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8月31日 星期三

【短篇】怪談佐知子(1)相遇



  時序邁入秋季,對於亮介而言卻沒什麼變化,天空依然是由藍寶石與黑曜石兩種色彩交織而成,簡潔明快地映上二位一體的畫布。

  他面朝寶藍色的穹蒼放鬆身體,透明的波紋閃爍著白銀色光線,使他柔軟伸展的四肢沐浴其中,緩緩下沉。無數道泡沫如座頭鯨噴出的水柱一股腦地湧現,一陣接著一陣從他嘴邊冒出。他望著泡沫消失在明亮視野中,而自己繼續沉沒,彷彿一種戲劇性消逝,沉靜又安祥。

  十分鐘後,亮介宛如新生般緩慢踢著腿,從蔚藍布幕上升到矢車菊花海,再突破波紋漸深的透明界線、自搖晃的海水中探出頭。午後正烈的陽光灑落在白浪上,他趁著漲潮前游向岸邊,在深灰色的柔軟灘頭脫下浮潛裝備。一小片沒有旅客也沒有海之家的麥色沙灘,猶似空虛的未來輝映著他胸口的孤寂。

  亮介換上紅底黃海星造型的海灘褲,拎著濕搭搭的背包走向沙灘過去的灰白色堤防,他的摩托車就停在公路旁,十五個月前車的旁邊還會站著一位女性,那是他對未來的渴望,如今已成為海潮聲迴盪的空殼。


  依循記憶折疊整齊的襯衫與外套就放在椅背上,給那頂側面有紅色閃電的灰黑安全帽壓著,帽子扣環垂在靠近油箱的角落,海風吹得它叩叩作響。夏季的這個時候並不需要準備毛巾,走沒幾步身體就乾了,秋季則不是這樣。但是亮介把自己的習慣停留在夏季,這能稍微減輕他的孤寂感,彷彿和他共渡兩次夏季的女孩還在身邊,只是看不見罷了。

  準備返回市區的時候,亮介注意到遠方來了一輛翠綠色烤漆的摩托車,對方沒有直接從他身邊騎走,而是停在這鳥不生蛋的灰色海岸邊。那人取下安全帽,遠遠地看不清楚表情,他們互相揮手招呼,沒有更多交集。

  亮介看著那人兩手放在護欄上、似乎很用力地蹬著腳,覺得還是該關心一下。畢竟會一個人在人煙稀少的海邊佇足,要不是對海洋或者海鮮感興趣,就是正陷入嚴重的人生問題。即使他自認無法跳脫單身陰霾的自己實在沒資格對別人的人生指指點點,油門已經輕輕催下,他來到綠色重機旁停好,走近從他催油門就不斷盯著這裡的眼鏡男。

  倒洋梨臉的眼鏡男用沉默與有點黯淡的微笑歡迎亮介的搭話,那副消極的反應讓他胡思亂想,也許他手裡握著瑞士刀也不會被眼鏡男推拒在外。那是張無所眷戀的神情。空虛修飾了那人原本該是滑稽又倒楣的長相,使之帶有滄桑的味道,在那表情的背後一定也有則能讓他產生共鳴的故事。

  亮介向眼鏡男詢問,眼鏡男表現得一如他對亮介的歡迎,用著彷彿這是最後一次訴說的神情告訴亮介他的遭遇。

  預感成真了──當眼鏡男無奈地說出「三個月前,女友……」之時,亮介腦海浮現出女友坐在機車後座、抱著安全帽催他別再跟人聊個不停的景象。這種聯想導致他的反應心不在焉,而且眼鏡男每提一次女友,他的心就跟著隱隱作痛。

  無論如何,亮介大略得知眼鏡男是青森八戶人,三個月前和同一個工作環境的初戀女友分手,事情發生得非常突然且無法挽回,導致他傷心地辭職;之後他又發現自己無法消化掉這股悲傷,他真的很愛前女友,愛到當他體認到再也沒有辦法補救這一切時,他決定拋下一切,進行他堅信是最後一趟的旅途。這就是為什麼亮介會在廣島遇上他。

  「我無法忘記她的笑容,她活潑的舉止……還有她喊我名字的喜悅。這所有的一切填滿了我的人生,如今卻殘忍地從我的生命中抽離。我知道我變成了一具空殼。」

  那張倒過來放的洋梨臉說著抽象的比喻時,亮介一點也不感到做作,他知道當人真正遇上諸如此類的狀況,心情就真的是這麼地細膩且害怕受傷。透過這句話,他相信眼鏡男和自己處於極其相似的心境,他們的情緒已回不去粗糙而單純的狀態了。一般人稱之為正常的狀態。

  「我也是。我也是這樣。」

  亮介趁眼鏡男說話的空檔拋出這句話,藉此營造彼此間的親切感。眼鏡男盯著大海的視線停住,看向他。亮介右肘壓在護欄上說:

  「我是去年分手的,不過事情沒有很突然,有一些徵兆,不明顯就是了。在她離開以後,我就無法向前邁進,怎樣就是不能。這一年我過得渾渾噩噩,不斷重複著和她一起做過的事情,只想讓她重新在我心中活過來……」

  首次見面卻懷有相似心情的兩人就這麼聊開了,輪流訴說各自的悲慘際遇,直到天色轉成火紅方才告一段落。

  亮介邀請眼鏡男到他的住所投宿,一間還過得去的公寓套房,對方欣然答應,還自掏腰包買了兩手啤酒與下酒菜。當晚他們沒有明天似地徹夜暢談,十五個月累積下來的苦悶和持續三個月的愁雲慘霧藉由酒意攪拌揉合,直到兩人相繼醉倒。

  翌日的太陽照樣升起,輕微頭痛的兩人也口乾舌燥地清醒過來。亮介腦中忽然閃過一個有趣的想法,那就是不管前晚表現得多麼灑脫,明天還是會到來。


    §


  哲郎從來沒想過自己會和亮介這樣的男人相處超過十分鐘──年輕、英俊、金髮、古銅色肌膚,走在東京街頭身旁必定跟著辣妹的吊兒郎當男──他是幹服務業的,但他就是無法和這種男人和平共處。最主要的原因在於這些人要不是嫌他礙眼,就是忙著找他麻煩,這套邏輯莫名其妙地完美無瑕,從中學以來就是這樣。

  當此人擅自闖入他的個人舒適圈,哲郎已設想好一堆可以被對方取笑的點:他的表情毫無自信、瘦骨嶙峋、眼鏡、沒品味的眼光、Ninja250SLNinja……儘管如此,這三個月來的時間實在太折磨他了,就算眼前這人是來打劫他的,其實也無所謂了。

  出乎意料地,亮介並未挑他毛病,而是表情真誠地想和他聊聊。哲郎很快便發覺亮介不是在耍他,那張和自己截然不同的帥哥臉龐變換著自己所經歷過的所有表情,意味著亮介是能體會他此刻的心情,這讓失戀至今首度能向人敞開心胸的他備感親切。

  哲郎決定給自己也給對方一個機會,他要在廣島多停留一天,就這麼一天,暫緩他的絕望之旅。

  隔天中午在亮介家醒來,他們一個躺在沙發上、一個呈大字狀癱在地毯上,又多賴了快兩個小時才徹底清醒。午餐是超市的特價可樂餅套餐和特價可樂餅,亮介還真喜歡吃可樂餅啊。

  他們邊吃邊繼續昨夜那讓兩個男人傷透了心的話題,這次主要談的是亮介的故事。

  亮介和女友在同一間大學社團相識,他們交往了三年半,直到去年夏天分手。他們的感情沒有面臨大風大浪,一直都很平穩,女友的交際圈也很單純,既沒有想介入兩人關係的豬頭男,也沒有和哪個男人搞曖昧,她就只是純粹的「亮介的女友」,除此之外最親密的也就只有閨蜜好友了。沒想到這正是問題所在。

  亮介女友的閨蜜稍微有點不同,不是他們這一輩的,而是二十後半的社會人士,從照片看來是位溫柔婉約的大姊姊。亮介對那位姊姊沒什麼警戒心,不如說他還很感謝對方,因為女友的人際關係很俐落地分配給亮介和閨蜜,毫無外人干涉餘地。

  直到有一天,女友突然陷入亮介無法理解的思考,並對他說了一句:「聽說女生是天生的雙性戀耶?」

  當下他只能含糊其詞,並試著從和女友的互動中一一確認自己所熟悉的部分,然後抱緊撒起嬌來很可愛的她慶幸那只是一時的不安。可是女友越來越常談論有關雙性戀甚至是同性戀的話題,有時還會過度稱讚閨蜜,這總讓亮介感覺挨了一頓揍,他覺得女友似乎正在被那女人洗腦。

  這時候亮介才產生明確的敵對意識。過去他搞錯了,才以為女友的交際圈很令人放心,他的焦點一直鎖定在幾個他們都認識的男性,卻漏掉了對女友心懷不軌的女性。

  但是亮介始終沒有直接證據,女友的手機與推特都沒留下確切的證明,只有些連曖昧都稱不太上的訊息。

  亮介不是那種會令伴侶感到不自在的控制狂,他也盡量不給女友造成壓力,或許私下和那女人談談可以大事化小。這是個好主意,也是他最大的讓步。沒想到當他決定這麼做時,女友搶先提起了那女人的事,以及她最近可能會經常需要連繫對方的理由。

  「她說她的杉原姊似乎是被什麼東西詛咒了,每晚都會夢見固定的惡夢,夢中有個像是恐怖電影裡面的白衣女鬼……好像是個叫SACHIKO的惡靈,誰知道。」

  這番話猶如當頭棒喝使哲郎整個醒了神──如果說他這三個月來處於一種慢性且絕望的夢遊──他神色緊張地從沙發上跳了起來,兩隻眼睛瞪直,額間迅速出汗。

  「怎麼,你會怕這種話題啊?」

  亮介稍微跳脫了悲傷的情緒,打起精神問哲郎。哲郎繃緊一張臉搖了搖頭,目光揪著看似不耐煩的亮介說道:

  「你剛剛是說……SACHIKO?」

  「是啊。八成是個關係複雜的女人吧。」

  咕嘟。

  哲郎忽然嚥下一大團口水,聲音清楚到令亮介皺起了薄薄的眉毛,在亮介問話前,他先一步用著近似呻吟的口吻說:

  「你記得我說過旅館的市松人偶嗎?」

  「嗯。」

  其實亮介漏掉了這段。他只知道有人偶事件,但是兩次都沒聽仔細。第一次他在回憶女友,第二次他們喝得亂七八糟,這次他可準備好要聽臉色越發難看的哲郎會說出什麼驚人的事情。

  「其實,那次在旅館引起騷動的市松人偶,衣服背面也寫著SACHIKO這個名字……」

  亮介啞口無言──然後大笑。可是哲郎的表情很認真,不像是臨時起意開玩笑,而彼此談論的主題又是令人難過的分手事件,悲傷的人是不會專程拿自己的痛處去嚇人的。

  明白了哲郎眼神中的恐懼與亢奮所為何事,亮介沉默了。過了好一會兒,哲郎正打開新啤酒時,亮介以一種充滿不確定感的口吻輕聲唸道:

  「杉原香織那個女人,曾經被SACHIKO纏身……」

  哲郎吞下大口啤酒,吐著酒氣接續說:

  「矢澤梨紗,因為寫有SACHIKO的市松人偶引發騷動……」

  「後來真弓跟我分手,去和那個女人在一起……」

  「……由美也在那之後提出分手,說她愛上了矢澤梨紗。」

  亮介睜大眼睛,他的眼神也感染了恐懼與亢奮兩種情緒。因為怪異的巧合而恐懼,因為相遇的巧合而亢奮。他在這渾噩的時流中遇上了真正的同伴。

  「一模一樣。」

  「一模一樣!」

  哲郎向來覺得計劃勝過直覺,如今他卻在絕望之旅中遇上亮介,巧合打亂了他的計劃,感覺卻不比這趟旅途來得差。至少在他盤纏用盡前,他應該和亮介深入調查這起巧合才對。

  首先他們必須找出SACHIKO究竟是何許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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