的戰鬥已經不是單純的軍隊對上軍隊,連平民都受到波及了。
「是的,就是戰爭!」
尤莉亞充滿朝氣的聲音全然不像是在談論嚴肅的事情。她以這樣的口吻繼續對我說:
「摧毀一個國家最直接的途徑就是訴諸武力。赫爾嘉真是個聰明的行動派呢!」
居然稱讚造成那麼多齣慘劇的人?就算背叛了聖美狄亞,也沒必要吹捧那個獸姬吧?我不太高興地回應:
「我在庫茲涅佐夫的村莊戰鬥過,我不喜歡所謂的戰爭。」
我是打從心底這麼認為的。為何非得摧毀國家?這個國家都維持一百五十五年了,她是為了什麼要被鄰國的公主侵略呢?
然而尤莉亞並未接著回答我,而是對我綻放別具深意的美麗微笑。
走過一段路,森林間相繼出現一些和我們穿著不太相同的男女,他們多半只對我們投以短暫的好奇目光,稍後就專注於自己的行動上,不再理會我們。尤莉亞不管遇到誰都露出開心的笑容,儘管那些人多半對她抱持警戒態度。
「戰爭對妳來說太沉重了,我們換個切入點吧!例如阿斯瑪‧塞歐佛大公……」
尤莉亞以稍微年長於我的聲音順利吸引了我的注意。我得承認我是很想探知獸姬的動機或者尤莉亞何以協助對方,但這些大事在我心中的重要性卻比不上一個魔人。她似乎也從我的反應猜知一二,給了我一記動人的燦笑後娓娓道來。
「很久很久以前,有位名喚安娜莉絲的魔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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